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電影《奧本海默》,深感迷惑、震攝,宛如不相信自己看到什麼,一週內再看了兩次,最後還找到原著(720頁,英文版),全書啃完,希冀在此提出個人對此電影和其原著的萬字解讀,作為當代影像思考,長期分享實踐,敬請指教,歡迎分享!
解析大綱如下:
1,面對人類啟示錄浩劫,大膽又謙遜的《奧本海默》
-從左派和平文青,成為「原子彈之父」
-創造核彈,作為盟國勝利
-反對氫彈,成為美國悲劇
2,從《悲情城市》的山水卷軸,到《奧本海默》的畢卡索拼貼
-東方哲思:矛盾融合,天人合一
-西方哲思:矛盾分裂,拼貼撞擊
-面對宇宙奧秘,人類話語的碎裂呢喃
3,發現人類全面毀滅可能,激發科學連結宗教與藝術之智慧
-共振艾略特《荒原》
-共鳴印度《薄伽梵歌》
《奧本海默》(Oppenheimer)電影往往引發觀眾第一時間的迷惑、驚訝,導致兩極化的反應,即使是資深影癡,還是導演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忠實信徒,不但會驚訝影像如閃電般快速的跳接,更會抱怨聲音「不甚專業」,首先,對白充斥拗口術語,然後可能還沒聽清楚,就被生硬剪掉,配樂更會鋪好、鋪滿,時常蓋過對白的音量,讓甚至美國專業的影評人,也自己承認,只聽懂四分之三的英語對白。
然而,即使只聽懂四分之三的對白,這位美國影評人,還是認為這會是年度最佳電影。
《奧本海默》似成為一種年度電影現象,或許沒有人可以第一次完全看懂所有細節,但每個人似都被什麼震攝住,不僅是核爆那一刻駭人的影像,更是貫穿全片,非比尋常的謎樣敘事;或許就是其拼貼的快速跳接,碎裂的呢喃對白,更能表現導演諾蘭極意創造出的,能夠承擔起奧本海默這個人,和其時代啟示錄的風格,這裡嘗試就其跳躍影像和迷濛聲音之電影手法,做出一種連結歷史與文化的探索。
《奧本海默》,不管是電影,還是原著,還是奧本海默本人,都呈現一種既大膽又謙遜的格調。大膽的是,不投他人所好,知其不可為而為,專注自已認為重要的探索;謙遜的是,人類如何面對宇宙奧秘-從牛頓奠基的三百年的物理學發展,人類好不容易終於發現原子結構,然而第一件事情,卻是爭相創造出原子彈,邁向全面毀滅的啟示錄預言。奧本海默深陷其中,身為「原子彈之父」,他終其一生,展現承擔後果的震攝和謙卑。
《奧本海默》由其他導演拍,很有可能拍成好萊塢的英雄片,或是法庭片。這個故事素材具有多種類型的三幕劇潛力,如面對納粹科技領先,害羞、內向、沒帶人經驗的奧本海默,如何在沙漠中,從無中生有,帶領一個比一個還難搞的科學家,率先成功進行核爆,最後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呈現有志者事竟成,人定勝天,整個大快人心。或者,戰後,奧本海默成為美國最有名的科學家之時,樹大招風,得罪小人,如善嫉的史特勞斯,他口蜜腹劍,祕密結合保守勢力,讓如日中天的奧本海默,陷入審判,中箭下馬,永不翻身,然而史特勞斯卻自食惡果,遭受同樣命運,最後被公眾拉下馬,身敗名裂,展現一種邪不勝正,惡有惡報之莎士比亞復仇戲劇。
與其追尋能討好觀眾的好萊塢古典敘事,諾蘭大膽反其道而行,以晦澀難解的意識流、拼貼手法,回歸奧本海默這個看似無趣的科學家人生,身為第一個製造核彈的「原子時代哲學家」,一生矛盾又複雜的命運,諾蘭事實上,完全呼應主要改編的原著-《美國普羅米修斯:羅伯特歐本海默的勝利與悲劇》(American Prometheus: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本書經歷長達二十五年研究,作為一部非虛構作品,獲得普立茲傳記文學獎,以奧本海默從出生到死亡作為經,其時代的科學發展作為緯,並提出非常具有信服力的重要觀點:
