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黑的宗教與藝術,與你想像的不一樣 — Medici家族如何操縱宗教與贊助藝術而崛起的故事(中)

2023/09/03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在遭受放逐的家族中,有兩個值得一提的是Strozzi與Brancacci。Felice Brancacci是一名富有的絲綢商人,他的第二任夫人正是Palla Strozzi的女兒。Palla Strozzi當時已經高齡七十歲了,仍被判十年放逐,這等於宣告他這輩子再也無機會回到家鄉了。他本人也是個銀行家,而且是翡冷翠的首富。但論起他的學問與文化水準,那是更勝於Medici的Giovanni與Cosimo父子倆。他在一四二○年委託Gentile da Fabriano (1370-1427) 為家族禮拜堂繪了一幅《東方三賢朝拜》(Adoration of the Magi) 祭壇畫(圖三)。作品中冠蓋雲集,充滿奇珍異獸。金光閃閃的用色使整個畫面特別突出顯眼,企圖模仿皇室宮廷的貴氣與品味。他的兒子Lorenzo 戴著紅色毛帽,不甚顯眼地站在最年輕的賢王的後面,但是在擠滿的人群中,唯有他的表情氣定神閒地盯著觀眾。而Palla本人在兒子前面,面朝聖嬰,手持著象徵自己的隼。這是首度有人斗膽在宗教畫中,將自己的肖像等身於三賢王與聖家族,姿態毫無謙卑敬畏之意。Strozzi父子倆藉此非常有意識地炫耀他們龐大的財富與權勢(圖四)。

圖三:1423, Gentile da Fabriano 所繪的《東方三賢朝拜》, tempera on wood, 300x282 cm, Uffizi

圖三:1423, Gentile da Fabriano 所繪的《東方三賢朝拜》, tempera on wood, 300x282 cm, Uffizi

圖四:右邊是 Palla Strozzi,手持著象徵自己的隼,左邊戴紅帽是他的兒子 Lorenzo

圖四:右邊是 Palla Strozzi,手持著象徵自己的隼,左邊戴紅帽是他的兒子 Lorenzo

事隔三十九年後的一四五九年,Cosimo的兒子Piero委託Benozzo Gozzoli (1420-1497) 為他在Via Larga的宅邸內的禮拜堂繪製類似主題的濕彩壁畫。由Michelozzo設計的這棟豪宅,外面雖然採用簡樸的粗石砌,室內與中庭可是完全不同的風景。一四四二年Medici家族得到教宗Eugene IV的許可,可在自宅設置禮拜堂。於是Michelozzo從一四四六到一四四九年繼續負責這座令人驚豔的禮拜堂。若對照這兩個前後作品,Gozzoli顯然深受Gentile的影響,而且將Medici家族在當時如日中天的氣勢充分展現在畫面中[1],刻意營造的特殊政治宣示,早已超越宗教的意涵。他將三賢王前往朝拜的旅程分成三幅畫,每一個賢王各據一幅。Gozzoli以Cosimo的孫子Lorenzo扮演最年輕的賢王,他也就是日後被譽為「輝煌的Lorenzo」。不過當時他年僅十歲,長相也顯然被美化(他真正的模樣其實也被描繪在畫裡,只是藏在後面一堆隨從之間)。而Cosimo (騎著驢子[2]) 與兒子Piero (騎在白馬上) 則跟隨其後(圖五)。這不禁令人聯想起康熙也是在乾隆十歲左右,看出這個小孩與眾不同。當時康熙為了廢太子問題,身心俱疲,這下暗暗吃了定心丸,這也是很多史學家推定康熙傳位給雍正的理由。

圖五:Benozzo Gozzoli 為 Medici 家族自宅內繪製的《三賢王朝拜圖》, 其中首幅《最年輕的賢王隊》, Palazzo Medici Riccardi

圖五:Benozzo Gozzoli 為 Medici 家族自宅內繪製的《三賢王朝拜圖》, 其中首幅《最年輕的賢王隊》, Palazzo Medici Riccardi

緊接著第二幅壁畫則以拜占廷皇帝John VIII Palaiologos擔任第二位賢王,他的衣著打扮非常接近Gentile所繪的中年賢王 (圖六)。為符合他的地位,Gozzoli為他加上皇冠,衣服的質地更加光彩炫亮,威風凜凜騎在白馬上,這幾乎成了他在西方世界所留下最能代表的形象(圖七)。Gozzoli在繪製這個作品時,他其實已經過世近十年了。在他任期內,拜占廷帝國已經岌岌可危,為得到羅馬教宗的幫助,一四三九年親赴義大利簽署同意東正教與天主教的統一。兩大宗教領袖幾經協調約定在Ferrara會面,不料Ferrara附近爆發鼠疫,Cosimo藉機力邀他們改到翡冷翠。Gozzoli當時年僅十九歲,或許因緣際會目睹了這場盛會,二十年後巧妙地將之融入在這個作品中。這場盛會不僅代表Cosimo在外交上的勝利,皇帝John VIII Palaiologos一行人來到翡冷翠,間接帶來了古希臘的人文思想,受到當地人的歡迎。到了一四五三年拜占廷帝國滅亡後,翡冷翠成了那些學者與宗教人士熟悉的避難所,促成了翡冷翠成為文藝復興發展中心的機緣。

