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叫阿才
阿才不見後,這個原本不認識他的人,卻因緣際會地忽然像著魔一樣,開始像狗仔隊一樣地追起這個人。難道是自童年以來就常幻想愛上鬼的潛意識在作祟嗎?還是「不在」變成「無所不在」的「魅」影與魅力呢?我進入一場現世的阿才關落陰,一場讓自己尷尬、自尊受損、自信掃地、卻又充滿難以承接的靈魂蛻變。如果說寫黃進河讓我接觸到民間被視為猥瑣、低俗、下賤的慶典內裡,那麼寫阿才,我面對的是和看見我自己最切身的「偽裝」,阿才總是想撕下和他相遇的每個人的面具,讓大家血淋淋地、不忍卒賭地,在裸裎中或者逃逸,或者掩面、或者哭泣、或者狂笑。
I. 殼牌倉庫驚豔阿才
1.1
千頭萬緒、迷宮般的阿才體驗,只能勉強選一個入口,作為開端。那就選2005.03.19寫起吧。那天風和日麗,我和佳、璇乘車繞過相思樹林去金枝演社,雖然看過好幾齣金枝演社的戲,但一直害怕參加熱鬧卻無聊的歌友會、影友會之類的活動。這次因為被金枝的邀請卡那股朝氣青春的魅力勾引,就招呼幾位也看過金枝、對金枝有興趣的研究生,一起去鬧鬧春。
熱熱鬧鬧充滿綠意的北投子,現場穿梭一波又一波和金枝氣味相投的文人雅士,聊天的、吃點心的、玩耍的,閒蕩的。佳、璇好奇地在排練場圍看金枝過去的影像紀錄,我到外頭人潮邊緣隨便坐下來,旁邊一位浪人般的中年男子、紮著凌亂的馬尾,一身鬆垮、一派輕鬆地打手鼓,哼哼唱唱樂在其中,淡淡的酒氣,隨著旋律浮動。主人王榮裕忙著熱情地招呼賓客,他招呼完我旁邊這位浪人和也頗有浪味的女子後,發現我了,也跑來抱了我一下。
原來,旁邊這位浪人叫做李俊陽,金枝舞台先聲奪人、張牙舞爪、充滿民間流浪藝人野味的設計者。後來我又在三腳渡、都蘭看見他,他還是在醉意中起乩,帶有酒神狂歡的醺然和肆意放電的自在、鬼畫符的塗鴉圖騰,總像在旋風中快意狂草的紀錄,大概只有我跑去台中他家找他那次,因為時間太早或者因為不熟,所以那天還沒進入酒神濟公狀態。王榮裕(大家都叫二哥)介紹他旁邊那位浪女叫柯淑卿,挖靠,原來也是影像才女。至於我呢,身份真尷尬,無名小卒卻頂著大學教師的虛光環,大家也沒什麼交集。二哥可能想化解尷尬,突然問我說:你去看過「寶島發才—奇怪溫度祭」嗎?
「就是我的一位麻吉,前年(2003)走到海裡不見了,我們給他弄一個展,在殼牌倉庫,很精彩哦,你旁邊的俊陽設計的哦」
俊陽呵呵兩聲,繼續打鼓。
二哥又補了一句:「咦,快展完了吧?今天最後一天。」
喔,心想,可能最近的確在電子新聞裡好像看到淡水有一群藝文人士的大拜拜,反正這種大拜拜各地經常有,學校一開學教書工作繁重得很,一個人當三、四個人用,加上我的記憶體經常故障,不斷記、不斷忘。
一本好書出來了,卻被一堆亂七八糟的資訊淹沒,反而讓我對行銷策略與作秀心態厭煩,接下來,更發現台灣的出版界與藝術輿論根本不想作深耕型,只想陶醉在一場又一場新流行的來去。
二哥又得忙著去招呼其他人。
現場我又陷溺在茫茫陌生的人群,佳、璇金枝影像看完了,隨便亂晃。不會交際哈拉的老師,無法適時端出各種引介名人給學生認識品嚐的菜色,反而放牛吃草,當路人甲乙。我隨意問一下研究生們,她們聽到殼牌倉庫有展覽,對這間老建築充滿好奇。衝著老建築的魅力,我們乘著春陽餘威殺到淡水捷運站。
1.2.
