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黑的宗教與藝術，與你想像的不一樣 —Medici家族如何操縱宗教與贊助藝術而崛起的故事 (上)
五百九十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噩運降臨在Medici家族的大家長Cosimo，從此翡冷翠的命運與這個家族緊緊連繫長達三百年。
一四三三年的九月七日Cosimo一如往常來到執政廳的辦公室時，立即遭到逮捕。雖然他已經有所準備面對這麼一天的來臨，當時的心靜難免驚慌不已，但是他心知肚明，平時灑下的銀子終有一天會發揮功效。出身於Albizzi家族的Rinaldo degli Albizzi早就伺機想除掉Medici家族，當時Albizzi家族已經統治翡冷翠幾十年了。五月的某一晚上Cosimo的宅邸門口就被灑血示警，於是Cosimo囑咐家人搬進剛整修好的Il Trebbio別墅。那是一座由中世紀的堡壘改建而成的，位於翡冷翠的郊區。此外，Cosimo開始將大量金錢從翡冷翠逐一匯出到各分行，或者存放到他所信任的修道院內。即便有朝一日慘遭不幸，他的政敵要充公他的財產，恐怕是白忙一場。就算真有一天被迫流亡在外，存放在各地分行的資金也能夠供他支配運用。Medici家族還有更大更穩固的靠山，那就是教宗。早在幾十年前Cosimo的父親Giovanni對於被罷黜的偽教宗John XXIII可謂做到了有情有義。
時間回到一四一四年，二十五歲的Cosimo還在羅馬分行服務時，陪同John XXIII從羅馬到Konstanz參與會議，為解決教宗鬧三胞的爭議。當然這一路的開銷全由Medici家族買單。然而很不幸地，John XXIII不但被罷黜，還被監禁在Heidelberg的城堡內。當時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Sigismund更提出高達三萬五千florins的贖金。身陷囹圄的John XX III設法帶話給Cosimo，假如他能籌得此贖金，願以他為繼承人。於是Cosimo喬裝趕回翡冷翠與父親商討。Giovanni在深思熟慮、權衡輕重之後，決定冒此風險拯救老友。這個賭注是非常大的，因為三萬五千florins相當於他自一三九七年在翡冷翠創立自己的總行以來的一半營收，影響所及可能動搖銀行的根基與生存。然而他的善行，對老友不離不棄，反而大大提昇Medici家族在整個歐洲的聲望，更可向歐洲顯貴證明他的財力雄厚以及可貴的忠誠度。
John XXIII的原名是Baldassare Cossa。在當上紅衣主教前的荒唐歲月，在此不多贅述。但是他之所以能夠當上紅衣主教正是Giovanni用金錢幫他搞定的。Giovanni巴望著有朝一日，Cossa能夠當上教宗，進而能夠處理羅馬教廷的財務。Cossa終於在一四一○年選上教宗。之後幾年卻剛好發生教會大分裂。他和另外兩位角逐的教宗被摒除在外，大公會最終選出Martin V。Cossa被釋放回來後沒幾年於一四一九年鬱悶而世。他的遺願是希望能葬在洗禮堂。身為受託人之一的Giovanni找來Donatello (1386-1466) 與其合作夥伴Michelozzo di Bartolommeo (1396-1472) 來執行這座陵寢（圖一）。這個作品幾乎是在早期文藝復興時期第一座採用建築語彙的陵寢，坎在兩根科林斯柱頭的巨大柱子中間，五段層次分明的堆疊，特別給予人雄偉之感。最上面是錦緞般的華蓋，猶如舞台的布幕掀起，其下面是半月形的貝殼造型，中間有半身聖母抱子浮雕像。接下來是Cossa的銅像，但他的身體不是如一般傳統作法躺在石棺上，而是由兩隻獅子造型的棺架撐起軟床立在石棺上。Cossa的臉頰略傾斜向外，垂死的表情，鬱積著悲憤之情，這是Donatello的作品（圖二）。石棺下面有三個代表Cossa家族的家徽圖騰。最下面底座上有三的壁龕浮雕，分別代表「信」、「望」、「愛」。整座陵寢由Donatello負責設計，其餘浮雕則是Michelozzo的作品。兩位的合作無間創造出這一傑作，不僅是強調了宗教精神，更是融合人文、戲劇、藝術與建築的元素。這幾乎是最好的行銷手法，掩飾他被罷黜的真正原因。如今我們很難想像惡名昭彰的他，生前所犯下的罪行是多麼令人髮指，舉凡強盜、謀殺、雞姦、亂倫…，簡直到了罊竹難書的地步[1]，當然在Giovanni出錢出力之下，兩位藝術家肯定懂得如何揣摩上意，將這座陵寢所表現的精神與Cossa本人完全背道而馳。雖然我們無從得知他們內心是否有一絲掙扎，但可以確定的是，從此Donatello與Michelozzo成為Medici家族深受重用的雕塑家與建築師了。
圖一：1424-28, Baldassare Cossa (John XXIII) 的陵寢, Baptistery, Firenze
圖二：鬱鬱而終的 Baldassare Cossa (John XIII)
