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珍珠結過婚,知道男女之事,她大概明白了裴彥卿的執念,於是,冒着被漢奸發現的風險,她求到了唐小宛這裏。
現如今,能救裴彥卿的,只有唐小宛。
蘇珍珠擦了擦眼淚,她偷偷地打量着眼前這個女人。
她從未見過有哪個看起來柔弱又美麗的女人會活成唐小宛的模樣。
唐小宛的容貌極具欺騙性,大大的眼睛,小巧的下巴,精緻的鼻尖,以及那雪白又通透的皮膚,任誰看了都以爲她是需要依靠男人才能生存下去的菟絲花。
可她偏偏無比強大。
蘇珍珠知道夫家用假彩禮騙了她的嫁妝後,很是過了一段極爲痛苦的日子。
她想過要去死,畢竟那麼大一筆嫁妝沒了,又失了身子,結婚後男人還在外頭朝三暮四,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那時候,她陡然想起了唐小宛。
唐小宛十五歲被賣,十六歲做了吳四爺的情人,那時候唐小宛是什麼想法呢?
蘇珍珠放棄了死亡,她怎麼都比唐小宛命好一點,她不能去死,她要贏過唐小宛。
可在看到唐小宛冷靜沉着地指揮一衆手下的時候,蘇珍珠又覺得自己輸了。
這種失落,一直到午夜時分,昏迷不醒的裴彥卿被人悄悄從角門抬了進來後更加旺盛。
他們怎麼都做不到的事情,彷彿這個女人揮揮手就可以了。
有的是男人臣服在她的裙下。
蘇珍珠陰暗地猜測,那些男人,是不是都被唐小宛睡過?
畢竟一個女人想要凌駕在男人之上,要如何艱難?
但她沒有時間多想了,唐小宛客氣而又疏離地把她送了出去。
看着大門被重重關上,蘇珍珠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25
裴彥卿從前線逃回來,身上有一直未愈的槍傷,還有無數其他的傷口,因着高燒不退,外加傷口不曾癒合,幾乎已經半死了。
原本俊秀挺拔的青年,現在臉色青白,渾身上下全是傷,口中卻在呢喃着唐小宛的名字。
這是裴彥卿清醒之時,深藏在心底的名字。
唐小宛愣了愣,她把耳朵貼在裴彥卿的臉上,當真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唐小宛……」
「唐小宛……不要不理我……」
裴彥卿說着凌亂的胡話,還好府上有養着的外傷大夫,趁着他昏迷中,幾個人合力將他身體裏的子彈給取了出來。
裴彥卿悶哼幾聲後,又繼續陷入了深深的昏迷當中。
她有幾年不曾見過裴彥卿了。
當年吳四爺葬禮上,她知道裴彥卿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等料理完歌舞廳的一應事宜後,唐小宛自此閉門謝客,幾乎不在人前走動。
有人說她爲了自保,畢竟之前得罪的人不少。
有人說她厭倦了江湖恩怨,也有人說她爲了給吳四爺守節。
呸!
唐小宛聽了後就啐了一口。
守個屁的節,她原本就是妓女,給男人守節?開什麼玩笑?
她只不過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說來可笑,這竟然就是唐小宛的理由。
她那時就想,時間長了,裴彥卿這樣的世家子弟,應該早就該忘了她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了。
卻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見裴彥卿的時候,他竟然是這樣半死不活的狀態。
偏偏口中唸叨的,還是她唐小宛的名字。
唐小宛走出房門,深深地吐出來一口濁氣,想要掏煙,卻發現銀製煙盒裏被唐敏塞上了幾根江米條。
「死丫頭!」
唐小宛低低地罵了一聲,然後拈了一根出來,夾在手指,像抽菸那樣啃了一根。
江米的香,外加糖粒的甜,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讓唐小宛覺得膩死人的口感。
小女孩最愛這種甜甜的東西,對於癡情人也總抱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可她早就不是小女孩了。
丟了那根江米條,唐小宛嫌棄地把手指尖的糖粒都給吹了下去。
正要邁下臺階的時候,卻聽到房內傳來了一聲悲愴的呼喊。
「唐小宛!我來救你了!」
她腳步頓住,回過頭來,看向了裴彥卿住的那間房。
26
在全力救治下,裴彥卿總算脫離了危險。
現如今盤尼西林不好搞,唐小宛知道戰爭殘酷,也爲了留後路,所以趁之前藥物沒那麼緊缺的時候搞了不少存在家裏。
她家大業大,養了一羣男人,難免有打打殺殺的時候,所以囤藥也是合情合理。
藥都囤了,再養幾個大夫也不是什麼問題吧?