奧本海默原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子弟。其父為白手起家的德國移民,因紡織貿易成為美國富豪,母親為曾在法國學習印象派的美國畫家,家中掛的是梵谷、畢卡索等名畫。因其母親影響,讓他對前衛藝文的當下發展,具有興趣和深刻涵養。受他父親影響,奧本海默竟然【不知發生了經濟大恐慌】,就算他已升上教授,他父親仍定期給他零用錢,讓他「專心研究工作」,還送他兩輛跑車代步。奧本海默是發現他的學生,竟然沒有錢可以吃飯,才驚覺經濟大恐慌的嚴重性。
奧本海默的極左政治意識,是因為歐洲極右的納粹、法西斯的興起,才逐漸萌芽,並因為西班牙內戰爆發,達到頂峰。軍閥佛朗哥意以武力推翻共和政府,並受到納粹、法西斯黨的武裝支持,然美國受限於中立政策,卻袖手旁觀,當時只有蘇聯的共產黨政府,支持西班牙民選政權;當時美國的有識青年,於是大量往左靠攏,奧本海默不但有許多共黨朋友,自己的弟弟、情人、妻子與眾多學生,都曾是(或一直是)共產黨員,而他也定期透過共黨,支援西班牙國際縱隊。這些都成為其日後被麥卡錫主義清算的頭條罪名。
弔詭的是,奧本海默的支持共黨的原因,是因為愛國。他曾經認為左派階級平等、世界和平的理想,正是美國民主陣營的未來道路,尤其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國際共黨更是全世界能夠對抗納粹、法西斯,一股唯一、堅定的強大力量。然而隨著〈德、蘇互不侵犯條約〉的簽訂,奧本海默對史達林共黨一廂情願的烏托邦幻覺,倏然驚醒,不但與共產勢力越行越遠,更自願被軍方徵招,為對抗納粹,製造原子彈。
奧本海默作為一個文雅的和平主義者,為何會陰錯陽差,成為「原子彈之父」?一切都要從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說起。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掀起量子力學之後,逐漸發現一個重大危機,人類將會馬不停蹄,爭先恐後發明核子彈,而德國當時的科學技術,領先美國,核彈可能由納粹率先製造、立即使用,大戰可能結束於軸心國全勝。
奧本海默完全明瞭這個危機意味什麼,尤其他曾經留學德國哥廷根大學,知道德國的科技實力,而他的強力對手-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更據報已開始為納粹研發核彈。
奧本海默或許不是當時美國最頂尖的科學家,但卻擅長統合和聆聽,能夠整合各自山頭林立、宛如歌劇女伶(diva)般難伺候的大科學家們,其中有些都已獲得諾貝爾獎。(奧本海默從沒獲得諾貝爾獎,一方面他的原創研究實際上很少,另一方面,他少量的原創研究卻成就驚人,如他以相對論,推論出黑洞的性質理論,公認為值得獲得諾貝爾獎的超前研究,尤其數十年後,終獲得觀測證實,然而他當時已死去多年。)
八千億成本(以今天台幣換算),【四千人的研發團隊】,與十三萬人的工廠規模,奧本海默帶領科學家,成功於新墨西哥州的沙漠中,完成人類第一次的核爆試驗,緊接著,不到一個月時間,美國於廣島和長崎,各投下一顆原子彈,二次世界大戰,自此終止。
世界的歷史,從此進入原子時代;成為「核彈之父」的奧本海默,這不但是其名利雙收的頂點,更是其一生悲劇的起點。
奧本海默因為核彈登上〈時代〉和〈生活〉的封面,並受邀總統晉見,然而,他卻充滿憂鬱,他帶領製造的核彈,共造成【超過二十二萬人死亡】,以至於他會面杜魯門總統的時候說:「我們科學家的雙手,沾滿鮮血…」他隨即被總統轟趕出橢圓辦公室。