我喜歡殼牌倉庫,很像一位隱於市的沈默智者。這天入口警衛的敵意試圖驅離我們進入,這點燃我不祥的預感。我們在警衛的不悅臉色下執意進入。還好倉庫入口那位看起來像原住民的小姐挺親切的招呼我們。進入眼前詭異的紅紙燈、紅幛、紅盆、紅細紙線,讓展場有點像把一般喪禮的布置黑白色彩來個紅色大翻盤。這些畫呈現出阿才這位創作者心裡的凌亂、嘶吼、碎裂、糾葛,讓我有種血肉模糊、不忍卒賭的壓力。看著畫,我感到一股強大的旋風或者漩渦,從心靈深處呼嘯而出。阿才的再度震撼開始了,下文會提到我的第一次震撼。
有的作品帶有拼裝、懷舊苦中作樂之趣,不少畫畫在意想不到的生活器具上,像鋁門窗、藤椅背。每幅畫前有一臉盆,盆內裝水,水裡有作者的詩,非常有意思的祭文換喻,把火燒金紙的習俗,改成以水來映現作者的文思,或者以作者自己的文句來懷念作者。看得出來自知心友人的巧思。正當神遊之際,四周卻傳來越來越大的聲響。
原來這天正巧遇到淡水社區大學開會,一種公部門的粗暴立即現形。我們到時雖已經四點,卻因為開會禁止一般遊客進入會場參觀,因噎廢食。甚至把展場影像的音效關閉,喪失了展場設計者留一大片牆放映陳明才影像紀錄作品的苦心。更諷刺的是,那間正在開會聲音遠播的內容,正在討論如何讓淡水的觀光與人文結合的一堆場面話。這麼精彩的展覽,為何都不見參觀人潮呢?
當我們走出會場時,看見警衛把一群被他當成「遊客」的人驅離,我終於忍不住,上前詢問他,為何明明有精彩的展覽卻不許人參觀,他竟然回答那些人是遊客,他們不對遊客開放,那我們呢?他說,我們有說要看展,才勉強讓我們進來。天啊!這是哪門子的促進人文藝術風氣啊!來淡水的人可以看什麼呢?
在現場買了像魔典寶卷般的《奇怪的溫度》,附送更像符咒的DVD,我的阿才之旅啟程了…
II.因為阿才而認識…
2.1
雖然素昧平生,但是2005年0420我和電話那一端的人卻因為一位驟世的奇人,不斷像蠶吐絲般地,一邊吐一邊把自己綁編進一種無以名狀的回憶蛹身裡,一邊浮現那些斷斷續續碎片中,依然閃閃發亮、著了魔的身影莫名的惋惜。
我對電話那端第一次說話的阿傑導演,說了一段我和阿才唯一一次的見面。之後,以下這段常成為我與阿才友人的通關密語。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在過往近四十年的歲月中,以這種形式來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在2003年3月29日突然出現在我課堂上,跟著原先預定的講員王榮裕迎面走來,他們三個男人--王榮裕、吳朋奉、陳明才一起出現時,有一種令人難以招架的超級台客味(可不是嗎?現在來看,王榮裕變成台客天團的龍頭,吳朋奉已是超級台客影帝級了)。只是我和這種氣質太近了,近到竟勾起了我童年的陰影,小時候遇到要挑釁女生的混混男生。
唉,偏偏在教室裡,我被迫(被自己的身份檢查制度、被集體環境的投射綑綁)要扮演制式化招呼來客的主人、而且還要面對一群也不熟、鬧轟轟的大學生。也有點想和這群劇場界硬底俠客打情罵俏、哈拉玩耍、自不亮力過幾招,但是又何耐,必須盡一種身不由己的教學角色。真是分裂!那時我還沒學會性格易容術。
那是我第一次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難堪,對自己所講的每句話,都產生一種直覺的反感,但是我並沒有抓到面對這群台客怪傑的應對之道。我故作輕鬆,其實卻尷尬不安,在這次放鬆課裡成了最無法放鬆的人。我想抽離從支配者變成被支配者的不安,害怕那種上課秩序的發號施令者,一下子就會被這些劇場老手看穿、嘲諷。我乾脆迅速地將時間交給他們,把自己退到一個觀眾席的位置。我以為旁觀會讓自己自在一點,但事後我很後悔,因為我錯過了和他們,尤其是那個人—阿才有更多互動、探索的機會。更準確地說,我發現自己在生命的戰場上第一次從一個自以為平穩的位置,跌落深淵。