倒是便宜了裴彥卿。
唐小宛沒事就來看看他,反正是昏迷着的。
她搞不懂裴彥卿到底是怎麼想的,爲了幾張照片,這樣值得嗎?
可一想到對方是日本人,唐小宛又覺得裴彥卿這麼做沒錯。
人嘛,總得有理想有抱負。
倘若人人都是軟骨頭,那乾脆都去投敵算了。
她無所事事,像是後院裏多養了個寵物似的,每天都要來看一眼。
裴彥卿原本打理得格外精緻的頭髮,如今也亂糟糟的。
她伸手來摸了摸,手感不錯,算是滿足了她當年的願望。
正摸着,唐小宛就對上了一雙眼睛。
誤會了。
她想。
好在沒多大會兒,裴彥卿又繼續閉上了眼睛。
後來唐小宛想起來那段時光,總覺得是她爲數不多的溫情時刻。
裴彥卿逐漸地好了起來,等能下地了,唐小宛的煙都快要戒了。
唐敏如今小大人似的,她知道唐小宛嘴硬心軟,便慢慢地鬥起膽子來開始管束唐小宛抽菸。
唐小宛這輩子也沒被誰管過,偏偏招架不住唐敏的一泡淚。
得,她要是男人,肯定是個昏君。
裴彥卿走路還不行,需要拄拐。
有時候他就拄着拐,看着唐小宛跟唐敏兩個據理力爭。
「一根,就抽一根!」
「嚶嚶嚶……」
「半根還不行嗎?」
「嚶嚶嚶……」
「我不抽了!你可閉上嘴別哭了!」
「……」
裴彥卿覺得很好玩,跟他記憶中的唐小宛更加鮮活了起來。
兩個人本來還在繼續鬧騰,在看到裴彥卿的時候,唐敏老毛病又犯了,扔下唐小宛,「嗖」一聲就跑了。
唐小宛穿着旗袍,不好扯開胯就跑,便磨蹭着留了下來。
裴彥卿褪去了青澀,這幾年的時光,讓他長成了如今這個成熟穩重外加格外有存在感的樣子。
他變糙了不少,也更有男人味了。
壓迫感也很強,起碼唐小宛想忽略他都困難。
「你好點了?」
她硬着頭皮跟他說道。
一邊說還一邊感嘆,當真是風水輪流轉,誰能想到,有一天她唐小宛還有不敢面對的人。
裴彥卿「嗯」了一聲,繼續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唐小宛頭頂都要生煙了。
27
「那你慢慢溜達,我先走了。」
唐小宛火燒屁股似的找了個理由就要溜,裴彥卿很及時地哼哼了起來。
「我腿疼,唐姨扶我可好?」
這聲唐姨喊得讓唐小宛差點兒左腳絆右腳摔個稀巴爛。
簡直如雷轟頂。
人家連「姨」都叫了,唐小宛也不好扔了病號,便只能磨蹭着湊了過去。
男人跟女人似乎連身上的體溫都不一樣。
裴彥卿渾身溫熱,散發着男人獨有的氣息。
唐小宛皮膚微涼,渾身充滿了女性的溫和馨香。
兩個人心不在焉。
還是唐小宛打破了沉默。
「那些照片,你打算怎麼處理?」
這是個沉重的話題,再多的旖旎也要爲之讓步。
裴彥卿個子很高,他的聲音就在唐小宛的頭頂響起。
「我打算登報!昭告天下!」
「爲何要如此執着?」
這是唐小宛的疑惑。
「如果沒有侵略,我堂堂中華又何須身處動盪之中?大屠殺的時候,日本人連稚兒都不肯放過!我眼睜睜地看着那幾個月大的孩子被他們用刺刀挑在半空中……」
說到這裏,話題逐漸變得沉重起來。
「那些被糟蹋被欺凌的女人們,都是我們的姐妹妻子還有親人,若,我不站出來,那麼世人還會覺得日本人並非無惡不作的畜生!
