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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本海默》的知識門檻,怎麼說呢,掌握二戰乃至冷戰的歷史,會讓你更能理解局勢;對其本人的生平瞭解,也會讓你更投入。但都不曉得?也無所謂。電影會簡明扼要地告訴你。開頭你盯著席尼莫菲那張瀕臨崩潰的表情,三個小時幻術般就會過去。它是傳記電影,卻像驚悚片令人屏息。它陳述壯闊跌宕,所謂「原子彈之父」的盛衰榮辱,也簡單樸實地告訴你:這是個痛苦的人。
可看。好看。值得看。快去買。就這麼簡單。
焦慮,即心有所思,如烈焰,如火炙,像燒,燒得全身爛黑乃至脆化。《奧本海默》描述的困境不複雜,卻難以被體會。他眼見世界分裂,雙方互相傷害,代價卻是整顆地球,以及你鍾愛與否的無數生靈。為什麼他們可以?因為你很弱,你造出的武器卻太強。
當然,製造者無罪。戰爭時期,銜國家命令,研發一種武器,快速殺傷,就是快速終結。這是國族大義,放心說服自己。但當然我們後來曉得,譬如海恩尼希,譬如艾希曼,當國族和正義、個人良知衝突到一個界限,「服從命令」、「保家衛國」等等理由,就其實無效。
或者,有效。但他無法勸服自己對災厄和苦痛無感。他看過影像和報告,被爆者就地風化,或烙上條紋,在隨後數小時,或日,或週,經歷脫髮、四肢無力、高燒,血斑等症狀死去。他或者沒有看見的,是苟活的人,罹患各種癌症,後代也或因胎內被爆,導致「原爆小頭症」,終生陷於認知功能或肢體的身心障礙。
這時他在想什麼呢?他遊歷歐洲,帶回美國無人重視的量子力學,興致勃勃,自信滿滿,對一個學生,乃至很多個學生快樂授課。他向軍方保證成功,擔任曼哈頓計畫主持人,在自己少時最愛的地域,打造功能具備的城鎮,遊說科學家攜家帶眷入夥,說「這會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成就」。
隨後,「三位一體」,他看見捲騰烈火,蕈狀雲,白光,爆炸風和衝擊波的殘響。他重新,或者說真正認識他發明的事物,體認另外一種終戰的可能。不是理由沒了,戰士沒了,而是戰場沒了。人因無知而恐懼,為此必須透過使用來瞭解,然則他如此發現,瞭解本身就會帶來恐懼。
那種恐懼,很難具體描述。他相信共產主義,相信「透過思考讓人類變得更好」。他相信工會,或者直言群聚聯合,打倒階級和權貴,取得更平等的待遇。我們省掉一些意識形態的內容,就形容他相信人類共榮的願景,是個樂意利他的人。利他人的造物殺死了,取最低估計,十五萬人,那是什麼樣子的創傷?
什麼叫做「我殺人了」?並且,殺的不是仇人,不是掌權的人,就是一些沒有臉孔,平凡老百姓。締結科學上的歷史成就,快樂又光榮,但殺人呢,至少要是一件向下的,令人抑鬱的事吧。所以一上、一下,他的心智就直接扭斷。
群體歡呼搖國旗,踩踏木製座位,慶賀各種意義上新時代到來的同儕或軍人,巴巴望著他,要他說些話。他在強光和焦黑的幻覺,以及轟響導致的耳鳴裡,說「我不曉得這會帶來什麼後果,」停頓,端詳那些狂喜的人,嘴角一勾,「但我知道日本人肯定不喜歡。」哄堂大笑。
他受杜魯門總統邀見,在白宮自陳「雙手沾滿鮮血」時,總統的回應是拿出手帕,告訴他:「廣島或長崎的人在乎誰製造原子彈嗎?他們只在乎誰投放。就是我。」他離開,門扉沒關,他聽見總統告訴國務卿,「別再讓那愛哭鬼回來。」嘲笑,不齒,個人哀憫無從與國家利益對價,恐懼可能成真,對此他無能為力。
二戰結束,冷戰到來。美國加碼研究當量更兇的氫彈,要贏得與蘇聯的軍備競賽。他以聲望對賭,在民間呼籲以合作取代競賽,國際社會應聯合管控核武。然則他也並不後悔製造原子彈。看似矛盾,或者不然,個人追求自我實現,公民協助國家取得勝利,但做為人類,他必須提醒個體和集體,不要自我毀滅。
然則,時值美國陷入麥卡錫主義,也即對於共產主義的恐慌,導致以政府為首,認同不擇手段,罔顧程序正義地調查、打壓左傾份子。在電影中,觀眾可以看到,史特勞斯因私怨,提供奧本海默的安全檔案給他人,安排他以安全資格審查為由,進行明顯資訊及權力不對等的秘密聽證會,留檔存證,意圖毀其名譽,抑或奧本海默被跟蹤、監聽,自家垃圾被黑衣人翻找等,可資為例。
事態至此,觀眾與他的妻子同樣困惑:你為什麼不反抗?理由他始終沒說過。但結尾我們曉得,當他在紐澤西湖畔與愛因斯坦對話,後者作為同樣經歷輝煌的科學家,昭示他隨後的命運:「現在換你承受你成就的代價。當他們決定不再懲罰你做的事,就會請你吃鮭魚和濃湯,發表演說,拍拍你的背——但這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們的形象。」
誰能忍受自己的一生被論斷?他不就忍了嗎。外人會始終評說,辯護或譴責,支持或反對。隨便。他有自己在律法、倫理,在世俗之上的困境要處理。他將原子彈提供給無從約束的國家機器,確切殺死十五萬人,此後無數晝夜,他夢見人類以他打造的武器屠光全族,該死的,不該死的,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