這位奇特男子的眼神忽而迷茫、混濁,忽而炯炯有神;忽而直擣最深的靈魂性感帶、忽而冷淡敵意。他身上散發出濃濃酒味,但我不覺得他醉,彷彿這酒味和他身體合而為一。吵雜的教室,我沒聽清楚王榮裕對他的介紹,只知他來自台東都蘭。我猜他是一位原住民,他的口音、膚色、輪廓、舉止談吐、那種對於性坦白自然的眼神,和我對原住民印象實在太接近了。
而這時,我們偏偏身在一間設備很爛、空氣停滯、隔音很差、廢棄倉庫一般的韻律教室。前一週二哥已經來帶過一次「放鬆」課了。這班學生大約20餘人,是罕見人數剛好的班級。二哥更偏愛少人專業的訓練,他上次就抱怨過,覺得這次多帶些人馬來,好像要來對付放牛班的孩子。其實,我錯了。二哥這次帶來的是極品,我們慧根太低了。阿才那種用下三爛的紅塵苦行,來挑戰你他媽的外國浪漫隱士的激烈作法,我無意間以身試法了。
好,回憶結束。我開始每天看一點點《奇怪的溫度》,總是無法看完,總是看不完。怎麼可能一口氣看完,那火山爆發般的生命烈焰、滔天巨浪的藝術激情,以及因對世界無盡的愛戀與挑釁而離去,會把我燒成灰燼、撕裂滅頂。看到書中阿傑的文章。想到和他談話時,他告訴我的一些事。怎麼覺得有點貿然入侵陌生男子麻吉圈的私領域,羞愧自己這下變成唐突的偷窺者與暴露狂。
2.2 三腳渡
三腳渡的天德宮就是一個這樣的行動廟,一個你叫我拆,我就跑給你追的違建、路邊攤。這種口味我一直很喜歡,漂浪的游擊隊,不只是沒有壓力的漫遊者。這座廟的造型像一艘船、日本地方祭典載歌載舞的神轎、電子花車、豔光四射歌舞團裡的霓虹車…,建材以台灣違建的最愛鐵皮屋打造,不管是地基、龍柱、牆壁、屋頂、吊燈,都是藝術家李俊陽等透過廉價鐵皮質材,所創造出的新民俗裝置藝術特色。廟裡所奉祀的一群神明據說都是落難的神明,這些神明因為在賭風盛行的八零年代,可能算術比較差,無法提供正確中獎號碼,可能不想被摸頭、無法滿足客戶要求,以致被撕票、遺棄、丟入河流,漂來飄去,漂到三腳渡一帶,被好心的漁民老伯們收容奉祀。
廟口兩側的彩繪,畫的不是傳統的八仙過海、或是西遊三國,而是三腳渡漁民和漁船,誰說畫廟要約定俗成的彩繪,我們就是開基祖,漁民自己就是這座廟的創世紀。這座廟想記錄與見證的是這裡一群老漁民現前的生活吧。廟宇屋頂兩側,垂吊幾尾鐵片做成的魚,而不是一般廟宇的避邪物。大風來時,鐵魚也會隨風起舞吧。廟宇後方的「靠山」是基隆河的堤防,堤防旁是劍潭抽水站,不遠的抽水站池塘裡,也有幾條魚,翻白肚在濁水裡。廟宇面向基隆河,河面和天氣一樣,濁濁的,還靠岸邊的零星的垃圾,也像死魚漂來漂去。
我最後一天下午去親水藝術節,堤岸邊同時有漂流藝人表演、那卡西演唱、生活劇場演出、外國藝術家正在塗鴉、老漁民划龍舟、漂流藝人攤位、冰淇淋、烤香腸、豬血糕。我看得目不暇給。看到李俊陽已經完成塗鴉牆,也是醉醺醺的,我有點想和他聊一下阿才,但他早已和劇場表演者玩成一團了。
再回到課堂上。講完三腳渡,我播放了一段阿才在2002年台東「升火、祭場、搭蘆岸」戲劇營的即興創作,收錄在買奇怪的溫度附送的DVD,陳曉東剪接的。後來我從阿傑那邊找到母帶,在曉東的協助下,剪成近二十分鐘的濃縮版〈聽‧腳‧海〉(請看〈跨界游離—陳明才劇場藝術初探〉4. 從陸地到海洋的劇場跨界--《聽‧腳‧海》),每次在課堂和學生一起看時,自己都很感動。
2.3 朋友們
第一次約和阿才的朋友們見面。正當久等超過四十分鐘,被拋棄感越強,車站快變妖魔、敵意的迷霧黑森林的時候,阿傑到了。一群人把車塞滿;星光水色把八里塞滿;買了晚餐、酒、零食,軋夜色,把肚子也塞滿,來到淡水河邊渡船口的番親會社。
這群原本就熟絡的朋友,隨興地聊著幾部正在拍攝的電影、音樂創作競賽、藝文人事糾葛、畢業與就業…氣氛熱烈,有點燃起我年少參加社團時的餘溫。男主人是原音社的成員,2003年出了張不錯的專輯《達卡鬧》。這裡播的音樂有吉普賽、非洲的,質地甚佳。女主人遞給我阿才的伴侶逗小花在阿才走後寫的《蜜月祭》,翻著翻著,裡頭提到阿才每到哪裡就輕鬆地和大夥兒打成一片。咦,這不是這群朋友正在進行的場景嗎?.
