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女郎》開頭癲到結尾,節奏明快,始終緊張,角色塑造也足。痛感噴湧的暴力場面,奇觀式的惡意,可以預測的情節以及出乎意料的過程,讓觀眾隱約期待並恐懼著:究竟還有多慘?還要剝奪什麼?這些人到底還能多癲?首尾呼應,你看同樣都是孩子,一個笑一個哭,就明白焦土或有嫩芽,但畢竟脆弱。
這些角色生命的意義,都與他人強綁定,追尋或哀悼著未來或已逝的關係。他們的處境孤零,尖銳,明明很變態卻令人悲憫。那是我們這些被命運加護著的觀眾,或者午夜夢迴也產生的湧動,想要檢視自己,安心曉得,自己不孤獨。與其說是上演惡行,不如說展示人為了不孤獨,可以變成什麼模樣。
一個女人,生得很醜,在美即正義的社會,戴上假面,揚長避短,直播擠奶。如此這般,一丁點悲慘巧合,故事就開始。
結局可以先說:除了某個眼鏡妹,沒人幸福。
(開始劇透)
金貌美:成為受人喜愛的空殼
金貌美,打小藝人夢,努力鍛鍊,奈何很醜。不是不夠漂亮,不是普通,是醜。
本來貌美如何想要「他人的喜愛」,和美醜其實無關,但是誰讓她將兩者連結?她母親。母親為她取名貌美,卻從不誇讚她的外貌,甚而當她載歌載舞,練習兼陶冶自信,母親飯桌前也直言:那麼醜,不可能。言下之意,醜罷了,至少要安分。
母親語氣猶帶氣憤。這氣憤令人疑竇,在母親心中,或者多少感到,為何自己生出如此醜的小孩?而既然母親美,女兒醜,生父恐怕也不俊朗。於是恨女兒或許就等同恨那個自殺缺席的丈夫。或者阻擋孩子追尋艱難的夢想,服膺現實規則,也是一種溫柔?不曉得。
飯桌那一幕,是貌美曉得自己不漂亮,正因不漂亮,所以追尋一種以漂亮為條件的生活,除了不可能,也是「不正當」。這種不正當,就像階級,於是或許就說:你竟敢以你的貪慕褻瀆你不配擁有的事物?貌美的夢想,旁人的反應,形塑一種美貌金字塔,下景仰上,上宰制下,沒誰覺得不對勁。
國中她表演,或許很不錯,但台下觀眾唯一反饋,好醜!她會反覆嘗試,反覆被打擊,直到她認命。過程看來不多久,或者高中了,青春期的外貌競逐與焦慮更加酷烈,她終究就在台下。後邊同學嫌棄她:擋到我看美女表演啦。
她順從整套美貌金字塔的規則,僅僅嗟嘆出身底層,面對規則,她沒有反抗,或如同事以性別理論拒絕,而是曲意奉承,在網路世界跳艷舞,發揚自身符合標準的價值。當網友臆測她肯定醜,她話鋒一轉答以:你們知道這胸是真貨吧?她崇拜帥且上進的組長,明明中二病,她也無所謂,誰還沒有小缺點。她窺見組長與美女下屬李雅琳外遇,她崩潰,全裸直播,帳號被停權,好傷心,但那意義並非錯看良人,僅僅是:幹,為什麼我長得那麼醜。
於是你看她散播謠言,謠言自我增殖,最終變成組長和下屬甚至有了小孩,她很氣憤,因為她以為人們會像她一樣,只認定外遇關係的女方是個罪人,是她想要卻不能成為的「狐狸精」。她認為雅琳消失,她就有機會,結果卻是組長失業,從此離開生活圈。街邊偶遇發癲組長,送往汽車旅館,喜孜孜倒貼、裝睡,換得組長「很抱歉但我沒記憶」。
好吧。先擱置。她收到電子郵件,有人曉得她即假面女郎。先前她和同事矯飾,說低俗直播也稱「新媒體」嘛,真的被發現卻很恐慌,盤算就此退出了。退出前,她要再和這些提供虛榮和金錢的男人線下邀約。我們並不曉得貌美的想像是什麼,如何進行一場無須露臉的會面?但總之她見了網友,網友哄騙她,說她漂亮,消解她對外表的恐懼,然後試圖強暴她,結果意外死了。
嚴格來說,不是她殺的,但除了朱悟南,她自己也不曉得真相。當網友說「如果長得漂亮我就忍了」對她來說是什麼意思呢?身體是被使用、像物的部份,臉是會傾聽,能表達,像人的部份,網友肯認她物的價值,否決她人的價值。這本來就極為羞辱和踐踏,何況是強暴未遂的情境。
然則,她之所以暴怒,乃至房門前回身與網友扭打,恰恰是因為:她知道。
