我每次看諾蘭的電影,總覺得像是一封寫給地球人的警語信,理智殘酷而---溫柔。
「奧本海默」這個物理學者的名字曾經出現在諾蘭的另一部電影《天能》的對白之中,當時的對白是說:「They couldnt fully eliminate the possibility of a chain reaction that would destroy the word.」,(這些物理學家們無法真正排除一顆炸彈可能毀滅世界的連鎖反應),而這也是諾蘭會想要拍攝《奧本海默》這個故事的某個起點。歷史事實是,當時原子彈試爆時,他們並沒有100%排除世界可能毀滅的可能性。
我每次看諾蘭的電影,總覺得像是一封寫給地球人的警語信,理智殘酷而---溫柔。
「普羅米修斯從眾神那裡偷來了火種,並將其帶給了人們。」這是電影一開始黑畫面的字幕。偷來了的火種,就不能再從人類的手中拿走了。
電影裡反覆出現一個訊息:「在此之後,發明了原子彈之後,世界將會完全不一樣。」對我來說,按下那顆按鈕,即是走入了另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平行宇宙裡。年紀較大的愛因斯坦(因為他的《相對論》才有後面的量子力學的物理學的進展,也才有原子彈的發明)比奧本海默更早發現這件事情,電影中兩個天才的互動與對話,充滿對照與反思。
物理學家著迷於分析宇宙的奧妙,接近生命真理的探索,卻逃不過「人性集中營」--政治,這是電影《奧本海默》給我最大的衝擊。
以國家主義包裹的正義與愛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與德國納粹的戰爭之中,奧本海默的處境看似那樣的沒有選擇,德國納粹已經在研究原子彈了,如果美國不研究出來,德軍將會用這個武器來攻擊美國,大約是這樣的邏輯,於是動員了同盟國各國優秀的物理學家進行「曼哈頓計畫」。歷史事實是,兩邊都為了對抗另一個勢力,積極研發出可能毀滅世界的原子彈。
這瘋狂而充滿戲劇性的藝術文本,演員們是所有的人類,真是眾神對人類開了一個大玩笑。
我在觀影過程中又收到一枚「時間」的主題,來自諾蘭的黑色信封。
諾蘭寫劇本時以奧本海默第一人稱進行,我們跟著奧本海默的眼睛與他的思維去經歷這一切,當他穿梭在國際間與美國國內政治、複雜的戰爭各種角力之下,愈接近可能要實現的原子彈,他內心愈矛盾辯證與掙扎,我內心也跟著驚滔駭浪。不是正義英雄要拯救世界,而是一群穿著西裝的人們在祕密的小房間裡,輕率地決定要把原子彈丟在哪裡(而我也早知道會是哪裡)。
於是決定性的時刻到了,科學家們要試射飛彈了,原子彈是否會成功?
拜導演所賜,諾蘭堅持全片用IMAX65釐米膠片拍攝,那是非常接近真實的影像顆粒,我像是一個未來人,看著這個即將發生的歷史在我眼前,這個橋段應該是電影裡的最高潮,但是卻不是像一般的傳記電影一樣讓你欣喜,因為要帶人類走入平行時空的那個按鈕即將要按下,而我們好像在一個進退維谷的困境裡,我是穿越時空的未來人也只能觀看這件事情發生。
不得不說諾蘭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他堅持不用CGI(電腦3D生成技術)去拍攝原子彈爆炸的場面,堅持實景拍攝,因為希望觀眾能看到以及聽到真實的東西(音效一直是諾蘭電影裡很重要的元素),那裏面我感受到的是他對電影影像的愛以及創作激發出來的驚人能量。
那個場面的確非常非常美麗,眾多中子、原子的物理反應碰撞出來的絢爛,既魔幻又莊嚴,物理是中性的,而原子彈卻是武器。
我似乎真的觀看了一場原子彈的爆炸。
1945年原子彈投放在日本的廣島與長崎。爆炸後的世界才是我覺得電影中最重要的事情,正義實現了嗎?愛國了嗎?
電影中用小勞勃道尼飾演的史特勞斯這個角色大致說明了政治這個遊戲的規則以及參與其中的人的無道德性、政治角力的面孔,奧本海默從世界英雄到歷史罪人,咫尺天涯。
但是我覺得重點不是奧本海默被政治迫害的是非對錯或他是否該被平反,而是導演透過這個秘密審判以及內閣任命所謂民主的過程,為我們展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些國家機制是如何運作的?左派、右派或任何其他意識形態成為追殺的武器,政治就是這樣的過程,換了一批人換了一批意識形態,再重來一遍。而荒謬的是,核武(包括原子彈與氫彈)的製造與使用權,都掌握在每一個國家的這些機制裡----再說一次,政治是「人性集中營」。
我反思,為什麼諾蘭要在現在拍《奧本海默》?
目前擁有核武的國家有美國、俄羅斯、中國、英國、法國、印度、巴基斯坦以及北韓 (這點他在電影《天能》裡已經提過一次),在原子彈出現後,各國就是以相互競爭與制衡的方式,既發展核武(原子彈與氫彈)又相互角力約定不可動用核武。這就是現在人類的荒謬窘境。
現今的後冷戰時期、俄烏戰爭、中美關係、美俄關係、北韓核武試射等,這歷史時空是否有點似曾相識?世界仍往前飛馳,宇宙之手是隨機的還是可預測的?是無知的人們還是覺醒的人們?人類的集體意識可以改變世界嗎?
電影裡奧本海默曾說:「人類要先理解原子彈的威力,才會知道要去克制不能發生。」(如果我記錯了請糾正我)。有關科學與道德的各種辯證,至今仍在進行中。
電影裡出現奧本海默在印度古老經典【薄伽梵歌】中尋找他的答案,但是人總是以自己頭腦二元對立的認知去理解奧義經典,最終也只能說自己是死神。(奧本海默在電影中引用【薄伽梵歌】自述:「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人類如果一再陷入二分的對立,就會進入無限循環與分裂裡,無法離開。
我覺得諾蘭在電影最最初始之處,即非常微妙地寫下了他的答案:分化與融合。
物質世界是無限的分化而來,是不是唯有融合,合一才是解答呢?這個問題留待大家去思維。
電影結束在奧本海默乘坐在太空中,看著氫彈爆炸,熊熊火焰炸破大氣層,而地球即將毀滅,在這裡,我看到了導演諾蘭最殷切的呼籲。
(註)氫彈的威力比原子彈大了1000倍以上,這是諾蘭在訪問裡曾說,他不需要觀眾完全去理解電影裡那些物理學的原裡,但知道這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