這時,阿傑接到一通電話,他們共同的好友驟世,引發在場一陣錯愕。親人朋友突然死了,我們不捨、遺憾、憤怒,自責自己竟未能多撥一點時間給死者。眼前氣氛一下全沈下來。我笨拙安靜地看著他們,好像第一次來串門,就不小心闖進一個守靈會,心虛地搓手搔頭。
這種只有一人是陌生人的聚會,通常不是被邊緣化,就是大家繞著你跑,我比較喜歡前者。阿傑後來好心地跑來解釋過世的報導攝影家葉清芳,和阿才都有被時代巨輪推開的飲恨,他們在解嚴後曾經用力認真地投入台灣社會的關懷,只是後來他們的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愈來愈大,生活越來越艱辛,懷才不遇的鬱悶與日遽增。
我看著在場的幾位新朋友的臉,第一次見面,對我而言,陌生又熟悉,彷彿很久之前就認識了。這時,阿傑在吉普賽的旋律中跳起佛朗明歌。今晚「阿才」的出現,像一陣陣才湧過來又立即繞出去的波濤,每次有人提到他,沒兩下就溜了,大家捲進一個又一個正在發生的事件。可不是,活生生、熱騰騰的幹活,比突然去緬懷故人來得自然多了。透過這本令人著迷卻難以看完、漩渦式狂射的生命之書--《奇怪的溫度》;那種暴風雨般著魔的魅力,才剛剛形成颱風眼,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好的惡夢」、「一段親密距離」的開始……
後來發現,每一位阿才的友人都是創作者,都忙於創作,沒時間看別人的作品。他們可能希望我寫的是自己,但目前讓我著迷的是阿才。
III.都蘭找阿才
20050904啟程南迴公路,大武觀濤,濁浪排空,應該颱風外圍影響。浪打在隄岸,我想到「升火‧祭場‧搭蘆岸」的海與阿才的激動。好像感覺到海洋的脈動,難以言喻的澎湃,毀滅與創生的強大力量。生命的渺小與珍惜、恐懼的洗禮。
沿台11線過了台東,澎湃的海岸一路相陪。下午終於到了第一個目的地都蘭糖廠。乍看比我想像中平常,其實卻是一座未知大魔域,充滿海洋一般,澎湃與毀滅的聖界。走進咖啡館,或許我的魔幻之旅,將和切‧格瓦拉的摩托車之旅一樣難以臆測呢。
我其實不善和陌生人交談,但是最尷尬的是,我感興趣的東西,偏偏還沒人寫,除了面對面,跑第一現場,似乎也找不到其他替代方案了。只好硬著頭皮、臉皮裝厚點,去面對每個和阿才精彩指數相拼的奇人,一起拋出思考、愛憎與恩怨。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在作第一步,關於阿才以後還有更多能手達人出爐。
第一次遇到《奇怪的溫度》書中提到的人物--糖廠咖啡館女主人小竹,遇到都蘭現住民怪甥,初相見,沒聊幾句,怪甥阿沙力地答應帶我們去看阿才故居。怪甥說他自阿才走後很久沒來了,走錯的路幾乎符合這地名「五線」了。老兄把小驕車當坦克車開,要我們搖下車窗,享受都蘭的海風綠意,當然還有樹枝、樹葉、毛毛蟲、蜘蛛、螳螂,還有不知名的昆蟲,都熱情地衝進來啦。
車子蹣跚咬緊牙根地、披荊斬棘來到阿才最後住的地方,視野很好,荒涼孤絕,前有大海、後有山坡,樹林環繞,還看不出它被視為凶宅的宿命。我碰碰屋子旁大片的含羞草,好像強迫這個環境對我冒昧的一廂情願,不甘願地叫兩聲。
一路開下來,朋友的車子避震器壞了,右車燈下方硬被咬下一大塊,全車快被拆了,狼狽狀像恐怖片蠻荒歸來。匆匆看過都蘭鼻,天蒼蒼、野茫茫。傳統阿美族的獵場,暫時無恙。天佑都蘭,暫時沒被政府與財團出賣。只是大自然猛爆的沖刷,都蘭鼻消失的速度並沒有停歇,交給上蒼吧,正如阿才選擇了大海做最後歸宿。
我賠車主一萬元作補償。小竹說,見阿才總得付出點代價。我倒寧可相信這是一場對都蘭場所精神,所應盡的微薄見面禮,向地基主致意。震撼教育,沒有抱怨,也沒有太大的驚慌,膽小的我,這時有老鼠屎大的勇氣。大自然原就殘酷,何必過度浪漫、粉飾太平,被海K後才碎碎念。
走進民宿主人小說家王家祥家,彷彿一家文物館或藝廊,所見之處皆他個人的畫作、雕塑(以佛像居多)和轉賣的小型文物,琳瑯滿目,布置得十分自然,有祈求安定、祥和的避邪鎮宅之妙。
離去前,我又看了一下那張昨晚一入門就看對眼的畫。有Paul Klee、米羅,以及古老符咒交織的線條之趣。混亂錯綜的碰撞佈局裡,有一種誠懇善意的內力。小說家說是2002年某一創作階段最後一件,之後風格又變了。我忽然起了買畫的念頭。這之前罕少出現。一則經濟力薄弱,再者不習慣畫廊那種交易形式。或許因為這畫和我自己的塗鴉頗神似,或許,像阿才畫作的某些衝突感,或者,想把這當成一種對阿才致意的記號,為這次來都蘭遇見這些精彩奇幻人事之紀念吧…
阿才的畫是他劇場的湯頭,那種把一切戰慄化、把所有直線變成虛線、曲線、變成吶喊,把內在幽微世界「多」的層次,牽腸掛肚式地拖出來。
平生第一次買畫,偶然與巧合,為這趟奇幻旅行劃上彩色的句號。回淡水後,收到這張畫,掛上牆,好喜歡!對!這就是我和阿才新的記號,通過第三位藝術家王家祥的心靈符咒來拉出新的旅行航道。阿才,祝你生日快樂!
