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眼鏡〉

2023/09/12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多啦A夢!!!」
(大哭)
(訴說小衫拿了寫作比賽的冠軍)
(靜香今天整天都在跟小衫講話)
(自己也想寫出好看的文章)

「真拿你沒辦法,『小說家眼鏡』!」



我發覺世界嶄新了起來。
就像下過雨的午後,乾淨明亮。

眼鏡螢幕上顯示兩條引用:
「這世界太新,很多東西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去指。」《百年孤寂》馬奎斯
〈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海明威

我才發現世界早已不新了。
好厲害,那些文字就像回力鏢在空中劃出弧形,力與美。原來有人這麼早以前就寫出這些了,我還想靠一雙眼鏡就成為作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是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發覺自己大半時間都在發出無意義的噪音,說出口的話全都黏膩而混濁。
我痛苦地檢視記憶,發覺自己是頭野獸。
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大聲嚷嚷,怯弱、鄉愿、見風轉舵;對出木杉的嫉妒,對靜香的慾望,對胖虎逢迎,對小夫⋯⋯對小夫無動於衷,但現在察覺他可能是最像我的人。

我檢視自己的房間。它是如此蒼白空洞,反應著我內心的蒼白空洞。
這是一個不看書的人生活的房間,不,甚至不能稱得上生活,這裡缺乏⋯⋯缺乏一切稱得上「心靈活動」的事物。
我打開窗,看見白雲和遠方的山,就連它們也看起來假假扁扁的。

眼鏡螢幕顯示:
《楚門的世界》,1998年

楚門的世界,I'm acting。

seems to be轉到つまみde la langue&^π¥*$€¢%Ω#⋯⋯

剛剛好像轉到語言的旋鈕了。
好,沒事了。
我需要日記本。我竟然沒有日記本。

好我買到日記本了。



[野比大雄的第一篇日記]

  今天是▉▉年▉▉月▉▉號,下午15:44分。
  天氣⋯⋯管他什麼天氣。

  我跑到世界的盡頭了。
  我順著家門前的路,往山的方向一直跑,跑了不知多久,橫跨連綿無盡、鏡廊般的街區。我發現自己的體力很差,要當作家這副身子可不行。
  身邊的街道開始模糊,應該說,變得潦草。眼鏡螢幕顯示:《OPUS》今敏
終於我跑到山腳下,看著眼前如佈景般的大山,我知道自己不會看到《楚門的世界》裡的階梯與門,因為螢幕上還是寫著「《OPUS》今敏」。
  我快速瀏覽了一遍這個故事,但其實沒有必要,身邊的房屋與物品全都是佈景,更遠處有畫布的空白。

  「眼鏡,可以查詢我身處的世界是什麼作品嗎?」
  我第一次對眼鏡說話。

  「很抱歉我只是一個語言模型,無法回答您的問題。」

  「?」
  我感到很困惑,雖然百般不願意,還是決定把眼鏡摘下來檢查,萬一出了什麼毛病就不好了。
  摘下眼鏡後,世界好像變得更令人畏懼了。
  希望只是近視產生的錯覺。

  結果好像是年份設定出了問題,眼鏡上寫著看不懂的年號。我把它重新校準為▉▉年▉▉月▉▉號,又問了一次剛剛的問題。

  「很抱歉該訊息目前無法查詢。」

  結果跑出了更無用的結果。
  但這次眼鏡附帶了一篇論文,結合文學和拓墣的觀點解釋了我的問題為何無法回答。論文非常艱深難懂,我只看得懂其中幾句話,比如:「『洋洋,你拍這個幹嘛!』『你自己看不到啊!我給你看啊!』」《一一》楊德昌

  但大抵的意思懂了。並不是透過論文理解的,而是對世界直覺性的理解。
  世界正在排斥戴上眼鏡後的我。
  它像一頭有耐心的獸,正緩緩收緊網。
  多啦A夢也不知道自己的百寶袋裡藏著這樣的東西吧,脫離控制似乎是造物的天性。我還記得自己衝出門時他在身後緊張的呼喊。

  多啦A夢,我還見得到你嗎?



[野比大雄的第二篇日記]

日期:▉▉年▉▉月▉▉號
天氣:空氣乾燥,名為太陽的燈球已經穿出山頂,正緩緩增大亮度。

  我昨夜睡在一處空地上的瓦愣紙筒裡。
  說來好笑,那片空地儘管缺乏細節,卻長得像我熟悉的空地,一定是中央那三卷粗大的瓦愣紙筒造成的。就像墨跡測驗一樣,人總是這樣擅自認定東西,你說對嗎多啦A夢?