「她們本該活在陽光下接受教育,以後也可以不必拘在家中生兒育女做一輩子的主婦。
「可她們又死在了屠殺中……有的人,還不到雙十年華,我親眼看到她們被欺凌被殺死……
「你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在想,如果那個女人是你,或者是如琢,我該怎麼辦?
「所以,我一定要把這些照片都登出去,我要喚起我們的民族團結,我要我們堂堂正正地活着!」
裴彥卿聲音低沉,大概深陷那段痛苦的回憶。
唐小宛也明白了他在昏迷中爲什麼會發出那樣的呼喊了。
眼前的男人逐漸重疊,彷彿跟另一個男人融合爲了一體。
唐小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回答哪個人。
她點了點頭,說了一句:「好,我幫你!」
28
「如果文字不能喚醒我們的氣節,或許照片可以。」
週報的頭版頭條就是無數鮮血淋漓的照片。
在日本人的打壓下,印刷排版一直到出版,都在陰暗潮溼的地下室裏進行的。
裴彥卿寫了一篇令人看了就振聾發聵的文章,一字一句充滿了對日本暴行的憤怒。
原本掩蓋在歌舞昇平下的不安與掙扎,終於被拿到了檯面上。
那些層層疊疊的屍首,那些大笑着的敵人。
報紙一經發行就引來了一波又一波的熱議,學生們更加密集地遊行,熱血男兒們無不爲了國家爲了百姓參戰。
日本人都快氣瘋了,他們抓了一批人在鬧市槍殺,看似鎮壓住了,實則早就壓制不住百姓的憤慨。
麻木的民族總有清醒的時刻。
只可惜裴家卻變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任何跟裴家有關的,都被搜查過。
包括唐小宛。
領頭的是老熟人,正是當年譏諷過唐小宛的孫書同。
他如今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帶領着一幫手下成日耀武揚威。
唐小宛不耐煩跟他打交道,搜家?想都別想!
真當她是麪糰捏的?
趙武等人端好重機槍,連大炮都沒拿出來,孫書同就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裴彥卿自知這裏不宜久留,於三日後提出了離開。
「外頭現在危險重重,日本人喪心病狂,你等女子千萬莫要隨意出門。」
說到這裏,裴彥卿話語一頓,然後看向了唐小宛。
他對着她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此次離別,恐怕也不知道何時能再相見。
「我要投身革命,讓我們的百姓再也不需要賣兒賣女才能存活!
「你們珍重!」
說罷,他便趁着夜色走下了臺階。
身後的唐小宛卻叫住了他。
裴彥卿意外地頓住了腳步,回過頭來,不捨得看向那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爲了所謂的理』,失去了性命,值得嗎?」
她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裴彥卿有些聽不真切。
「值得。」
他是如此篤定。
「爲了趕走賊寇,頭可斷,血可流,但是志不能屈!沒有犧牲,何談未來?」
裴彥卿低下頭來,大膽地拉住了唐小宛的手。
跟想象中的柔軟細膩不同的是,唐小宛的手很是僵硬,手心還有薄薄的繭子。
但唐小宛沒有把手抽回,裴彥卿已經很滿足了。
「等以後,女孩們也能大大方方地讀書學習,可以做她們想做的事情,不會再有賣兒賣女的存在,人人平等……」
「那時,我會回來,你等我回來!」
裴彥卿模棱兩可地承諾着。
不知道怎麼了,唐小宛偏偏卻覺得,他像是在說遺言。
裴彥卿大概壓根就沒打算活着回來吧!
她想。
想到這裏,唐小宛破天荒地把脖子上戴了許久的翡翠玉蟬摘了下來。
那枚玉蟬還帶着她的溫度,微微地散發着暖意。
她塞進了裴彥卿的手心裏。
「這是我從小就帶着的玉蟬,以後,若有事你不能親自前來,可讓人拿了這枚玉蟬來找我。」
話說到這裏,就連唐小宛都覺得自己要哽咽了起來。
她想起了吳四爺的死。
藉着夜晚微弱的光芒,她努力想要看清對方的容貌,卻發現怎麼也看不真切。
「我等你們回來。」
29
外頭果真打起來了。
跟着吳四爺的那羣漢子們,個個摩拳擦掌,唐小宛知道他們骨子裏的血性在翻滾,乾脆開口讓想走的人都走了。
唯獨趙武不肯離去。
「屬下會替四爺照顧夫人。」
唐小宛抬起頭來,看向了天邊。
一排排南飛的大雁,哪怕有不斷的槍聲,都阻擋不住它們的飛翔。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日本人弄了個什麼商會,想邀請唐小宛做代表前去。
唐小宛恨日本人恨到了骨子裏,她怎麼肯?