過幾天去參加阿才紀念會時,逗小花講了一段話。她去看一位阿才忌日出生的小孩家,衝著或許是阿才投胎,想看看她和孩子會如何。對於過世摯愛的情,不會因為人去而逝,反而渴望新生,那種強烈的權力意志,渴望所愛的對象再現,所愛的對象透過新一輪的生命,和「我」繼續發生關係。這不是輪迴,而這個自我欲望的強烈投射,永不止息的愛,發自和我過往愛的非如此不可的延伸。
IV.出土與拼湊阿才
4.1
請逗小花一起看《逗小花歪傳》(請看〈跨界游離—陳明才劇場藝術初探〉,3.2魔幻、詼諧的新外台風格),這部劇場紀錄片的性別議題,很值得在課堂上介紹。這部《逗小花歪傳》的「離婚典禮」單元,也成了我哲學概論課經常出現的教材。我同時也對「媳婦罷工」單元,對於傳統道德禮教對女性歧視的批判,感覺到阿才和逗小花編劇的犀利與幽默。
這些具有野台戲效果、突襲隊式的表現,和我另外也非常欣賞的編舞家林麗珍千錘百鍊似的作品相較,似乎天壤之別(詳見〈非緩之緩,非空之空—無垢舞蹈劇場的美學身影)。《花神祭》那種幽雅、潔淨、細緻,乍看很難相比,但其實這正是一個走整體感、達到完整度極致的代表,與另一種想以小搏大、想不斷越界、一直處於「未完成」的唐吉軻德之間的對比。可惜,阿才一直沒有「因緣」聚足,未完成的表演,最後竟然是以自己的死來完成最令人讚嘆的獻祭。阿才的懷才不遇,一半是個人抉擇,一半反應台灣社會品味的單調,尤其對於「猥瑣」避之唯恐不及。林麗珍的品味迎合古典美學,卻也挑戰古典美學;但阿才的創作卻對傳統性別角色進行更徹底地顛覆,噁心、簡陋、既俗又悚的美學,很難找到知音,尤其低俗裡並非迎合低俗品味,而是以低俗作為反諷的不和諧美感軸心。
不過,林麗珍使用的是包含與虛空的陰性美學,依然像菁英劇場主流美學的光明能量,阿才雖然討論性別議題,但是以醜化、誇張怪誕、三八逗趣,以丑角的野台風進行階級品味的顛覆。這部份阿才反而比較接近黃進河畫作的美學曖昧性。
4.2
上面已提過,我只見過阿才一次,但那次可能太尷尬、難堪了,以致於這一次簡直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那年(2003年)秋天,我到烏日找藝術家黃進河時(當時正在寫黃進河),他隨興邀我去看他剛過世朋友的遺物展,豈知一到現場,我看見正在播的影像裡的人,阿才的回憶突然像滔滔江水湧現。我見過這人,眼對眼、臉對臉、身體對身體,但我完全不記得我說向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或許那時我才剛剛接觸直逼靈魂的現代劇場沒多久,或許那時我還在感冒的焦慮慌亂肉體下團團轉,或許那時我對於藝術家帶有中產階級的偏見,那時的我太滿又太空了,我幾乎看不到阿才,因為我看不見自己,雖然我們在短短的身體探索的課堂上,他要我摸他的身體,我像被電擊一般,但和被電擊一樣,我受傷快速彈開。
那時,我覺得這是一位著了魔般的人物,激起我內在難以言喻的強大激情,但我迅速架起封鎖線。我害怕在這群陌生的學生、陌生的強悍三流氓男子面前,變成我向來厭惡的弱女子。Grotowski說:「走出自己。」阿才,這位男子之身,母性之欲、野獸之靈,冥冥之中成為我生命劇場的上師?