奧本海默於廣島、長崎核爆之後,即開始極力倡議「禁止核武擴散」,成為華府政治圈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最後從政治金童變為政壇「賤民」(paria)。首先,奧本海默千方百計反對氫彈的製造,因為研發氫彈不但會刺激蘇聯,讓「核武競賽」無限升級,尤其,氫彈的爆破能量,是【廣島、長崎核彈的一千倍】,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和其廣大郊區,如紐約、莫斯科、巴黎、倫敦、北京、還是台北,只要一個按鈕,千顆核彈聚集威力之下,都會瞬間摧毀。奧本海默和愛因斯坦等科學家都相信,於「核武競賽」之下,一旦發生擦槍走火的核子戰爭,即使於當下,所有人類不會即刻全部死於核爆,然而核彈產生的爆塵,會掩蔽大氣層,造成前所未見的「核冬天」,地球的生態將會瓦解,人類的文明將會崩潰,「核子末日」絕非危言聳聽,而是可能發生的人類選項。
奧本海默反對興建好大喜功的氫彈,得罪了一大票華府的政客、野心勃勃的科學家、好戰黷武的將軍、利益至上的軍火商產業鏈,簡而言之,擋了許多人升官發財的路徑。這些政客,如白宮、中情局、聯邦調查局高層,與當時的原能會主席,於麥卡錫主義反共清洗最高漲的時刻,借力使力,設下陷阱,清算奧本海默的過去共黨關係,即使於戰前和戰時,蘇聯是友邦,是同盟國一員。奧本海默成為【麥卡錫主義清洗的最大犧牲者】,他永遠被驅逐至華府之外,保守勢力成功「摧毀了奧本海默」。
被戴上紅帽子的奧本海默,自此一蹶不振,在他抑鬱以終之前,甘迺迪總統終於與蘇聯正式談判-「禁止核武擴散」,奧本海默此時表示:「這已經晚了二十年!這是在廣島、長崎核爆之後,就應該要做的第一件事!」
奧本海默對核武問題可說真知灼見,是個領先時代的先知,1968年,在他死後一年,59個國家簽屬《核不擴散條約》,最後共有109個國家加入。要等到他死去半世紀,55年之後,於2022年,五個主要核武國家(美、俄、中、法、英),才同意簽署《關於防止核戰爭與避免軍備競賽聯合聲明》。
然而,關於核子戰爭的「世界末日之鐘」,不時提出警報,若子夜時間,為地球末日,1947年成立時,人類只剩7分鐘;1991年蘇聯解體後,得到最緩和的17分鐘;最為驚悚的是,今年2023年,隨著烏俄戰爭的爆發,「末日之鐘」已調快到離午夜90秒,成為有史以來,人類最接近末日的時間。
奧本海默宛如向上帝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向宙斯那邊拿到雷霆閃電」,將人類拋向核子時代,然後終身飽受折磨。宛如一位背負十字架的先知,奧本海默的傳奇人生,導演諾蘭則以電影的形式,不斷加以精煉,以大膽又謙遜的形式,呈現一種望向宇宙奧秘,啟示錄視野的史詩電影。
以一種浩瀚視野的史詩電影,《奧本海默》似乎提供一種脫離好萊塢敘事舒適圈的觀影經驗。
個人第一次觀看時,為避免劇透,完全沒有準備,然後就被跳躍的時空,和二、三十個穿梭出場的科學、政治人物,一個又一個彷彿隨機爆發的事件,給震攝住了。雖對歷史細節一無所知,但宛如望著一幅波瀾壯闊的史詩壁畫、時代錦織,感到一種「美好的困惑」,宛如望向無限黑夜的閃閃銀河,望見某種宇宙奧秘,展開在眼前。
以一種震攝又困惑的心情,看了第二次,對劇情架構終於明瞭,雖然閃電跳接,但是結構卻非常嚴謹,不但戲劇條理有跡可循,探索主題更是一以貫之。然後個人讀了上萬字的相關資料,再看了第三次,終於可以明瞭,那些不斷穿梭在奧本海默身邊的人,到底是誰,有什麼影響,歷史為何最後陰錯陽差,會變成這個樣子,宛如打開了許多人類的根本問題,讓我最後拿起厚重的原著,研究那個原子時代,也是我們所處時代,需要面對的啟示錄挑戰。
整個觀影經驗,最為深刻的,卻是沒有準備的第一次。觀看諾蘭這部二十世紀史詩電影,讓我第一個聯想到的,勘可比擬的,是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兩部電影都是關於重大史實或者歷史浩劫,《奧本海默》處理從核彈創建,到麥卡錫主義的清洗,宣告核戰末日威脅來臨;《悲情城市》則是由終戰詔書、玉音放送,到二二八事件的醞釀與爆發,預言了白色恐怖的清洗。兩部電影都有繁多複雜的人物,彼此不斷穿梭交會,如《奧本海默》出現的二十多個難以搞定的科學家,《悲情城市》展現難以搞清楚的大家族親戚關係。看這兩部史詩電影之經驗,或許殊途同歸-雖然每次觀看,都會發現新細節,都有嶄新理解,卻不減低第一次的觀影震撼。