故事再度回到Cosimo身上。一四二○年掌管教宗Martin V財務的Spini家族破產了，Cosimo終於等到機會趁虛而入。那一年正是父親Giovanni退休將銀行事業交由長子全權處理。在Cosimo精明的經營下，Medici銀行的業務蒸蒸日上，逐漸成為翡冷翠另一家族Albizzi的眼中釘。就在Giovanni過世那一年，一四二九年，以Albizzi家族為首的權貴主張攻打Lucca。雖然Cosimo對於這場戰事深感不安與悲觀，還是不得不加入軍事委員會十人小組。況且他與堂兄弟Averardo 是資助軍費最巨的兩人。由於Lucca得到米蘭的援助，翡冷翠最終慘敗。Cosimo辭去委員一職，暫避到Verona。Rinaldo degli Albizzi見機不可失，趁他不在國內，便造謠Medici家族打算取代共和制度，以獨裁者自居統治翡冷翠。不過時間顯然站在Cosimo這邊，這樣的謠言顯然還不成氣候。就在一四三一年，教宗Martin V過世，Eugene IV繼任。Cosimo不但幫Martin V送終，還幫新任教宗的加冕禮買單。Medici家族當然還是繼續掌管教廷的財務。到了一四三三年，Rinaldo趁執政團重選之際竄改選票，九位議員中有七位是他的家族支持者。選上首長的Bernardo Guadagni也是他的口袋人選之一，因為Guadagni欠了一屁股稅，全由Rinaldo幫忙付清了。如前述，Cosimo已經做了萬全準備，最壞的打算頂多翡冷翠的總行以及他的不動產受到重挫，其他分行不至於受到太大的影響。他料到敵人也不敢得罪教廷，膽敢動到他存放在各修道院的金錢與黃金。
Cosimo被逮捕後監禁在執政廳的頂樓。執政團立即召開會議要審判他的罪行。第一罪狀是他傲慢自恃高於一般公民之上。第二是他打算在Via Larga上蓋豪宅。這個指控暗指Cosimo意圖想成為獨裁的暴君，是共和國的叛徒。可是那頂多是控訴一張設計圖而已。Cosimo的確在一四三○年決定要蓋家族宅邸。原本請父親的舊識Filippo Brunelleschi (1377-1446) 幫他設計[2]。他的設計固然是傑作，但是過於豪華，尤其易引人注目，不符合自己低調的個性。對Brunelleschi而言，這是第一個受託的私人住宅案，還特別為它製作了模型。沒想到Cosimo竟無意採用他的設計案，一氣之下將該模型摔破成數千碎片。Cosimo還為此深感抱歉，因此延宕它的建造。最終請Michelozzo為他設計外觀較樸實的宅邸[3]。不過該建築物的建造時間在文獻上有諸多說法，最晚可能遲至一四四六年才動工，也就是在Brunelleschi過世之後[4]。然而整個執政團心虛不敢按Rinaldo的要求判Cosimo死刑，只是五年的流放。當然Rinaldo是不滿意這種結果，決定自己動手，非置Cosimo於死地不可。他在給Cosimo的食物下毒，但萬萬沒想到連獄卒都暗中替Cosimo試毒，甚至偷偷幫忙帶話出去。
當Cosimo被逮捕的消息傳出去的時候，他的好友Niccolò da Tolentino雇傭兵統帥馬上集結軍隊從比薩一路開到翡冷翠城牆外，隨時待命。萬一Cosimo有個三長兩短，便會開進城內，將Albizzi一黨殺個血流成河。Rinaldo也不甘勢弱，帶著自己的人馬將Il Trebbio別墅團團圍住，甚至還逮捕幾個支持Medici家族的人，包括詩人Niccolò Tinucci。這個文人禁不起屈打成招，被迫寫了自白書證明Cosimo打算勾結國外軍隊，意圖成為翡冷翠的獨裁者。如此一來就有證據將Cosimo絞死。
由於Medici家族的銀行事業已經是跨國企業，與其有業務往來的其他城邦與國家不可能不聞不問。首先表達關切的是Ferrara，但是Rinaldo根本沒把這個小小的公國看在眼裡。而威尼斯這個重商的共和國，該國的達官顯貴幾乎沒有不與Medici的銀行往來的，一次派了三位公使火速趕到翡冷翠要求釋放Cosimo。最後教宗終於出面了，畢竟掌管他財務的掌門人怎能死得不明不白。他派代表出面要求調查此案，而教廷的代表Ambrogio Traversari正好是Cosimo的好友。他們當然都不會相信Niccolò Tinucci那份自白書。
眼下執政團勢必得再召開會議。幾天前執政團的首長Guadagni已經暗中收了Cosimo一千元金幣了，其他的成員可能多少也收了賄賂款。可見他們都是怕死之徒，腳踏兩艘船，為自己留後路。會議的結果還是判流放Cosimo，這次是到Padua十年，他的弟弟Lorenzo到威尼斯十年，而他的堂兄弟Averardo則是到拿坡里十年。Medici家族其他主要成員也分別被判不同年限的流放。如此一來Medici家族勢力將會從翡冷翠徹底鏟除乾淨。