直到我讀《奇怪的溫度》時,才漸漸明白,2005年當我遇到阿才的朋友時,他們才剛剛經過一場漫長的和阿才告別的戰役,阿才遺著《奇怪的溫度》的成書過程的波折,讓他們疲憊不堪,甚至他們雖然一方面知道美好的仗,已經打過了,要迎向各自接下來的新戰役。而我,倒楣也好幸運也好,在這些武士們要睡午覺時,像蒼蠅一樣,翩翩(想得美)跑出來,誰理妳啊?療傷止痛的、調養生息的,他們不知,正是他們奮力的戰績把我給吸引過來。喂喂,我不是來插花的,我是應該是你們的戰利品吧?被這高貴與下三爛的靈魂給吸過來了。
我知道我是那種天國的宴席都結束了,才得到消息趕來的冒失鬼,那些嘗盡悲歡離合與無盡寶藏的賓客,沒人理我,有人看我可憐,扔了菜單、相片給我,杯盤狼藉,我正想黯然離去,夜正深,或許,阿才可能會說,天國的流水席還差不多?妳不是去吃餐廳咧,驚啥,一攤過了,還有一攤,跟我作伙,有得玩啦。
4.3神聖劇場
鍾明德是我寫阿才時,非常大的收穫。沒有想寫阿才之前,鍾明德是我認識小劇場時書單首選的作者。看鍾明德的台灣小劇場運動史,看到八零年代後期百花齊放的台北,解嚴後,風起雲湧的盛世,怪不得阿傑會那麼沮喪,一個時代的消逝凋零,前朝遺老白頭宮女,廉頗老矣。偏偏那個時代的我還是青仔叢(現在也還是),剛剛從彰化到台北,剛剛開始人生的新起跑,因為父親過世的生死考驗,投入基督教神學去找答案,不知覺地被關進空洞的知識牢籠。還好,遇到神學院裡關心當時台灣社會參與的師長,引我參與了當時對台灣人權運動的街頭運動。
1988年我第一次參加世界基督徒學生聯盟在亞洲,以左派基督徒學生運動為主的活動,1989年到埃及參加亞非基督徒女學生會議。我對社會的國族、性別、階級的關心,來自實際生活上的接觸,而不是理論。民主、政黨政治、國族、性別議題來自從小父親的啟蒙,性別議題在參加這些國際營隊中,遇到實際的震撼教育,接下來就變成自我意識的一環。對階級的關心是基督宗教神學給我的啟發,包括進輔大後解放神學的啟蒙。對族群的意識,到美國後,受到種族歧視的震撼教育,格外深刻。好,停止回憶吧,回到阿才。的確,因為有點難堪,不知不覺就岔題了。
話題只要一牽涉到阿才,我和對方的交談就變得有點尷尬,但偏偏我去找他們就是為了問阿才的。沒聊幾下阿才,就發現沒什麼好講的,原來阿才的學士論文是自己幹出來的,好老師對於天才,竟然英雄無用武之地。這似乎是我遇到每個認識阿才很久的友人共同的反應,鍾明德也不例外。阿才總會激發大家內心難以忘懷的愛恨交織,總會牽涉到和阿才之間的私人恩怨情仇,他們都不想講,認識阿才如果沒有「幹!」字出來的架勢,就不叫認識。而這些又何必跟外人說呢,尤其是跟一隻和阿才與友人們這些猛禽猛獸截然不同世界的飼料雞。不過,他們都仁慈地餵給我一些足夠我小小的胃消化的飼料了。好討厭!阿才你這隻愛麗斯夢遊仙境裡難以捉摸的怪貓。
鍾明德(我喜歡叫他taimu的時候,像心靈導師)引介我參與他課堂的布農族Pasibutbut(八部合唱)、歐丁劇場工作坊、以及泛唱(overtone)工作坊的體驗,還引介我看一齣差一點錯過的當代傳奇劇場《等待果陀》,是近十年來看過的台灣劇場作品最讚的前幾名。這些對我寫阿才有重大的幫助,透過身體去進入阿才的儀式劇場,是我自從一九九零年代參加陳偉誠的身體工作坊之後,就沒機會再好好體驗了。雖然曾學了二、三年太極拳初級班,但是我對練身體因為只求沒病、不求甚解、精進,寧可在精神、思想上冒險,卻是肉身冒險的懦女。感激taimu,這位身體力行的神聖儀式引導者,不吝分享他神聖體驗的心得,給我這位陌生魯莽的圈外人,拋了不少追尋聖光的線索,這些對我寫阿才的劇場,有非常切身的啟發。
那段時間我沒有機會和吳朋奉碰面,他在電話裡告訴我,把妹沒空。不過,我有好幾次想和王榮裕聊阿才,但聊沒兩句,就變成聊金枝,或者進入金枝排練的現場體驗。記得在淡水殼牌倉庫2002年,大家穿雨衣淋雨彷彿參加密教儀式的金枝〈觀音山恩仇記〉,那時我還沒有阿才。這次2006年一樣是雨衣,換滬尾砲台的古戰場,看著二哥莊嚴又戲謔地說,台灣人的戰爭都是反入侵的,台灣人忙對抗颱風、對抗天災都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去侵略別人。看著他的臉,忽然讓我想起在〈七彩溪水落地掃〉的二哥。這部我查一九九零到九一演出期間,掀起當時空前的台北都會小劇場菁英走出台北城、潦過濁水溪的創舉。這和之後只躲在都會知菁國語圈的小劇場格局,相去甚遠。寫阿才,好像在為一個一去不返、卻還沒真正現身的時代暖身。
4.4 天使