《奧本海默》和《悲情城市》宛如兩幅時代歷史壁畫,卻淋漓呈現西方與東方不同的思考模式、迥然相異的生命哲學,不僅「東西相對」,或許更能表現「東西互補」。
對比《奧本海默》會以短至單秒的鏡頭,進行閃電跳接,《悲情城市》則是充滿可以多長,就有多長的長鏡頭。諾蘭招牌的跳接,還是侯導招牌的長鏡頭,絕非是「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藝術至上、藝術家自我無限膨脹,卻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表現出東西文明發展的千年哲思,與生命哲學的長期實踐。
《悲情城市》的長鏡頭美學,絕非是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直接拷貝、剪下貼上,而是完全融匯到東方生命哲學的千年流轉,展現出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宛如望見兩千多年前老莊思想的「天地不仁,以萬物作為芻狗」,《悲情城市》以不用分割、無法分割的長鏡頭,企圖看見所有微小的個體,在天地中的生存。如此長鏡頭展現的思考,不見得是螻蟻般個體,什麼都無法改變的宿命論,卻是望見微小人類,在時間巨輪下,不斷為生存掙扎,為活著奮鬥。如侯孝賢說他在《悲情城市》,想拍「自然法則下人們的活動」。
生命絕非充滿和諧,卻是充滿矛盾,然而,東方哲思的不斷歷練,似以一種有陰就有陽,有正就有反,融合矛盾於一體,以一種寬容、接納的精神,而非分裂、切割的方法,來看待所有可能衝突。如此哲思於電影上的展現,可能為一種容納一切的長鏡頭。
《悲情城市》的長鏡頭,展現人與自然不須分割,無法切割,以至於,侯孝賢的電影,以跨時空、跨文化,不斷共振巴贊(André Bazin)戰後發展的所有長鏡頭理論,一種「反人類中心主義」(anti-anthropocentric),一種人類與自然共生共存。《悲情城市》可說【比巴贊還巴贊】,成就台灣美學之世界影響力,【電影藝術體現天地不仁】的啟發性、原創性實踐。
雖然兩人都在拍歷史巨輪下的人類掙扎,侯孝賢的鏡頭,要多長就有多長,諾蘭的鏡頭,則是要多短就有多短。
《奧本海默》的如雷霆般的閃電跳接,或者令人困惑、迷惑,跨越了一般好萊塢電影的觀影舒適圈,例如,往往在古典敘事需要發展的時候,如關鍵對白,或情緒累積的段落,突然會被跳接,一刀剪斷,整部電影彷彿不是由劇情推動,也不是對白推動,卻是由剪接推動。
如此雷霆快剪,絕非一種藝術家自我無限膨脹,與此相反,卻表現出導演服膺一種歷史法則的慎重與謙卑。《奧本海默》追尋的,完全不是古典敘事法則,卻是一種簡直是物理性的歷史後果法則。我們看到,電影第一個鏡頭與最後一場,都是雨水點滴,落在一個水窪,劃開一個又一個漣漪,與整部電影的最高潮,核彈爆發,一飛衝天的蘑菇烈焰。諾蘭似乎要表現的是,小至水滴漣漪,大至核彈爆發,都追尋同一個物理法則,都服膺於同一個宇宙奧秘。這或許就是為何,諾蘭於《奧本海默》電影中,拒絕他原本擅長的電腦特效,這並不是什麼宣傳噱頭,還是成名大導演的任性,卻是這部電影風格和主題的要求,原子時代,表現在於實際發生、承擔具體後果的真實物理性,就像雨滴、核彈,或他的剪接一樣。
諾蘭將《奧本海默》分為兩個段落,「分裂」(Fission)和「融合」(Fusion),似展現多重的歷史事實、物理法則,首先,奧本海默本人身在其中的核子物理歷史,就是分成「核分裂」和「核融合」兩個大階段,展現於核彈與氫彈的先後研發與技術之上。
諾蘭以「分裂」和「融合」,試圖表現《奧本海默》的構成形式,「分裂」這個章節以彩色表示,呈現奧本海默高低起伏的一生,共鳴他對「核分裂」理論實踐的一生貢獻;「融合」這個章節以黑白表示,呈現攻擊奧本海默的史特勞斯政客觀點,也共鳴奧本海默對「核融合」氫彈野心的終身懷疑。
