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萍珂就要走近家門了,她頓了頓,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房子,雙肩沉了下來。過去和前夫一起在屋內度過的種種畫面一一閃過,而且越來越快轉,她的眼神越來越暗淡,最後閉起雙眼。直到她再睜開眼,可不是嗎,這就是她為什麼辦這場派對的原因。別人是辦入厝趴,她是辦離厝趴,為了遠離前段婚姻的一切、遠離這棟房子所辦的告別活動,還叮囑大家一定要開開心心的來去,視這空間上的分別為天涯若比鄰的實踐,文明與科技已經讓大家隨時可以網路上見。但也因為這樣,這場面對面相聚的機會變得格外閃亮,可以順便認識朋友的朋友,那些"久仰大名"但無緣一見的傳說人物。就像大型企對裡遙遠彼端的同事,每天信件及會議往來,卻從未見過實體本人。或許因為這樣,聽說今天來玩的人不少,「大家還是很捧我的場吧!」思及此,一股非常微弱的不安感升起。「一定是這樣的。大家還是很愛我的!」她挺起胸膛,順順頭髮,拿出小鏡子照看妝容之後,就繼續往前走,打開這最後幾夜的家門。
萍珂開門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國中時候的美術老師!這個她求學時沒特殊印象的老師,於畢業兩年後巧遇,開始了年餘的書信往來,成為萍珂人生中第一個能談深奧問題的朋友,即使對當時的萍珂而言哪有什麼深奧不深奧,沒能體諒對方的心境。後來兩人曾相約一起活動幾次,對她來說算是初戀的約會了。一陣子後,她聽到傳言說,這個老師跟學校裡的女學生有曖昧緋聞,她開始揣測,老師會不會在我還是國中生時就想著什麼了呢,不止是他說的注意到我的作品。
如此中斷聯繫了一些時日後,她接了個打工業務,主管說把朋友找回來,績效就會亮起來。萍珂猶豫多時才撥了電話給老師,卻覺得電話那頭的聲音怪怪的,像私自正在做著什麼不便言說之事,而且口氣冷淡。那之後的若干年,都沒再聯繫,她連收到他的畫展邀請函都沒去,因為不知道去了該說什麼好,就那樣放著放著,放到過期。
直到某天,她站在街邊等前夫開車來載的空檔,只見一名男子騎車經過她之後又再繞回來,脫下安全帽,原來是老師,幾年不見,看起來卻變化不多。老師細細打量萍珂身上的連身短裙及合身的線條,然後開心的說自己最近在研究木工的相關瑣事,又平靜的說自己剛結婚。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曾經熟悉過的老師,早就已經是個坐四望五的人了。從那之後,萍珂的臉書上才有了老師的資訊,於是順理成章的這次活動邀請也發到了他身上。
他向妻子介紹萍珂,說她當年一定是欠哉培,否則現在一定也能辦作品展了,或者教育後輩們像自己一樣揮自己的藝術天份。「就像你一樣嗎?」妻子巧笑倩兮的望著他說。萍珂看著眼前這個非常年輕的女子,不禁回想起過去聽過的傳言,師生戀或年齡差距的愛好可能是真的。再看看他們繼續曬恩愛,以及自己自以為是又莫名其妙的初戀,加上現在的失婚,臉上的陪笑一下子黯然無光,還藝術哩!去它的天份!