20060528下午,波西米亞咖啡館,來的順序主客陳少維、逗小花(來了約一個半小時)、阿傑最後也出現囉,還續攤士林,那天沒找到張皓期。最生活化的阿才,,卻變成最不生活化的彆扭理解。其實,我雖然一直像個笨蛋,一直鎖定寫阿才,只是這個颱風眼,捲給我看的,是一九九零年代以來這群阿才們,實體的阿才不見了,但是在這群阿才們--台灣藝文武士、角頭身上,我看到變成台客天團的王榮裕導演與金枝演社、正在拍《最遙遠的距離》的阿傑導演、舉辦《快門慢舞》的陳少維、展覽表演不斷的李俊陽,但每一次我遇到的阿才友人們,正是目前活躍於台灣文化創意界的各方角頭,因此,我不只多知道一點點阿才,我知道更多一點點的台灣。
少維的名字,因為我看了快十年的金枝演社的戲了,常看到這位攝影師的名字,他拍金枝的攝影作品,讓草根與現代對立並存,我喜歡這種超現實感。第一次看見陳少維,孩子般的天使,他說阿才像天使,幫阿才拍了性別倒錯、雌雄同體的天使,其實我覺得他才像一位憂鬱的天使。阿才的結婚典禮照片的視覺構思與拍攝來自他。那位黑西裝、黑帽、在雜草堆前、裝扮像梵谷的阿才,宛如少維自己的鏡面,優雅、憂鬱的小王子。
小花和二哥都有好多顧忌,講得避重就輕,阿傑誠懇謹慎地談了些內幕。天啊,我變成狗仔隊,因為這裡有難以跨越的界線,那道界線就是生與熟、圈內與圈外,無情而真實的分野。為何逗小花總是讓我覺得飄來飄去,像風像浪,把我的問題推走,是她沒有真正放下,還是我根本就白目,根本就沒有人這樣作「田野」的。這世界上有太多無法以言語吐露的東西了。
私密的體驗只能私密地被感知,一旦被公開,就衝撞了難以劃定的禁忌界線,想想公開播放A片,誰要看?面對第三人的猶豫,因為這第三人既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情敵。既陌生疏遠、又奇怪地不合時宜地有親近感。
少維說:有滿長的時間裡,阿才在路上看到一個壞掉的東西,觸動了他的靈感,就把它帶回家,先是漫無目的似的,後來又好像抓到什麼線索。然後在上面做一些很混亂的、很內心世界的畫,看起來像無所不在的「流浪」,四處游離,不想被收編。
阿傑說我還沒看見這群人狗屁倒皂的一面,或許吧,那些性格「陰暗面」總是時窮節乃現,總要在很親的距離內,才能拿下面具。到這時,我發現《奇怪的溫度》少了一項阿才很重要的東西,我猜那是阿才的生活裡一直都在的,就是憂鬱的幽默、無所不在的搞笑,搞自己、也搞別人的笑,一邊笑、一邊三字經、一邊流眼淚那種。
20060803
每次到皓期工作室看阿才的東西,總有一種感慨,不知這些藝術作品何時可以出土?可以擺在他們該擺的地方,就像洪通的作品尚未有專屬美術館一般,不應被埋身在善心人士的屋簷下。
從都蘭回來之後,我更清楚地感覺到,阿才是有警覺地從區分、游離,到再創跨越族群、階級與性別、人與自然的慶典界線。黃進河的漢人民間信仰的生猛爆放力,像一台配備齊全、火力全開的戰鬥機器,阿才的,他則以散彈游擊之姿,散之又散,眾妙之門。於是我決定把阿才和蘭陽舞蹈團奮戰的〈聽花人〉那部份另外寫一篇。
2006年去湧蓮寺參加中元普渡之前,重看〈聽花人〉的全部影像時,有很強的吸引力,我覺得這齣戲帶有我去宜蘭找阿鏗時,這位阿才創作伙伴所說的阿才悲劇精神,以及他們倆帶有佛教或民間信仰、或其他對於生死探索的深意,和林麗珍的儀式劇場,一體兩面。這齣〈聽花人〉非常適合中元普渡!深沈洗淨,從內到外,輕鬆自在,宛若處子。記得第一次看〈聽花人〉就嚇一跳,非等閒之輩,非常具有靈魂重量的劇作,這是集體所綻放的光芒,和阿才後來的solo不一樣的種類。狂人阿才太豐富了,我連他的畫作和裝置藝術都還沒機會寫呢。
V. 阿才「文物室」
0817 2006
阿才的生命態勢和黃進河不同,黃把自己和人區分開來,像站在高處的巨鷹,又像打造一座高不可攀、熱力四射的火山,人們無法進入,他也不進人群,但像火種一樣,引爆觀者的情感;阿才則是旋風、海浪,把人捲進來,然後自己又破浪而去了。阿才的運動帶有虛無主義、自虐自毀、殉教式的挑釁。
阿鏗是藉於皓期和阿傑之間的創作者和藝術行政者。有處理事務規則時的嚴謹機靈也兼具藝術家的創意,皓期則具有工程師般的條理井然。俊陽、少維,你們都有點像,這時你們的臉全蒙太奇地疊在一起了。這串人物誌,可能還可以延伸到阿鏗所說的以阿才為中軸所涵蓋的台灣一半非主流藝術界人物吧。
