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房門沒有回應,再敲一次還是靜默,正想拿出手機撥打,門把發出「喀」的轉動聲,門縫出現一張熟悉的臉有點訝異看着門外的我和二姐,黑眼圈套着眼袋的空洞眼神領著我們進屋。
昏暗日光燈下的出租套房,走了三步便無法再前進,我們卡在玄關處右側浴室前,原有的走道堆滿雜物,掀開泛黃的門簾,雙人床佔滿了套房三分之二的空間,我和二姐分別站在狹窄的走道兩側,望着一屋子凌亂和空氣的凝結。
大姐木然地坐在床前,無視於我們還卡在動彈不得的走道上,雙眼盯著床頭櫃上的十四吋螢幕,八點擋連續劇完全吸住了她的靈魂,滯留的空氣中夾雜著電視裡傳出的對話,我開口問她身體感覺如何?吃過飯了嗎?她悠悠地回答:「嗯….」眼睛沒有離開電視螢幕。
前一天下午接到大姊來電,說是昏倒被送往醫院急診,通知姐妹們時已無大礙,病床上瘦弱的身驅空洞的眼神在生命的維修廠裡吊著點滴,這回因身體的過勞被送來了醫院,少和家人互動的她主動和我們聯絡都不是一般的問候話家常,而是「拉緊報」與「出任務」,久而久之我們已習慣「沒事就是好事」的互動模式,偶有家族的聚會邀她一起前往聊聊近況,但主題都圍繞在她可愛的小孫女,從大姊的眼神中感覺到她對兒女滿滿的疼愛。
多年前恢復單身的大姊,看似從婚姻與家庭的桎棝中掙脫,混沌中跌跌撞撞的又將自己帶往另一個過勞的生命情境中,對金錢和生活的不安捆綁著她的信念,她將全部的心力投注於工作中換取安心,身為手足也陪著她走過一路巍峨顛簸,並合力幫她安頓了住所,但始終無法走入大姊的內心世界。
起初的那段日子非常不順遂,彷彿被衰神上身般的厄運連連,新工作第二天就摔斷手緊急開刀,雇主還來不及幫她入保遂避不見面,又陪著她出面和雇主協調才拿到些許補償金,但受損的筋骨是要帶上一輩子的傷。接下來的工作也是上手了之後就莫名被終結了,任勞任怨的她總是很用力的燃燒自己,超時工作的收入讓她在一方斗室安身立命展開新生活。
房間裡的空氣凝結,我們苦無立足之地也找不到地方坐下,大姊只顧看著電視沒有意識到有兩個人卡在門口,開口問了大姊:「之前我們還可以在房裡姐妹小聚,怎麼現在這裡像個堆滿雜物的山谷?」「哪有~我下班都累死了…」我硬是擠了個位置挨在大姊身旁坐下和她對話,「有和老闆說要再請個人手嗎?」「你的身體已經負荷不了….」 但這些話語像是丟出的羽毛球直接墜落,一顆.二顆.….第三顆終於弱弱的揮拍回應了。
順勢拿出了帶來的晚餐和一些剛在超市採買的雞精和生活補給品,大姊皺起眉頭一一檢視,「要記得多喝白開水」「要學會照顧好自己」「環境要整理好身心才會舒服…..」沒人接拍的羽球繼續墜落,第四顆.第五顆.六顆……
你有聽見我在說話嗎?電視螢幕正播放著廣告,大姊的靈魂彷彿被電視螢幕收服了,還站在原地的我和二姐對看不置可否,隨著話題來到小孫女時大姊似乎回魂了,她滑開手機想和我們分享孫女的影片,但滑著滑著又將眼神回到電視螢幕,第七顆.第八顆.羽球又紛紛墜落。
感覺是撞上了隱形的一堵牆,與他切身相關的話題都沒有回應,這個不回應令人感到不解與害怕,是認知退化?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或是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著門口的煮水壺底座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便忍不住動手開始整理了起來,想到大姊將生活過的如此凌亂與堆疊,開水還沒注入壺中但我內心已開始沸騰,同為手足卻有著不同的人生際遇,我思考著要如何協助大姊又不至於讓她成為只等待救援的人,要如何讓陷入的生活泥淖中的她重新振作。
但大姊明明就是大家族中的一員還有兩個已成家的孩子,生活至此為何都無人知曉?她自己在意嗎?我們都認為一個中年人應該有照顧好自己的能力,但如果有苦難言時她該向誰說?當年她決裂式的離家匆匆結束婚姻時,確實讓我們姐妹折騰了好一番,那一道穿越不了的隱形牆壁此刻就在眼前,我們從一開始的全心協助到撞牆後慢慢撤退,也曾經用激進的方式點醒她,但感覺她的靈魂消散在那堵牆的背後。
忍住了幫她整理住處的衝動,思緒滯留在空氣凝結的房間,生活只剩上班與下班的她,心中在意的是什麼?
隔天大姐還在女兒家有說有笑判若兩人,她再意的應該只有她的兒孫吧?我當下覺察到是否又不自覺得落入「拯救者」的位置,而大姊早已坐實了「受害者」寶座等待救援……
像多年前一樣當我們為了她的事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她就是一聲不響的消失出走,然而就在此刻我正苦惱著她又音訊全無,她女兒傳來訊息說明大姊今日休假已和她的兒女報過平安請我們無須擔心?而懸著的一顆心瞬間凍結如撞牆的羽毛球再次墜落……
等等!搖醒我一下!!
原來在她心裡,手足對她的關懷和支援是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無需特別在意與珍惜,她珍視的兒孫才是生命中的第一順位,而我整個下午的思緒都在想著大姐的困境,如今看來自己都覺得好笑。
「沒事就是好事」,再度把心神回到自己心中,不再被突入其來的亂入影響心境,真實的情感不想再被予取予求與糾結,整理被吹皺的心湖,也祝福大姊能找到心的依歸好好的生活珍視自己,別再發緊急通告勞動手足,也讓她珍愛的子女好好站在發球位置,我慢慢收回掉滿地的羽毛球,上面有一張捲了角皺皺的標籤,模糊的字跡隱約看到的是褪色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