諾蘭更將「分裂」和「融合」意念,似延伸至其剪接風格上。剪接從事的,即是「分裂」(剪下影片)與「融合」(接上影片)的工作,諾蘭似更要求,剪接的「分裂」和「融合」,不管是一個只有一秒的快剪,還是長達數分鐘的長鏡頭,就像雨滴或核彈一樣,都要追尋同一個物理法則,同一個宇宙奧秘。
《奧本海默》以剪接風格,呈現一種物理真實的歷史視野,同時更共振於奧本海默所處的時代,一個嶄新的前衛藝術風格:畢卡索的立體派,破碎拼貼。
《奧本海默》於電影中,剪進一段似和劇情推動似毫無關係的片段,年輕時代的物理學家,聚精會神,看著一幅畢卡索立體派畫像,似具有多重意涵,如奧本海默本人的歷史事實,與諾蘭導演的美學宣示。
忠於傳記,奧本海默年輕時代,為畢卡索心醉沉迷,完全不是文青一時的附庸風雅,倒是一種家學淵源,一種長期發展的好奇心,一種科學與藝術共振的靈感。他的母親身為引進印象派到美國的先鋒畫家,從小就給奧本海默最新進的藝術教育,他們家中的藏畫更是一時之選,除了印象派、梵谷作品之外,奧本海默家也收藏畢卡索,尤其在畫家還沒有舉世成名、還是評價兩極、甚至惡名昭彰的時刻。
世紀初的科學與藝術領域,可說瞬息萬變,舊有的規則翻天覆地,如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翻轉了牛頓的古典物理,旋即海森堡提出「測不準定律」,波耳(Niels Bohr)即刻以「互補原理」補充,讓愛因斯坦深感不滿、充滿焦慮,成為「波耳-愛因斯坦之爭」,衝突撞擊,掀開了量子物理時代,預示了原子彈的即將來臨,古典法則崩潰,科學觀念質變,劇烈過程「不到四十年」。
藝術的領域也可說於世紀交界,翻天覆地,印象派繪畫顛覆了古典敘事,開創了背棄希臘、羅馬神話宏大敘事,而是以【無名市井小民的無故事性日常】,成為藝術本身,梵谷又將印象派捕捉空氣氤氳的外在寫實,以原始色塊,翻轉至波濤洶湧的內在寫實;畢卡索繼承印象派、後印象派、野獸派的不斷反叛,創造了立體派,自此古典線條全面瓦解、塊體崩潰,藝術以碎裂與拼貼,共振一個原子新世紀的到來。
科學從古典物理轉向量子力學,實現了奧本海默一生波滔的「勝利與悲劇」;藝術從古典敘事轉向碎裂拼貼,則體現了諾蘭導演雷霆跳接的電影美學。
矛盾,衝突,撞擊,不僅體現於現代物理與美術的數十年革命發展,更是西方哲思數千年的傳承核心。不同於東方面對矛盾,試圖轉化融合成陰陽一體,西方遇見矛盾,則是鼓動分裂、進行撞擊,不管是希臘戲劇的恐懼淨化,希臘民主的反對辯論,文藝復興的超越神權,法國大革命的人民翻轉,黑格爾哲學的正反衝擊,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還是當代民主的在野反對。
西方思維的矛盾撞擊,最後體現於創造原子彈,互相毀滅的恐怖平衡,此時東方思維的天人合一,人類與自然的和解共生,似乎提供一條另類路徑。面對同一個宇宙之奧秘,《悲情城市》呈現一種山水卷軸,《奧本海默》展現一種畢卡索拼貼,可說體現一種東西相對,或者東西互補。
《奧本海默》於原子時代,宛如畢卡索的碎裂拼貼風格,不僅展現於影像雷霆般閃電跳接,也展現在一種冒險的聲音策略之上,可說遊走邊緣,不怕違反好萊塢古典敘事,跨越傳統聲音運用之禁忌。
《奧本海默》的戲劇對話,宛如環境噪音。《奧本海默》的對白運用,帶有一種爭議性。首先,是其劇本的對白難度,不時出現拗口的疑難字,如科學術語(如石墨中子減速劑)、機構術語(如到處出現的AEC),甚至不加解釋,以一種科學家之間的日常對話,生活帶過。尤其當觀眾想要聽清楚他們在講什麼的時候,或者古典戲劇中需要累積情緒的時候,更可能出現一個跳接,對話愕然而止。