她彷彿聽見張楚在他耳邊輕唸著<愛情>那首歌:「你坐在我對面看起來那麼端莊。我想我應該也很善良。我打了個哈欠也就沒能壓抑住我的慾望。這時候我看見街上的陽光很明亮。剛好這時候你沒有什麼主張。剛好這時候你還正喜歡幻想。剛好這時候我還有一點主張。我想找個人一起幻想。我説我愛你。你就滿足了。你摟着我。我就很安詳。你説這城市很髒。我覺得你挺有思想。你説我們的愛情不朽。我看着你。就信了。我躺在我們的牀上牀單很白。我看見我們的城市。城市很髒。我想着我們的愛情。它不朽。它上面的灰塵一定會很厚。我明天早晨打算離開即使你已經扒光了我的衣裳。你早晨起來死在這牀上即使街上的人還很堅強。離開。離開。離開。離開你。離開。離開。」
這時萍珂的手機通知響了,是Soffee傳來的訊息,落落長的文情並茂,總之就是很遺憾無法參與這場活動。
Soffee是繼國中老師之後,另一個可以跟萍珂聊"正經"議題的朋友,在青春年少時,Soffee介紹她看<蘇菲的世界>,兩人還學書中一搭一唱的探討起屬於年輕人的哲學。萍珂經常前去霸佔Soffee的床,兩人在女生的世界裡翻來翻去的時而嬉笑怒罵,時而若有所思的傷春悲秋,安慰著彼此少年哲學的煩惱。
有次,她已出了Soffee家的門,臨時想起什 麼要補充的想法,就開始講。兩人隔著鐵門上方有鐵條的縫隙,相視而談,以為只是講個兩句,沒想到欲罷不能,萍珂索性就地坐下,Soffee見狀也坐在鐵門內的地板上,就這樣隔著鐵鐵門下方的沙網相視而笑,繼續講了半小時。雙方都沒有覺得不妥,萍珂不想動,Soffee也就沒想開門。幾個大樓住戶上下樓時經過,看了她們幾眼。「我們這樣是不是像在探監 ?」她摀著嘴笑。「我們要把監禁在心裡的烏雲都放出來 !」Soffee眼睛一亮。「所以外表奇怪沒關係,因為心中晴空萬里!」萍珂做了深呼吸的姿勢。
當她聽到Soffee認真篤定的看著自己的眼睛說「我會陪妳,我挺妳!」的剎那,她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電流從頭頂長驅直下,透過中脈直達腳底。就像包覆著薄荷口味的閃電形暖暖包,遍佈全身!先是全身被暖流沖刷每一個細胞,感到無上幸福,接著像全身貼滿清涼貼布款待每一個毛孔,真是無比輕鬆。而她能想到的這些比喻離實際感受真是差太遠了,實際感受好上一萬倍!「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美好的感覺就是我想要的!相挺陪伴就是我想要的!它可以為我帶來那美好的感覺!」她如此安心的待在難以言述的美好感覺裡,想忘也忘不掉。而年少時常常覺得塞了菜渣的那個牙縫,好像那陣子都沒卡了,不再老是歪著臉用舌頭去清理它。
接下來的日子,她盡量找到機會就尋找相挺陪伴,像個電影導演一樣做場面調度,控制一切以便達到自己的目標,讓願望發生,從來不嫌多,不斷的要。
只是好景不長也不常,屬於閨密之間的情感沾黏,卻從萍珂交上了一個對Soffee來說很渣的男友之後就開始變調。Soffee說萍珂變了,變得越來越陌生,雖然看起來越來越八面玲瓏,也越來越俗不可耐。不知從何時開始,哲學甚至變成萍珂眼中脫離現實的幻想、自我感覺良好的藉口罷了。
多年過去,男人一個換過一個,每次萍珂還是來找Soffee療傷,Soffee的心腸說服了自己的行動,每次還是盡力護航。心痛暫時痊癒之後,萍珂又會蹦蹦跳跳、舌燦蓮花地,給Soffee買這買那,為Soffee開始青黃不接的研究生生活給予物質上的協助。直到兩人在地理上的距離越來越遠,Soffee不定期的發作輕度憂鬱,萍珂曾經也有點慌了手腳,但很快就被忙碌的生活沖刷往前,只在午夜夢迴時,想起身後那個失去動力的Soffee的手在發抖,而自己伸出手卻怎麼也抓不到她的,只感覺到涼冷的溫度從發抖的手中散發出來。
不久後,她們共同的朋友成為Soffee那段時間的浮木,一開始還會向萍珂報告Soffee的近況叫她安心,漸漸也愈少聯繫了。直到一年前大伙終於開始相約聚會成功,才又斷續聯絡,只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感覺。多年來各自在生活中的大小戰爭中防空演習,每次相會時,比較像是在人道走廊上吐嘈比慘後,趕快再加油喊話,只是各自心裡的空洞,是再多個走廊都無法把彼此的心真正搭在一起的。自然,也包括這次的地球村走廊。Soffee及朋友的缺席,實不知是臨時有事或者,終於放棄無謂的掙扎了。
為了轉移注意以及,不再去揣測她們的真實動機,萍珂附和了美女的招攬,一起吃了她帶來的美食。美女每次出現在聚會時一定都會帶吃的跟大家分享。她只要看著美女吃東西的模樣,就覺得心情好很多,好像自己的憂思都只是想太多罷了。