圖六:Gentile da Fabriano 所繪的《東方三賢朝拜》,左邊是中年賢王

圖六:Gentile da Fabriano 所繪的《東方三賢朝拜》,左邊是中年賢王

圖七:Gozzoli 所繪的中年賢王,正是以拜占廷皇帝 John VIII Palaiologos 為肖像

圖七:Gozzoli 所繪的中年賢王,正是以拜占廷皇帝 John VIII Palaiologos 為肖像

Gozzoli所繪製的這幾幅壁畫是安置在Medici位於Via Larga的私宅內,並不開放給一般人欣賞,只有受邀請的顯貴、王侯、大使,或者重要的宗教人士才有機會親眼目睹。也就是在Gozzoli繪製期間,一四五九年四月十七日Medici家族迎來了貴客,教宗Pius II由米蘭公爵的兒子Galeazzo Maria Sforza (1444-1476) 陪同一起來到了翡冷翠。教宗一上任就矢言號召十字軍東征對抗奧圖曼帝國,卻反而引發歐洲政治動盪,此時來到翡冷翠,懷憂喪志的心情不免寫在臉上,竟被觀察細微的畫家描繪在壁畫中[3] (圖八)。

圖八:教宗 Pius II 的表情一副心有不甘,下面則是畫家 Gozzoli 本人的自畫像

圖八:教宗 Pius II 的表情一副心有不甘,下面則是畫家 Gozzoli 本人的自畫像

圖八:教宗Pius II 的表情一副心有不甘,下面則是畫家Gozzoli本人的自像畫。

最值得令人玩味的是,此時年僅十五歲的Galeazzo Maria Sforza[4]面對迎接他的大家長Cosimo,也就是翡冷翠幕後的統治者,與壁畫中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他感到困惑的是,眼前是一位身穿華服,看起來老奸巨猾、冷血無情、誇誇其談的老人,然而在畫面上他看起來像是個溫順的普通老人家,只敢偷瞄著看畫的我們,有點畏首畏尾的模樣 (圖九)。

圖九:Cosimo 與長子 Piero

圖九:Cosimo 與長子 Piero

Cosimo固然本人行事低調,卻懂得運用他的財富,透過藝術的傳播,毫不掩飾他真正的政治野心。當年Albizzi家族對他的指控,如此看來並非子虛烏有。 

Palla Strozzi的女婿Felice Brancacci的命運也好不到那兒去,只因為娶了Palla Strozzi的女兒Lena,而遭到池魚之殃。在一四三五年也被迫遭到放逐。其實他一直與Medici家族的銀行有業務往來,也是Cosimo的盟友。他自己不但曾擔任過外交官,派駐在開羅與羅馬,家族中還出了兩位紅衣主教,其中一位就是Rinaldo Brancacci。他曾陪同當時剛選上教宗的Martin V於一四一九到一四二〇年之間到翡冷翠作短暫停留。透過Felice Brancacci的介紹認識了Donatello與Michelozzo,更對當地的藝術風潮傾心不已。於是委託他們倆為他設計陵寢,如今安放在拿坡里的Sant’ Angelo a Nilo教堂內。我們再次感受到這兩位藝術家的創意,巧妙融合了翡冷翠與拿坡里兩地流行的元素。當時拿坡里的藝術風格尚未擺脫國際哥德風。石棺通常由等身女像柱支撐,有時候陵寢最上面還會加上騎馬雕像,此乃源自古羅馬之遺風。所以Michelozzo不能免俗地將之設計符合當地人的品味,整座陵寢的量體看起來像是教堂的大門。但女像柱、其他人物雕像,以及淺浮雕的風格還是貫以翡冷翠的人文氣息,而且有景深的效果,也就是這些裝飾性的人物並不是在同一個立面,而是有前後之分,產生陰暗對比的效果(圖十)。Rinaldo Brancacci生前在這座教堂旁邊建了一所醫院,可謂是稱職的神職人員。不過諷刺的是,若對照這兩位藝術家稍早為Baldassare Cossa所作的陵寢,後來的作品恐怕要遜色許多。由此可見,Medici家族給予藝術家有較大的自由創作空間。