阿才和阿鏗顯然聯合想改造蘭陽劇團,可惜革命尚未成功,真可惜。這齣戲堪稱這近十年來儀式劇場傑作的戲,竟然沒有任何劇評,只有一篇想得想當古怪的碎碎念。這齣戲或許和黃進河的《寶島系列》一樣,都讓人吃了一記悶棍。戲裡的人都不像人,也不像鬼,而是界於人和鬼之間游離的狀態--「真正的生命不從墳墓中逝去,祂悄悄地在明暗之間呼吸」。這齣戲和過去阿才企圖走和通俗戲劇元素路線完全不同。反而進入相當隱晦深沈的態勢,要對抗的敵人也變成西方基督宗教理念包裝下的民俗舞蹈,顛覆過去蘭陽舞團的風格。
0914
過去我從未思考過,我所讀的那些哲學家已經死了,因為他們的思想如天上璀璨的星辰,開出思想的大千世界。認識阿才也一樣,我也不覺得他已經死了,畢竟我是他離開人間世之後,透過他精彩的作品認識他的,就像認識梵谷、認識洪通。只是這次,這一位藝術家卻沒有一堆書籍、資料讓我悠遊其中,而是必須篳路藍縷地一再找尋,讓阿才的光芒出土四射。雖然他很多朋友都在做這件事,但是我的不一樣。對阿才,沒有悲傷,一切都是新鮮的,包括他的死、他的生、他的悲、他的喜,出生入死,狂顛與瘋狂。
再次去看阿才的遺物,感覺真像出土考古隊,那種距離感很刺激,很接近,畢竟這些物件才剛剛過去,不超過一、二十年,但又因為是遺物,但有一種「終結」、把時間停住的金鐘罩。加上今天和文物室館主張皓期聊了一下,張皓期口中的阿才只要參與,就全心投入,以性命相許,因為真誠,才華橫溢,有吸引不少追隨者,不屑與官僚為伍,往往讓合作的主事者芒刺在背。最後理念不合而分開。我看見一張台中衛爾康大火,死了六十多人的慘劇現場照,阿才跑去看。並幫受害家屬討公道。打這段時,黃進河來電,電話裡提到阿才顛覆腐敗、反抗官僚體制的真誠。
0921
去中影找曉東剪一下阿才,發現剪接真是浪費身命,一流剪接師真是幕後英雄。廢墟中影,老舊到彷彿荒廢了數十年,老的真快,裡頭卻還有像曉東這樣,認真的幕後功臣。影像思考、身體思考,這些都不是我的,我還是需要文字。在曉東助手的協助下,我用了七小時,只是把40分鐘縮成20分鐘的阿才「聽、腳、海」。是的,又是第一次因阿才而起的,影像語言邏輯初體驗。
VI再見都蘭
對初玩機器的生手而言,相機、錄音機、攝影機其實都還停留在紀錄事物的表面,最重要的是這些願意和我聊阿才的阿才好友們,他們所散發出來的生命特質,都如此獨特,彷彿阿才為我預備了一場場精彩的傳奇人物劇場,獨一無二的劇碼。阿才哲學組發言人小馬嚴肅地向我宣稱,他不看任何好朋友寫的東西,也不會看我寫阿才他講的部分。只是,文字並不是親身現場的模擬或記錄啊,他是新生的嬰孩、一個獨立主體,一個神聖而非重複性的生命靈光。
這次在都蘭遇到的,不管是去年一面之雅,還是今年初次照面,都像一道道逐漸揭開的符咒,這裡頭最大的奧秘是分享生命中私密:對生死、對友情、好惡的表白。我對他們而言只是不速之客,但他們對我,卻像生命動能的咒語,醍醐灌頂的後勁慢慢發酵。這種驚喜像這兩天仰觀都蘭夜空的繁星閃爍、也像傾聽都蘭海岸一波波或溫柔或洶湧的海濤,我不是站在天文台或觀景台,我站在其中互放光芒的平台,我是靜夜星空,也是一波波的前後浪。俊陽開玩笑的話我是阿才的「無緣的」--還沒到情人候選人就掰掰的那種。
這群藝術家在世界漂泊,都會浪人、鄉村浪人、山海浪人,有福佬人、客家人、原住民、新移民。在偶然與巧合裡,蘊含他們各自對於人與世界的關照,流變之中,彼此像潮水與海浪般的聚散。他們比阿才「溫和」,應該說他們不想直接去逼對方看到自己的偽善。他們在情慾世界追逐,被禁欲主義陣營斥為淫蕩,他們沒有明顯的國族歷史記憶的關切,但這不表示這些人對於人、土地、自然沒有熱情。
在台東市區裡,看見一座和我每天為伍的觀音山神似的山脈--都蘭山。俊陽曾說,到了都蘭,你在台北都會裡那些知識、身份,來到這裡,都變得不重要了。(是的,一天到晚走在柏油路、磁磚或水泥地面,很難會提防紅螞蟻攻擊的)你必須重新來審視自己,如何適應地形地物謀生、如何看待來這裡之後的自己。唯有重新看到新天新地裡自己,才能在這塊新家園孕育新作品,尤其是山海、還有在這裡的新舊住民的生命價值。
前一晚打包行李時,特別把最寬鬆、吸汗的衣褲放進去,戴帽子,穿雙好走的涼鞋或拖鞋,火紅的太陽,湛藍的海灘,青綠的山峰…,是的,肉身與大自然共舞吧。
身體上、精神上的燒燙傷、跌打損傷都只是認識阿才一開始的必修課。
在這個在這個陳明才消逝20周年「呼叫阿才」的特殊時間裡,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議的共時性,匆匆阿才。在這個奇特的夜晚,我終於找到遺失已久2011年出版《慶典美學》之前,我整理過自己所寫的2005-2006年的尋找阿才的雜記。匆匆阿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