美女一邊吃一邊瞇著眼睛叫道:「好好吃喔!好像戀愛的感覺!」萍珂想起上回美女在臉書上發的文,就收回了原想問她的追男進度問題,和著酒水一起吞回肚裡。
是啊,美女的世界裡最重要的就是吃與戀愛,或者吃與性,二者依其心情的不同而輪番成為當時的心頭好。所以戀愛的感覺就像吃東西一樣美好,吃東西的感覺就像戀愛一樣甜密,雖說經常踩雷也常常失戀,像極了人生。
或許因為太愛吃與感情不順的連帶想像,她給自己取了「美女」這個綽號,勉勵自己成為美女,或告訴自己是個美女,望能積極進取、否極泰來。
事實上萍珂見過美女頭上綁的這些布條,輪番上演太多次了,已經聽到麻木,真能跟她多聊的內容或滿足感也有限。但酒肉穿腸過的日子太多,酒肉朋友變成萍珂生活中的必需品。
5
夜晚時分來到,該離開的朋友們都走得差不多了,遠道而來的王老五才到沒很久,原本就向萍珂booking了借宿一晚。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怕冷怕黑怕認床嗎?」她故意揶揄他。
「是怕寂寞啦,認真工作的成候身邊沒人就算了;夜黑風高的又那麼安靜,我八字又輕,這位小姐姐您這次也會行行好嗎 ?」王老五故意做出拱手拜託的姿勢。
「呿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又沒差,陪個朋友單純入睡而已啊 !承蒙您看得起我喔!」
「我也是會看情況的呀,妳好不容易又恢復單身了……」他突然閉嘴,察她言觀她色,怕是說錯話踩到雷。
「知道啦,我們雖然清白到像加了漂白水一樣臭……還有那個,我的心也用漂白水消毒過了,沒那麼脆弱了啦,沒事,不會因為你又提起關鍵字就中了諾羅病毒。真的耶,好久沒有陪你睡了,雖說總共也才……」她歪著頭回想。
「加今晚,三次吧!」他說。
「還是你記性好。」
「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啊,一個大男人不想自己一個人睡,有朋友願陪,就是很幸福了。」
她笑著:「要不是跟你很熟,有時也會懷疑你的性向,不然就是懷疑我自己是不是太沒魅力了。」
「對我來說,妳是哥們啊!我們不會同蓋一條被,不會碰觸到對方,我也沒有失眠症,妳又那麼好入眠,馬上就像死豬一樣打憨,誰會想跟死豬……」
「王老五先生!叫你王老五不是沒有原因的,你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打光棍嗎?因為……」
「好啦好啦別再挖苦我了,我講不過妳啦,妳還是留著妳的唇舌去拉業務吧,不要浪費在我身上啦。」
她繼續雙手叉在胸前,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說:「你該不會還是要放搖籃曲吧 ?該不會還是那首……」
「就是那首!沒辦法,沒人能超越五月天,現在年輕人的歌越來越……應該說是我越來越老了。」
她叉著的雙手手指移到了太陽穴附近,「不是我愛說,哪有人睡前愛聽搖滾樂的?你可以再怪一點,怪到我很多朋友都聽我說過你,你不覺得今天很多人都在看你嗎?」
「妳……唉算了,就跟妳說過了,睡前聽聽熱血沸騰的歌,把白天的東西全部隨著動感節奏一路推到底,再一起打包降落。就像用筷子攪動一杯水裡的沙子,音樂筷子停止時,沙子會全部沈澱到底部,塵歸塵,清水歸清水,互不相擾。白天像麻花一樣繞在一起的東西,透過熱血音樂充份回顧糾纏後,再徹底放下。緊了才會鬆,累了才會休。」他不厭其煩的像唸稿一樣發表高見,想必已宣讀過好幾次,怎奈眾生冥頑,無人能懂的心陪他度過了幾年的光棍節。
萍珂白眼吊得老高,像要去親天花板的壁虎,難怪當時壁虎的叫聲就像在嘲笑他們。「就是反差萌啦,懂是不懂哩?」他說完已經躺上床去。
「算了算了,我放就是了,多謝高人指教。」她按下play鍵的剎那,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終結孤單>開始認真搖籃:「約你你說不來,來了你又不high,大家開開心心出來玩,你只埋頭吃飯。如果你的孤單,只是你的習慣,一直把你自己鎖起來,實在太不應該。心情好,心情壞,怎麼開始,怎麼辦,你有的不爽,讓我來分擔。Everything will be alright.Tomorrow will be fine.太陽依然燦爛,Hey地球繼續轉。Everything will be alright.Tomorrow will be fine.有我的陪伴,你再也不孤單。(有我的陪伴,一起終結孤單。) 衛冕者接受挑戰,難免也會失敗。人生雖然像一場比賽,還是要保持樂觀。請你把頭抬起來,幫你把勇氣加滿,有我這樣完美的朋友,High不High當然很H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