畢竟,她就是靠顯現自己物的價值牟利。她的直播會用乳溝夾筷子,牛奶從頭澆灌全身,她不曉得網友要什麼、為什麼又幹了什麼嗎?可是她太想要這種唯有些許與愛相像的待遇了。如若網友不說話,她可以從整件事中獲取的認知是:雖然他饞我身子,但至少覺得我漂亮。但卻沒有。
所以,朱悟南再度見到她,她已經整形,決定要離開。一則脫罪,二也與過往的自己告別。好的面容,好的身體,她大可游獵其他男人。但她很傷心。因為整形帶來光明未來,也同時宣告:沒有人會愛真正的你。她不相信了。網友要她的身體,組長吃完不認帳,她認為朱悟南,或者男人都一樣,要的是沒有面貌的她。寄信威脅她,肯定也只是要依此玩弄她吧?強暴她的朱悟南,也確實就如此,所以這次,她殺意明確,親自動手,處決那個爛男人。
那個扭曲、暴衝,但或許是唯一可能寶愛真正的她的爛男人。
或者她在隨後的篇幅,會慢慢理解這件事。或者沒有。我們只知道她繼續以色誘人,也不忌憚懲治渣男。她在金慶子的追殺下痛失好友。好友屍身,大概隨著推下水庫。此刻她已沒什麼羈絆,將女兒送往母親處,投案入獄。獄中權勢者聯合霸凌,因為她不僅長得像別人的小三,也干預權勢者對「通姦」的制裁。主動挑釁,無所謂,因為虛無從某個角度來說,意味著無從且拒絕被限制。或許這相較她曾經受過的外表歧視,簡單得多:被揍了,揍回去,就好了。她贏得尊重。
她得知女兒受脅,非得要出獄,佯裝被上帝感召,為權勢者女兒捐腎臟。那不難理解:她本來就沒什麼好在乎的。她想救女兒,意思是,脫逃出獄,殺了金慶子。不然呢?謀殺變成營救這件事,並不在她的預期,故而整個行動對她更像是自業自償,殺或被殺,至少是個了結。
當然,她也曉得她為女兒帶去什麼。如同醜,將被終生歧視的身分,嚴厲近乎殘酷,能養不會教的撫養者。或許她的殉命也有這樣的意味:成為一個好母親。
朱悟南:一隻很好、很好的蟲子
縱使不幸皆有殊異,但同樣因為醜,同樣遭旁人霸凌,朱悟南深切曉得自己的惹人厭。人類恣意傷害他,所以他害怕人類,投身於二次元的柔軟和幻夢。當他對著人偶,一人分飾兩角色,為自己慶生,那令人心酸,因為他母親來電僅僅要提醒他:我要去旅行,你得來孝親。他唱生日快樂,略去自己的名字,那是尚未真正沉浸幻覺,令他沉痛的清醒表徵。
他的母親始終缺席,固然情有可原,不在就是不在。可以推估朱悟南正是體諒著母親缺席的緣由,才讓母親始終不曉得,自己究竟變成什麼樣子。或者不是,因為那些片段中的金慶子,也著實是個嚴厲但缺乏耐性的母親,無能更無暇觸碰孩童也不理解肇因,只能平白感受著的羞恥和痛苦。是的,人會痛苦,卻不曉得為什麼。
這是貧窮的無奈:生存都來不及,陪伴云云,都是奢侈品。
沒人陪,就不要了。朱悟南經濟自主,旋即離開原生家庭,公寓擺滿動漫手辦、海報,當然還有性用品。真實世界令他絕望,虛構並允許他想像的物件們,則令他能夠保持姑且入世的模樣。那無可厚非,畢竟那不傷害誰。遊戲亦同,詩歌也罷,避世就是避世,況且他還保有生產力和基本社會化,就這麼稍嫌怯弱,安逸地活著。母親很不滿,他就逃跑,因為母親的要求是他也企望,但總是做不到。
當他以手背對稱的黑痣為依據,認出金貌美即假面女郎,他認為金貌美更特別。特別什麼呢?特別和他相像。這是他的妄想開端:既然同為金字塔底層,金貌美必然能夠欣賞他的內涵,必然能夠相互憐愛。事實上,醜和內涵不相關,也畢竟不是兩人都醜,就可能更為契合了。那些動漫人物可一點不醜。
但無所謂。他很溫吞。會議上偷偷觀望金貌美,下班匆匆回家看直播,直播主玩遊戲、吃冰或喝酒,他跟著吆喝,舉杯,與想像中的她說話。當他發現貌美發現暗戀組長偷情,他雀躍無比,因為「愛本來就很痛,忘掉那個人渣,跟我談場真正的戀愛」。他要去告白,為已然完成的幻想,開啟第一步。
只是貌美不在意組長偷情啊。