對話日常、說話快速、術語難懂,還不時會被切斷,《奧本海默》的對話,像是人類不準確的呢喃,宛如一種嘗試溝通,卻難以溝通的囈語,甚至英語是母語的人,像是美國影評人,也沒法一次全部聽懂,一開始感到一頭霧水,但是,這樣強烈的風格累積,卻可能是一種貼近主題的風格呈現-面對萬物的物理法則,如雨滴漣漪或核彈爆發,人類表達欲望的話語相比起來,無足輕重;面對宇宙奧秘,如原子核現象,人類語言成為呢喃,呈現一種不準確的碎裂化。
如此大膽的對話導演風格,也相應於電影的音樂使用上。《奧本海默》的電影配樂之配好、配滿,竟然會不時蓋過本來就很難聽清楚的對話之上。「音樂超越話語」這個概念,或許也是《奧本海默》的主題之一。當年輕的奧本海默在劍橋留學,水土不服,遭遇瓶頸,甚至想要用毒蘋果給口賤的英國老師吃下,奧本海默另一個老師,丹麥量子物理大師,尼爾斯·波耳,則給他一個終身受用的建議:在做你想做的事情之時,「你是否聽到音樂?」奧本海默自此放棄在劍橋的實驗物理,轉到德國的哥廷根大學,從事理論物理,日後成為尼爾斯·波耳理論的第一個關鍵實踐者-核彈原理,與全球禁核。
《奧本海默》的電影配樂可說主導了電影敘事,然而這或許不是一種藝術至上,宇宙法則是一首音樂篇章,這樣冠冕堂皇的象徵體系,導演諾蘭或許更為謙遜,並且展現一種物理性的實際-人類音樂或許不是自然真理本身,但是作為輔助感知宇宙奧秘,一種接近方法。
《奧本海默》敘事策略可說層次分明,在某種物理法則,引發的歷史後果下,如核彈爆發和核武競爭,人類話語的爭權奪利,如何無足輕重。也就是這樣,《奧本海默》幸好沒有變成好萊塢傳統的英雄片或者法庭片,如核彈成功中止二次世界大戰,完全可以表現一種人定勝天的英雄主義,就像奧本海默在那個當下,一時得意忘形,講出「日本人大概不會喜歡核彈」,「很遺憾沒有把核彈丟到德國」這種勝利者的話,但也就在那個當下,他全身不自主顫抖,彷彿預視他一生的世俗成就,將會整個崩塌,預視世界末日,將因為他的發明,得以實現。
最後,《奧本海默》之電影結局,展現一種智慧,導演諾蘭不將電影結束於一種法庭的勝利,奧本海默被麥卡錫主義清洗,冤屈平反,因為人類政治之爭權奪利,世俗的名聲成就,對比人類命運的啟示錄未來,「沒有這麼重要。」
《奧本海默》並不結束於奧本海默的平反,而是奧本海默的沉思。
電影帶我們回到,核彈計畫大獲勝利之後,意氣風發的奧本海默,偶然見到愛因斯坦,「原子彈之父」,向核彈起源的相對論作者,坦承不諱,因為人類的發明,人類進入核子戰爭的未來,自己推向,啟示錄的核子末日。
面對啟示錄的未來,人類語言的破碎呢喃,不僅可以連結畢卡索的破碎拼貼,也可連結奧本海默在與納粹競爭,研發核彈時,找到的心靈救贖:艾略特二十世紀的《荒原》(The Waste Land),與印度兩千多年前的《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
奧本海默受其引進印象派的畫家母親的影響,對先鋒、前衛的文藝發展,具有一種好奇心與敏感性,他不僅欣賞畢卡索的立體派拼貼,他也非常佩服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原始的《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他對當時的最新的精神分析與文學發展,也涉獵頗深,如於劍橋留學時,奧本海默嚴重適應不良,引發「毒蘋果」事件,差點被退學,甚至判刑,學校要求他必須接受心理治療,然而當時法籍治療師開給他的處方,為「紅酒和妓女」,讓他哭笑不得;奧本海默於是自學佛洛伊德和榮格,最後他發現了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發現竟然有人和他一樣,因為太過敏感而受苦,竟就不藥而癒。
於劍橋時期,奧本海默陷入嚴重精神危機時,陪伴他的,除了佛洛伊德、榮格和普魯斯特之外,還有艾略特最近發表、無人看得懂的晦澀詩篇-《荒原》。《奧本海默》電影展現的這段時期,特別以閃電雷霆剪接,出現一秒鐘的《荒原》書本畫面(個人是在第三次觀看時,才發現到),這樣的手法可能展現奧本海默深陷危機的神經緊張,並接著其面對畢卡索碎裂抽象作品的沉思。