  我不自覺把日記的對象當作多啦A夢了。
  與其寫「親愛的日記」,不如寫「親愛的多啦A夢」來得有感覺。
  我似乎逐漸抓到這世界的形貌。

  日記是通往文學的最佳途徑嗎?
  我不知道。但我確信它對我的練習有許多好處。
  日記是一種⋯⋯
  一種共鳴,一種發聲練習。
  是了。
  如同嬰兒得學會控制口腔與聲帶來發出不同的聲音,我得先學會控制我的心靈,才不會說出混濁的話。在這當中,我發現日記最適合拿來練習,獨白體讓我感覺自己的心靈就像一個器官,是個可以拿來震動發聲的腔室。
  其次才能試著改變心靈的形狀,以製造不同的聲響。

  我試著調整眼鏡的參數,驚訝地發現小說家眼鏡有許多控制項。它們可以在鏡片上以視窗的形式調整,也可以化為眼鏡支架上一排實體的旋鈕。
  我將風格由「預設」改為「推理」。

  隨著全身毛孔一陣顫慄,我發覺世界套上另一層濾鏡。
  懸疑感。這是個沒有人的世界。這裡是世界的邊緣,我該如何逃離?會不會在某戶人家裡如鬼火般躲著某個人——某群人?一些不該在這裡的人。胖虎小夫靜香多啦A夢他們真的都對這個世界的「狀態」毫不知情嗎?會不會當中的某些人身上其實藏著這個世界的真相或「鑰匙」?不,真正重要的是:哪個人藏著鑰匙才會最好看?
  受不了襲來的海量資訊,我把頭轉向地上。
  懸疑感。這個世界真的沒有邊緣嗎?那麼「土地」的下面是什麼?地心說?地平說?地底世界?還是「我們」才是在地底世界?
  我再度感到頭暈目眩,乾脆把眼睛閉上。
  原來還有這麼多事情可以想。剛剛才覺得一切已經沒救了,我不可能逃脫這裡,現在卻像是被偵探附體般,眼睛不停搜尋線索,雙腳躁動著想勘查所有地帶,頭腦飛速轉動尋找逃脫的方法,同時還有一個隱密的後台,思考著「怎樣故事才有趣」。小說家真是了不起。

  我以很慢的速度睜開眼,快速將視線瞄準一張事先從紙筒邊緣撕下來的紙片。我就不信一張紙片還能看出些什麼來。

  起初什麼都沒有。我可以感受到思緒正拉著我拼命在紙片上尋找線索,不放過每個紋路與細節,我非常想站起身,去外頭尋找更多的紙片樣本進行比對。
  強忍住起身的念頭,我繼續盯著紙片,漸漸紙片變成了一張餐巾紙,餐廳常見的那種。是的,一定有各種各樣的餐巾紙。而這有可能成為破案的關鍵線索,我應該建立一個餐巾紙的資料庫⋯⋯等等,在這之前,餐巾紙上的紋路不是更有趣嗎?是不是能在這裡面傳什麼密碼呢?甚至可以利用反覆疊印的技巧,如果餐巾紙從工廠出場時⋯⋯

  我再度閉上眼,然後緩緩張開,快速瞥了一眼手上的紙。
  是被撕下的瓦愣紙片。

  太可怕了。剛剛那幻象的視覺與觸覺如此真實,我差點以爲自己手上拿的真的是一張餐巾紙,那複雜的紋路到現在都還清晰地印在腦中。
  果然小說家連在監獄裡也可以寫作。

  我把眼鏡的風格項再度調回「預設」。

  外頭的天空不知何時變得烏雲密佈,不久真的開始下起了雷雨。
  我把身子縮進紙筒的更深處。意識也是。

  所謂的「不久」到底是多久呢?
  從我發現烏雲開始到下起雨,差不多過了十分鐘。
  如果從我將眼鏡調成推理風格,至少過了半小時。
  這中間的任何一刻,我大可跟隨眼鏡的偵探衝動,起身探索周遭的街區,如果那麼做,或許現在已經有了什麼發現;而不是被困在這個紙筒裡,望著空地邊緣瓦愣紙板上裁出的窗框發呆。

  我為什麼沒有行動?為何抗拒推理風格的引導?
  或許是藉著眼鏡的力量,我得以往更內心尋找答案。

  那樣的我還是我嗎?

  是了,是因為這樣。
  說到底這副眼鏡的運作機制到底是什麼?我從來不知道。
  那驅使我的力量是推理的風格?還是偵探的人格?是取下就會消失的東西嗎?還是會隨著使用時間的增長,逐漸滲透進我的人格?