十月三日Cosimo終於被帶下樓聆聽他的判刑。但老謀深算的Cosimo預料Rinaldo是不可能這麼輕易善罷甘休的。從他被逮捕到最終判刑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執政廳前的廣場總是隨時擠滿了人潮。Cosimo在地方上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他的支持者不在少數，更何況一般市井小民不免好奇。因此他當著執政團的面說，Rinaldo若想趁我走出來混亂之際刺殺我幾刀，我的肌膚之痛算不了什麼，但是你們不但背了惡名，還會讓翡冷翠從此陷入混亂，你們都知道Tolentino的傭兵隨時待命在城牆外。於是終於就在十月五日，趁著黑夜，待廣場上的人群散去，Cosimo由護衛保護著從北門離開，從此展開他的流亡生涯。
Cosimo後來得到教宗的許可，從Padua移居到威尼斯，與他的弟弟Lorenzo同住一起。威尼斯當局讓他們一起住在San Giorgio Maggiore的修道院。那正是Eugene IV當年擔任修士時所住過的修道院。它位在一座小島上，隔著水面對著名的聖馬可廣場。如今島上最醒目的白色大理石教堂，那可是要距當時一百多年後由Andrea Palladio (1508-1580) 設計興建的。連鐘樓也是在十八世紀後半葉才加上的。顯然當時的景象看起來不是很醒目。為了感謝教宗的恩德，Cosimo命Michelozzo為這個修道院蓋了一座圖書館。可惜後來因改建，已不復存在。
忠心耿耿的Michelozzo一路跟著Cosimo一塊兒去放逐地。十五世紀初的藝術尚不如人文思想來的蓬勃發展，只有富有的商人或寡頭政治家族才有能力贊助藝術。Cosimo在遭流放期間並非過著隱世獨居的生活，往來的文人雅士仍是絡繹不絕，這對一位還稱不上藝術家，僅是工匠而言，是難得的經歷。
Michelozzo的另一夥伴Donatello則趁這個時機再度前往羅馬觀摩古羅馬時期的古蹟廢墟。他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曾經跟隨Brunelleschi到羅馬。那時候Brunelleschi在洗禮堂青銅門的競圖敗給Lorenzo Ghiberti (1378-1455) 之後，前往羅馬獨自研究古羅馬建築，決心要成為一名建築師。他習慣用暗號做筆記，為防止別人竊取，是個脾氣火爆又不修邊幅的怪胎。Donatello後來從羅馬回來，居然跑去Ghiberti的工作仿做了三年（1404-1407）。不難想像，Donatello與這兩位前輩的關係是超越師徒間的界線。不久之後，當翡冷翠政府要求各行會出錢出力填滿Orsanmichele行會教堂的外牆神龕。Donatello與Ghiberti分別都接到了案子。各行會間彼此的競爭，意外促動了這兩位藝術家彼此間的較勁。很多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擁有著深奧難解的靈魂，性向撲朔迷離，內心思緒細膩無比，作品中常展現著剛柔相濟的美感。
Cosimo不在翡冷翠的期間，它的政局出現了變化。反對Albizzi家族的勢力逐漸凝聚。就在一四三四年的八月他們趁著Rinaldo外出洽商，重選的執政團成員多數成為Medici的支持者。他們隨即召開臨時會取消Medici家族的放逐令。他們之所以這麼大膽選擇這個時機行動，主要是因為Cosimo的貴人教宗Eugene IV正好人在翡冷翠。原來羅馬再度遭受米蘭的武力入侵，他喬裝逃到這裡來了。幾乎剛好滿一年的流放生涯後，Cosimo在十月六日回到了翡冷翠。在那段流放期間，他可沒閒著，盤算著有朝一日回到故鄉，要如何操控著翡冷翠民眾一向引以為傲的民主選舉制度，絕不重犯Rinaldo的失誤。此後，復仇大計一一展開，而且持續多年。他首先召開臨時會宣判Rinaldo以及他的家族Albizzi其他重要成員全部放逐。而且有將近七十三個家族受到波及，他們不是被剝奪公民權，就是遭到放逐。將近有五百多人從此再也無法回到故鄉。Cosimo自命為執政團的首長，執政團成員的人選完全受他的控制，他們的生家財產也與Medici家族緊緊相依。
未完待續
[1] 不過平心而論，若與在他之後，文藝復興盛期的幾位教宗相較之，John XXIII可謂善者也。
[2] 早在一四一九年Giovanni委託Brunelleschi在San Lorenzo教堂內建一間聖器室 (Sacristy)，為區分Michelangelo後來蓋的聖器室，前者稱舊聖器室。Giovanni與妻子的棺槨就置放於舊聖器室內。
[3] Cosimo在被放逐回來之後，深深體會在市民的眼裡，不能太招搖。在鏟除異已之後，將自己宅邸的建造重新交由Michelozzo設計。另一方面也算是報答他一路相隨的死忠。
[4] Cosimo一直等待到Rinaldo degli Albizzi在一四四二年過世，更能掌握政權後，才真正開始大膽著手進行自宅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