圖十:Rinaldo Brancacci 在生前委託 Donatello 與 Michelozzo 為他設計的陵寢

圖十:Rinaldo Brancacci 在生前委託 Donatello 與 Michelozzo 為他設計的陵寢

Felice Brancacci在一四二三年從埃及遊歷歸來,有感而發委託Masaccio (1401-1428) 與Masolino da Panicale (1383-1447) 在Santa Maria del Carmine教堂裝飾自己家族的禮拜堂。Masolino在一四二四年首先開始作畫,主題以聖彼得的事蹟為主。Masaccio則在隔年加入。Masolino較Masaccio年長將近二十歲,對後者而言,雖是亦父亦友,但我們從雙方的繪畫技巧與風格相較之,恐怕他從這位非常有天份的年輕人得到更多的啟發。尤其Masaccio在這些濕彩壁畫所呈現的透視法對當時的Masolino來說還是個新鮮觀念。若看過Masolino以往的作品,會發現他在這裡的作品已有十足的進度,顯然他虛心地向Masaccio學習。然而,他筆下的人物雖然飽滿細緻、溫文儒雅,仍有些死氣沉沉,還完全未從中世紀走出來。相形之下,Masaccio擅於掌握人物動作剎那間的真實感,情緒表情也是有血有淚。除了聖彼得的故事,雙方各自畫了聖經中的亞當與夏娃。Masaccio將亞當與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園那種悲泣哀嚎的情緒,非常生動(圖十一)。反觀Masolino筆下的亞當與夏娃呆若木雞,站在誘惑他們的蛇下(圖十二),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難怪Masaccio被譽為開啟文藝復興藝術的先驅之一。

圖十一:Masaccio 所繪亞當與夏娃,深深影響日後的 Michelangelo

圖十一:Masaccio 所繪亞當與夏娃,深深影響日後的 Michelangelo

圖十二:Masolino 筆下的亞當與夏娃,一副天真模樣,不知大難將至

圖十二:Masolino 筆下的亞當與夏娃,一副天真模樣,不知大難將至

不過我們今天所見到的Brancacci禮拜堂並非當年的真正景象。Masolino與Masaccio分別在一四二五與一四二七年離開翡冷翠,雙雙都沒有完成作品,也沒有再回來繼續完成[5]。其中有一幅《Theophilus的兒子的起死回生與聖彼得授封為Antioch第一任主教》是Masaccio未完成的作品。該壁畫中有許多Brancacci家族成員的肖像,在Cosimo將Felice驅逐後,命人將他的所有家族人像從牆面上抹去。多年以後Brancacci家族後代才委託Filippino Lippi修復並繼續未完成的部份。如今我們僅能從最右邊的幾位可以辨識的人物確定出自Masaccio之手,也就是Masolino、Alberti、Brunelleschi,以及他自己本人的肖像(圖十三)。最難能可貴的是Lippi完全以Masaccio的風格來完成這面遭破壞的作品。

圖十三:Masaccio 的遺作

圖十三:Masaccio 的遺作

Filippino Lippi (1457-1504) 的父親Filippo Lippi (1406-1469) 也是一名畫家,但他原本是一名Carmelites修會的修士。因早年失怙,迫於貧窮,被姑姑送進修道院。然而除了畫畫,在修道院內的學習從不感興趣。當Masaccio在Santa Maria del Carmine教堂作畫時,Filippo經常跑去觀摩,間而得到Masaccio的親自指導,可以說是他的唯一弟子。如今由他的兒子繼續他老師未完成的作品,也算是可貴的傳承。說來吊詭的是,正因為Filippo的繪畫天份得到Cosimo的賞識,在他爆發醜聞與一名修女生下Filippino時,正是Cosimo為他向教宗請願得到特許。當年被Cosimo放逐的這兩個家族Strozzi與Brancacci,其後代在多年後回到翡冷翠時,為恢復家族地位與名譽,不約而同委託Filippino為他們的家族禮拜堂作畫。類似的情況在當時政治動盪、戰亂頻仍的義大利半島上,其實是很普遍的。這些寡頭富豪家族之間從來就不是永遠的敵人,更不是永遠的朋友。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下一代可能為某種利益相互合作或通婚。尤其最令人感到欽佩的是,這些藝術家是如何機警地為彼此是仇敵的業主服務。

未完待續....


[1] Piero曾指示Gozzoli參考Gentile da Fabriano為Strozzi家族所繪的《東方三賢朝拜》,希望其能仿傚這種樣式。

[2] Cosimo騎著驢子走在隊伍後面,看似如此低調,其實並不然,Cosimo是故意提醒觀畫者,當年耶穌也是騎著驢子進入耶路撒冷的。

[3] Piero在委託Gozzoli作畫時,裡面華麗的排場與人物都是事先經過精心挑選與安排的,教宗Pius II 本來就列在其中,只是飛揚跋扈的教宗,恰巧在Gozzoli親眼見到後,一點也不避諱地描繪出他當時真實的樣貌。

[4] 他的父親Francesco Sforza也是雇傭兵,為米蘭公爵Filippo Maria Visconti服務,後因娶了公爵的私生女Bianca Maria成了米蘭公爵。Galeazzo Maria Sforza 在二十出頭就繼位,十年的統治,個性兇殘暴虐與放蕩的生活,導致他被暗殺致死,年僅33歲。然而,他本人其實文化素養極高,贊助藝術不遺餘力,當代人對他無不讚譽有加。其實他的藝術贊助隱藏著更黑暗與邪惡的真相。

[5] Masaccio在一四二七年前往羅馬,不幸隔年過世,年僅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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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溪沙》——納蘭容若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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