奧本海默似對宛如無字天書的《荒原》,愛不釋手,可能是因為其正中時代的危機意識。《荒原》呈現物質富裕的工業科技時代,人類靈魂卻持續轉向乾枯,文明在好戰的榮光之中,變成互相毀滅的廢墟。年輕時代的奧本海默,似從《荒原》之中,望見古早文化的精神繁盛,當下物質世界靈魂的消逝,更發現人類未來文明,將因科技至上,迎接末日,成為荒原之預言。
奧本海默或許在《荒原》的文字中,發現棋逢敵手。詩人艾略特上天下海,在這部史詩中,爬梳人類數千年的精神遺產,不僅是基督教兩千年文明,耶穌之前,希臘、羅馬神話,更有西方之外,印度梵文的千古經典,成為當代靈魂乾枯的活水源頭。或許因為《荒原》,點燃奧本海默對梵文的興趣。
奧本海默和艾略特的關係不僅是在精神上,還在歷史上有所交集。在他因曼哈頓計畫勝利,成為「美國最有名的科學家」,奧本海默急流勇退,立即退出讓他名利雙收的核彈實驗室主任工作,甘心隱身成為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的校長。
在校長期間,奧本海默力排眾議,堅持邀請人文學家與詩人,進入美國最高學府研究,引發原本只有數理科目的高等研究院,創校元老教授之嚴重反彈。在這樣強大壓力之下,1948年,奧本海默正式邀請艾略特作為駐校詩人,作為最高學府的理念,同年,艾略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作為科學家的奧本海默,終生相信人文與詩的重要性,他似乎有這樣的信念,科學、文學與藝術,能夠相互連結,承擔人類文明的末日預言。
除了科學、文學與藝術,奧本海默更發現宗教的智慧,作為人類科技文明,靈魂乾枯,末世啟示錄的解藥。
艾略特的現代史詩-《荒原》,大量引用印度梵語的宗教經典,似給奧本海默很多啟發。具有強大好奇心,且劍及履及的奧本海默,於是開始學梵文,天資聰穎,他幾個月可以讀懂原文的《薄伽梵歌》,並且朗誦出來。(電影驚人的,以床戲表現此情節,非常具有創意,成為一種性與性靈的探討,也是奧本海默於佛洛伊德、性的人生時代,一種個人實踐。)
《薄伽梵歌》似成為奧本海默,在歷史壓力下,興建全面毀滅性的核彈,一個心靈依靠的救贖。面對納粹可能搶先研發並且使用,奧本海默認為是一種「責任」(duty),催促他接下這個工作。在人類第一次、名為「三位一體」的核測試,奧本海默望見核爆空前成功,如釋重負,內心卻百感交集,並陳述他的體驗:
「我們知道,世界自此,就不再一樣了。
有的笑了,有人在哭。但大部分人沉默無言。
我想起了印度教古典-《薄伽梵歌》,
當中,天神毗濕奴
勸說阿周那王子,要盡自己的責任,
為了打動他,毗濕奴變成各種化身,,
說道:『我現已成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我想,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是這樣想的。」
奧本海默望著高聳入雲的核爆烈焰,似能夠背誦梵文《薄伽梵歌》其中的一段:
दिवि सूर्यसहस्रस्य भवेद्युगपदुत्थिता यदि भाः सदृशी सा स्याद्भासस्तस्य महात्मनः॥११- १२
「若論大我光輝,
唯有千日同升,
齊照耀於太空,
方可與之類同。」
人類面對啟示錄將臨,這似乎可以輝映,奧本海默在年輕時,於劍橋的簡陋學生宿舍,靈魂危機之下,閱讀《荒原》,〈雷霆之言〉最後篇章,其中出現的梵語段落:
「噠呔。達亞德萬。達米呵呔。
善蒂。善蒂。善蒂。」
這是艾略特《荒原》,最後兩句,意思為:
「奉獻,同情,克制
和平,和平,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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