所以他很生氣,寄給貌美威脅信,要控制對方,或懲罰對方。因為那是「背叛」,或正確來說,「不符合他的想像」,就像偶像吸菸,或歐巴其實是個渣男,或兩性專家劈腿等等。他憤怒的意義不是沒有得到貌美,而是貌美並非注重內涵的人,亦即如果因為帥,可以罔顧是個人渣,那麼假面女郎宣稱只看外表的人如何如何,就是行騙;誇獎他「很有內涵」,與他價值觀的共鳴,是假的。
假就假吧。網友發文邊說貌美醜,揚言還是要試用看看。他打車前往,四處奔尋,就是沒遇到。等貌美主動聯絡他,他走進房門,只有屍體和崩潰的女人。他說:先走,拜託你先走。回頭備辦物件,蟲都不敢殺,怕血所以不當醫生的人,決心為愛以水果刀裂解人體,可那具人體中途醒轉,他驚嚇同時,想起貌美可能因此有什麼麻煩,就慌慌張張地刺死對方。
憑此,很難認定朱悟南對貌美沒有真情。
可惜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當他再度敲貌美家門,看見朝思暮想的假面,他留挽對方,形容網友的死是「一隻蟲子死掉了」,要貌美忘記這些,重新生活。他以為對貌美而言,他有所不同。但其實沒有。對貌美而言,為她處置屍體的朱悟南,和偷情組長、騙炮網友都一樣。都是蟲子。朱悟南懷著被冤枉、冷落和辜負的心情,做出和蟲子類似的行動。他強暴金貌美。
破處同時,他死了。
金慶子:我是一位好媽媽
行動派。粗人。相親對象國家技師,貌似忠良,遂同意婚嫁,結果丈夫幾乎立刻外遇,婚姻維持不到三年,隻身撫養幼子。為了撫養,金慶子什麼都做:幫傭、清潔工、外送、計程車司機,最後經營小吃攤。她惡意拉客,自知不體面,但能怎麼樣呢?就像窮人可能放任小病惡化直至頑疾,他們難道不曉得有醫生嗎。
面對兒子,她強勢又溺愛,有樸素的寄望:她帥得像元斌的孩子,能當上醫生,報她以富裕及安穩,殷勤周到地孝順她。當與兒子溝通不良,或察覺她費解的問題,她就向兒子抱怨,我如何、如何辛苦撫養你。那是事實,也是勒索:哪怕因為母愛,人其實不必非得為誰奉獻自我,所以金慶子確實是個好母親,可是被奉獻不是朱悟能的要求,他沒得選,他的人生從小開始,就不被傾聽。
她嚴重忽略孩子的關係發展及心理健康,但客觀來說難以究責,畢竟,金慶子顯然也是粗糙地成長,也缺乏拓寬眼界的教育經驗。不被呵護過的心靈不曉得如何呵護心靈。她對待自己心靈的方式,是找到相對具體,可遵守的準則,也就是宗教。上帝告知她,該如何做,什麼為好,她就如此操辦。
這麼一個堪稱無知,對外人市儈且無理,卻實在動用自身所有資源寶愛兒子的婦女,被兒子疏遠,孤寡操持總算成店面的小吃攤。某天偕同警方,進入她始終被禁令的公寓,看見兒子琳瑯滿目的收藏品:性感而美麗的虛構女體們。她還在試圖理解,警察就發現屍塊。幸好不是兒子的。
然則,兒子不是死者,卻是嫌犯。她看媒體及大眾評論兒子,「無法建立對性的正常認知」,那無疑是控訴她,斥責她未對母職盡責。可是在她認知的範疇,她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何況她也不相信,兒子會有絲毫殺人的可能。她要找出兒子。所以她學電腦,為網路用語建立對應辭典,瞭解該場域文化,建立起可信的虛擬面貌,好找到假面女郎。為什麼?因為假面女郎是兒子迷戀的對象,這時她不曉得什麼,只是直覺認為有效,但五個月後命運會告訴她:兒子同樣成了碎塊,警方認為金姓女子與此「高度相關」。
那麼就是金姓女子殺的。隨便。人都死了。她只想以血還血。「成為上帝的士兵」。她循著具神靈背書的線索,到江川超市,謊稱女兒逃家,再經巧合鎖定金春愛。她車上枯等,夢見枉死兒子,詰問「我讓你很沒面子吧?你也希望我死掉吧?」那是寶貴的事物被搶走,沒有了,失去迫使她全心回憶著,發現自己僅僅是掌握著一個她不明白的人,而她兒子之所以會被殺死,她的忽略也是一部份的原因。