有人三番四次地跑到家裏砸門,唐小宛掏出槍來把狗腿子的帽子打飛了。
「這次是帽子,下次就是腦子了!」
她很是冷漠地說道。
狗腿子們知道她府裏有重兵器,一時腿軟,七手八腳地逃了。
裴家如風雨浪濤中的小船,因着有了裴彥卿照片一事,很快便逃的逃,跑的跑,偌大的家業,如今也只剩下空曠的老宅。
裴如琢求到門上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是破破爛爛的,彷彿經歷了一場大變。
唐小宛趕緊把她接了進來。
原來是家中後孃見她還有幾分姿色,準備把她送進親近日本人的大官家裏做姨太太,那大官都四十多歲了,幾乎都可以做她祖父了!
裴如琢什麼性格?又怎麼肯?
她好不容易纔逃出來,舉目無親,一母同胞的哥哥也不在,思來想去,她只能求到唐小宛這裏。
唐敏一見了如琢,頓時就哭了起來。
兩個女孩子抱頭痛哭,好不容易纔平息了下來。
唐小宛就守着這幾個人過,本打算躲過這陣風頭,卻不想日本人怎麼肯?
日本商會的人來敲門的時候,唐小宛本打算跟他們拼了。
可顧及着府上還有其他人,唐小宛便耐下了性子,與日本人虛與委蛇了起來。
日本鬼子笑面虎,看起來人畜無害,實際上就是個畜生。
他們要唐小宛把春風歌舞廳的股權讓出來。
除非唐小宛腦子讓驢踢了。
更何況,那一條街的商鋪,十之八九都在她的名下,她憑什麼讓給日本人?
一言不合就引起了衝突,日本人是拿了武器硬逼進來的。
唐小宛也不跟他們客氣,大不了同歸於盡!
她讓菊芳帶着兩個孩子躲進了房間。
自己一個人獨自面對日本人。
正在僵持的時候,頭髮都白了的趙明義卻跑了出來。
「狗日的小日本,老子殺了你們!」
一邊說,一邊衝着日本人撲了過去。
「敢欺負我女兒!」
趙明義蒼老的聲音不住地叫喊着,彷彿在遺憾那一年他未做到的事情一樣。
一聲槍響,唐小宛頭一次痛呼出聲:「爹——」
日本鬼子眼見傷了人,臨走之前格外得意揚揚地扔下一句:「唐夫人,咱們後會有期!」
趙明義早就戒了大煙。
可唐小宛卻再也沒叫過他一聲爹。
他老了,身子骨一直不太好,走路都費勁。
這一回卻撲了過來,一口咬掉了小日本的半個耳朵。
只可惜他人也被打傷了。
「爹對不住你……」
趙明義留下這麼一句話後,再也沒有醒來。
30
蘇珍珠的女子學堂被日本人佔領了。
裏面還有二十多個沒來得及撤走的女學生。
在日本人摩拳擦掌把其中幾個女孩子拖出去準備行不軌之事的時候,唐小宛到了。
她照例是一身豔麗的旗袍,雖然已經二十多歲了,但容顏依舊,甚至還多了不少成熟的韻味。
趙武帶着幾個兄弟,手持武器跟在她身後。
看起來耀武揚威,氣勢雄偉。
蘇珍珠膽子都被嚇破了,她一手摟着一個學生,因爲不停地掙扎哭喊,嗓子都啞了,此刻正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裏。
「我用春風歌舞廳的股權,還有沿街的商鋪,跟你們換這羣女學生!」
唐小宛擲地有聲,日本人再怎麼喪盡天良,卻也會掂量輕重。
女學生隨時都有,這樣的機會卻難得。
誰都知道唐小宛是塊硬骨頭,不好啃。
如今她自己送上門來,日本人也欣然接受了這個交易。
二十二個女學生,外加蘇珍珠,全須全尾,被唐小宛換走了。
蘇珍珠驚魂未定,她問唐小宛,值得嗎?