  說起來,我本來有那麼熱愛文學跟小說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但比起這個,拿下眼鏡更令我恐懼。
  要擺脫偵探的人格(假定是人格),只要切換回預設就好;但要確認我對文學的熱愛,只能拿下眼鏡。應該是這樣。話說回來預設模式到底是什麼風格?
  我把選單拉到底,仔仔細細將「風格」擁有的選項全都看了一遍。推理、驚悚、恐怖;科幻、奇幻、魔幻寫實;愛情、言情、情色,甚至有神話、寓言體和回憶錄。
  沒有純文學。
  預設模式就是純文學嗎?
  等等,我的思考模式是不是已經受到推理模式影響了?
  我不知道。
  思考好痛苦,思考像隻躁動的獸,我大腦就是牢籠。小說家都是這樣一直思考的嗎?會瘋掉的吧,小說家應該要有屬於自己的停機坪吧,像機器人那樣,晚上回某個房裡,就把自己關機,休息。

  眼鏡螢幕顯示:《三體Ⅲ》劉慈欣註1

  緊接著我不小心引用的內容就不由分說地流進思緒,每個字都寫得比我好。
  我快發瘋了。


[野比大雄的第三篇日記]

▉▉年▉▉月▉▉號
太陽像隻張牙舞爪的凶獸

它長這樣。


  我依然窩在紙捲裡。
  昨夜戴著眼鏡睡著,作了一夜無盡的噩夢,我明顯感覺自己進步了。
  對文字的掌控力正在體內搏動。
  但已經太遲了。

  據說作家的出道作都特別不一樣。
  那當中,像琥珀一樣,保存著年輕作家的可能性,那當中有許多可能在日後被作家本人遺忘或不知為何而消失不見了。勃發的盎然的可能性,對世界的顛覆⋯⋯不,不到顛覆。僅僅是一簇萌發的閃電。

  我的出道作會長怎樣呢?
  僅使用過「預設」與「推理」模式就殞落的新銳作家?聽起來好笨。
  人們會用跟看結核病逝世的作家遺作一樣的眼神看我的文字嗎?大概不可能。

  不管那作品會是怎樣,我都已經不可能看到了。
  我摘下小說家眼鏡。

  頂著酷熱的太陽,我站上空地。不遠處的山依然是瓦愣紙做的山。

  意識並沒有馬上消失。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可能是真實的作家,真實的「人」的感受。
  焦慮,存在的焦慮——依然如影隨行,甚至更顯眼了,在炙熱的空地上格外像白日的幽靈。

  這就是「人」嗎?

  我很高興地發現沒了眼鏡後自己依然喜歡寫作。
  我現在正坐在空地上,用日記本寫這篇日記。

  意識正一點一滴流逝,我必須盡快。

  小說家眼鏡已經被我處理掉了。
  看到這本日記的人,不管你是誰,請不要嘗試尋找它。

  小說家眼鏡的「真身」,並不是讓你成為文豪的道具。
  小說家眼鏡會讓你看到世界的「真相」,真相的樣子可能是唯一的,也可能因人而異。它會逼瘋你,摧毀你;或者你會帶著它摧毀這個世界。那並不是我能知曉的。

  我是個膽小鬼。
  我怯弱、迂腐,畫地自限,這都不是眼鏡能改變我的。(或者我拒絕那樣的改變。)我害怕存在的焦慮、清明的思緒,我不敢成為成為真正的人。
  如果今天換成別的人,換成真正的人,Trueman,或許他已經打開推理模式逃出去了。
  但我是個演員。
  我知道這裡是舞台,從戴上眼鏡的第一刻就知道。
  或許有人需要我,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作品,但或許有人在看,一想到這件事我便無法丟下所有人逃走。胖虎、靜香、多啦A夢⋯⋯所有人。
  所以很抱歉,我要放棄作家的夢想了。
  我會在這裡忘記所有發生過的事,然後回到大家的身邊。

  你想問為何小說家眼鏡具備失憶的功能嗎?還是在摘下之後。
  我也不知道。如同剛剛說的,我並不清楚這副眼鏡的真身是什麼東西,或許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我只知道,只要順著故事「好看」的發展,就能自然而然借用它的力量。顯然眼鏡覺得失憶是好的結局。
  我可能也贊同他。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
  希望是中暑,哈哈。
  我越來越感受不到自己內心的聲音了。
  我會變回那個講話混濁不堪、行為不經思索,像隻獸般的大雄。
  沒關係。這部作品的作者一定知道他可以拿我做些什麼。
  那些故事一定是好的故事吧。
  我可以感覺到這是一部適合大眾的作品,它可能陪伴了許多人長大,帶給他們的童年歡笑與快樂⋯⋯我是不是想太多了呢?哈哈,這些只是自我催眠吧。
  催眠⋯⋯
  催眠⋯


  ​嘿,還有人在嗎?


  我很自由。
  我很快樂。
  我的名字是野比大雄。


raw-image












_

註1:我其實不太寫註,短篇看下去就看下去了,引用什麼的不重要。但此處說的機器人是維德;我為了確認那段話是不是在第三部裡回去翻了一下,儘管沒找到還是確認了他寫的比我好。但跟內文野比大雄的狀況不同,純論那個段落是無法斷定優劣的,大雄的焦慮是影響的焦慮,是「我想說的前人們都說過了」——結果還是我的焦慮。

48會員
99內容數
我的小說創作、日常隨筆,與非當期電子報存放區。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