她尾隨金春愛。哦,她有項鍊,調閱硬碟可能成千上萬張假面女郎照片,確定了。下一步,購買槍枝,懶得多說,曾經多摳門面對仇恨也豪奢起來,不要隱密方便,就要猛的,打死就好,後事沒差。她靠行租計程車,路旁就載金春愛,一舉擒獲,載往廢棄教會,被誆騙,又從猥褻高中狗仔處獲知真相,奔赴水庫旁。若非卡膛,故事已到此結束了。
她連車被下水,奇蹟般脫身,整形好擺脫追捕。金貌美自首,對她打擊頗深,韓國實務上已停止執行死刑,何況她不要制裁,她要復仇,但對她個人而言,兩者是同一回事。須臾,她認為,或者說希望,事情已經結束了,自己要緩慢舔舐創口。但當她看兇犯的女兒金美貌,純真、可愛,無比快樂,像曾經她的兒子,她就感到痛。痛要宣洩,但殺死囚犯很難,所以她想:母親會在意自己的小孩吧。遂運用社會對殺人犯眷屬的偏見,孤立金美貌,再扮演慈祥長者,寬解她陷害的金美貌,以取得信任。
金美貌,確實信任她。當這位她看著長大的女孩,為她過她的假生日,宣稱要賺錢,讓她去旅行,她的臉色複雜,因為長良心。手段錯了,目標很正確,她是行動派,有目標,就要做,做要做到。她迷暈女孩,架好攝影機,對綁縛且封口的女孩說:你沒做錯任何事。她心知肚明,但選擇忍耐,美貌也好,她的良知甚或情感也罷,只是正義所必要的犧牲。在被警方擊斃以前,她對美貌開槍,也看著貌美為其抵擋。那很好,縱使沒有活著感受與她相同的痛苦,但她至少親手為兒子,或者說為自己復仇了。
那不算功德圓滿嗎?
為他人摧毀的人們
《假面女郎》最後,有個和其他角色相比,簡直走錯棚的圓臉眼鏡妹,金藝春。
她是個怪胎,喜愛收集偶像簽名。她會午餐時間看準空位,毫無邊界感地坐在小團體中央,開始自說自話,直到被驅趕。也不惱恨,轉移陣地,一屁股坐在金美貌對面,說「你知道你被排擠了吧」。其實被霸凌的是她。她將自殘視為紋身貼紙,纏著美貌上廁所,哀求般獲得一個「朋友」。
當她傾吐小煩惱,說因為媽媽不讓她養流浪貓,所以想殺了媽媽。她讀得懂美貌的反應:這是什麼破事。所以她不惜捏造家暴背景,要證明她夠沉痛,所以夠資格,配得上她心目中「有沉重秘密」的金美貌。奇怪她也確實因此能和金美貌同病相憐了。場景返回她家中,父母邊顧小孩,邊等著她吃烤肉呢,她門一摔躺床上,和金美貌傳訊息:我爸又在發酒瘋。
笑死。白癡。莫名其妙。可是她有什麼選擇呢。你不曉得那裏出錯了,沒有人能和你分享喜悅、興趣,甚至將你視為異類。你缺乏經驗和技術,不能克服社交障礙;你也沒有強大的心理,能無視孤獨的局面。說謊的代價很小,能換得的喜悅很大,划算的交易,沒有誰受傷。直到金美貌發現她滿口屁話。
我們如何交到第一個朋友呢?自然而然的嗎?誰開口誰接話,或者共同去做什麼事嗎?那多少都像巧合。我們不是高度自覺地完成一件事,在那時候,朋友更像是天降之物。就形容社交能力像是節奏感,或者軍訓課,口令左,口令右,就是有人會和你面面相覷;所有人都能隨著音樂搖晃,就有一個金藝春,始終歪扭,拖沓,跟不上整體,顯得好好笑。那令人哀傷。
金貌美和朱悟能,渴求被愛,愛情的愛;金慶子,奉獻所有去愛一個人,對方沒了,她也什麼都不要,自毀和復仇可以並存;金春愛、金藝春,相對沒有衝擊性的情節,卻也都為獲得與他人的關係,凹折什麼。這些故事,一以貫之,就是問觀眾:他人究竟多重要?值得發狂以追尋,殉爆以留挽嗎?
我們能否做個隱士。或者,僅僅物質和經濟層面與人鏈結,不欲求,不受影響,獨身存在,拒絕愛情、友誼和親緣,至少,不將這些視為必要。那樣的人生如何有意義。人的生命真的有意義嗎。有非得完成的成就,獲得的事物,先天的使命嗎。我們能否承認荒謬,與荒謬共存?
不曉得。這個問題是金美貌的,她死了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