唐小宛不知道在想什麼,她沒有回答蘇珍珠的話。
好像很久之前,她也問過一個人,值得嗎?
那個人回答她的是一句篤定的「值得」。
「會讀書不一定能救得了我們,但會打架會開槍卻能!」
唐小宛安頓好女孩們後,一人給她們發了一把槍。
雖然武器落後,但聊勝於無。
趙武成了講課的先生,他頭一回面對這麼多的女學生,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結結巴巴地講完了課,唐小宛逼着這羣女孩們成長。
「不想捱打,就給我堅強起來!」
她說。
蘇珍珠之前很不喜歡女孩子們動刀動槍,可經過此事後,她突然覺得,唐小宛說得沒錯。
於是,在唐小宛交出股權後,又親自炸了春風歌舞廳,惹得日本人暴跳如雷,蘇珍珠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這個女人了。
她穩穩當當地躺在院子裏的躺椅上,嘴裏叼着一根瑪瑙煙桿,因爲唐敏不讓她抽菸,她叼的也是空煙桿。
這麼慵懶隨意,完全讓人想不到,她在春風歌舞廳門口扔炸彈的煞星模樣。
甕中捉鱉,唐小宛炸死了一羣日本鱉,據說還有什麼頭領之類的大人物。
趁日本鬼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唐小宛帶着幾十口子人,浩浩蕩蕩地跑了。
31
唐小宛跑到了鄉下。
她恢復了本名趙小嬋,只因唐小宛實在是太過出名,她很怕日本鬼子爲此而屠村。
趙武一直不離不棄地跟着她,蘇珍珠跟那羣女學生都走了之後,唐小宛身邊也沒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了。
他們化身逃難的富戶,趙武成了她大伯子,而她唐小宛則是死了男人的寡婦。
裴如琢唐敏全都改姓趙,這樣就更合情合理了起來。
趙武年紀不小了,一直也沒娶妻,這回跟菊芳兩個假裝做夫妻,沒想到還做對了眼,挑了個吉利的日子,唐小宛讓他們成了親。
唐敏對此沒什麼異議,反正她爹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唐小宛不再化妝,好像一時之間,跟那個記憶中眼神凌厲的豔麗女人有了天翻地覆的差距。
這也導致了有不懷好意的人想打她的主意。
村子裏有光棍,也有地痞,見唐小宛無兒無女,便起了歹心。
唐小宛一人一腳踢在了襠下,又讓趙武把那二人打了個半死丟出去。
有人叫囂着:「我都摸了她了,你就該把這寡婦嫁給我!」
趙武啐了他一口:「你哪隻手摸了她我就廢了你哪隻手!」
一腳踩過去,手指盡碎,從今往後,再也沒人敢打唐小宛的主意了。
在鄉下雖然無聊又平淡,也算是難得的舒心日子。
趙武是打仗出身,雖然變成了普通百姓,一身煞氣卻不容人小覷。
有部隊攻打小日本,趙武就帶領村民打掩護。
久而久之,趙武也成了帶頭人。
附近幾個村的村民都很敬重他。
唐小宛在這裏學會了打游擊。
她很享受這種出其不意打得小日本鬼哭狼嚎的行動。
又過了幾年,聽說日本鬼子投降了。
村民們家家戶戶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趙武現在是村長,他帶着村民們各種慶祝,大家喜氣洋洋。
唯獨唐小宛悶悶不樂。
她的那枚玉蟬,始終沒有出現過。
32
唐小宛搬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大喫一驚。
他們都以爲,唐小宛早就該死在戰火中了。
門房的守財叔一直盡心盡職地守着吳府的大宅。
他是吳四爺老家的叔父,一輩子無兒無女,被吳四爺接了過來。
結果吳四爺死在了他前頭。
唐小宛跑路的時候,守財叔說什麼都要守住大宅。
「這是四兒的房子,我不能讓鬼子毀了!」
老犟頭說不聽,唐小宛留給他足夠的錢財。
守財叔守住了。
唐小宛回來了。
吳府又像過去那般,人來人往。
原先是因爲吳四爺,現在全是爲了唐小宛而來。
有她救過的女學生,有從府上走出去參軍的男人們,也有重新開始教書育人的蘇珍珠。
一切都彷彿回到了原點。
唐小宛依舊躺在院子裏的躺椅上,竹子編成的椅子,發出了「嘎吱」的聲音。
她還是穿着旗袍,身材一如既往,歲月彷彿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菊芳生了個兒子,跟趙武兩個留在了鄉下,現在只有唐敏和裴如琢跟着她。
趙武一個星期往這裏跑兩趟,生怕有人欺負唐小宛。
他如今是村長,正是一切從頭開始的時候,他無法扔下村民們。
菊芳倒想跟着一起走,她還是想繼續伺候唐小宛,但唐小宛嫌她兒子哭起來太吵,不肯讓那娘倆來煩她。
菊芳就抱着兒子哭,哭着哭着,唐小宛走了。
蘇珍珠沒有再嫁,她現在覺得很自在,以前的學生有的跟她一樣成了老師,有的走上了其他的工作崗位,所有人都感激她,更感激唐小宛。
如果沒有唐小宛,那二十二個女學生,恐怕早就成了二十二抔黃土。
有時候她會來坐一坐,唐小宛性子陰晴不定,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不愛說話。
蘇珍珠就陪着她,一坐就是一整天。
沒人知道唐小宛在想什麼。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唐小宛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唐敏跟裴如琢一左一右陪着她,一個看書,一個縫着衣裳。
裴如琢手巧,唐小宛後來的很多旗袍都是出自她的手。
守財叔老得都跑不動了,卻依舊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
「夫人,外頭有人找。」
唐小宛半睜開眼睛,她沒有開口。
來人是穿着軍裝的陌生男人,交給唐小宛一封信和一枚翡翠玉蟬。
那枚玉蟬,是仿了漢八刀刻成的。
這世上僅此一枚的翡翠玉蟬。
他不僅帶來了玉蟬,還帶來了裴彥卿的死訊。
唐小宛好像早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她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只是靜靜地接過了玉蟬和那封沾上鮮血的信。
一旁的裴如琢驚呼一聲哭倒在了地上。
唐敏扶着她,也是淚溼滿面。
只有唐小宛,好像拿着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件一樣。
信封上面,只有一行字。
「吾妻小宛親啓」。
33
吳府的大炮被拉走了。
原本那官員還在指責唐小宛爲什麼不上報,私藏武器是違法的行爲。
話還沒說幾句,就有挺着肚子的女人跑過來,擰着男人的耳朵破口大罵了起來。
「你跟誰說話呢?唐夫人是你能指責的?沒有她哪來的我?哪來的你兒子和我肚子裏的這個?拉了炮趕緊滾!」
唐小宛像在看一出鬧劇。
人散了,她回到了院子裏。
那封信,她一直沒有勇氣打開。
好像她不打開看,裴彥卿就會永遠活在她心中一樣。
她在吳府擺了兩個牌位,一個是吳四爺的,一個新的是裴彥卿的。
她這輩子,大概只被這麼兩個男人愛過。
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愛過誰。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菊芳的兒子都開始上學了,趙武也從村長做到了書記。
唐敏跟裴如琢都沒有嫁人,唐小宛趕走她們好幾次都沒用。
罷了。
她想,新時代了,女子不嫁人又能怎麼樣呢?
等唐小宛頭髮都白了的時候,家裏更熱鬧了。
菊芳和趙武的兒子叫趙小龍,趙小龍都結婚生了六個孩子,菊芳每天都說自己不想活了,這一大堆孫子孫女,累得她皺紋也多了幾條。
唐小宛大概是上了歲數,開始喜歡起了熱鬧。
吳府夠大,六個孩子就在院子裏瘋跑。
四處都是歡聲笑語。
孩子們都很喜歡那個愛穿旗袍高跟鞋的漂亮祖母,皮猴子似的稚齡孩童,卻唯獨不敢在唐小宛面前撒潑。
唐小宛看着孩子們,突然就覺得很滿足。
這也許,就是裴彥卿想要看到的生活。
她替他看到了。
唐小宛去世的那一天,大雪紛飛。
吳府響起了淒厲的哭聲。
一瞬間,那個支撐起吳府的女人,就這麼走了。
裴如琢和唐敏兩個,把那枚玉蟬和發黃發舊卻保存完好的信封共同放進了墓裏。
只有她們兩個知道,每個睡不着的夜晚,唐小宛都要把那封未打開的信封拿出來一遍遍地摩挲着。
誰都不知道里面到底寫了什麼。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