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指著周棄子的《未埋庵短書》,告訴我:「這是魚頭送我的。」我很驚訝:「這本絕版已久,很難找的。」魚頭是我們共同的網友,偶然網路相逢,往還清淡如水,只是認識罷了。誰知這難得之書從台北寄來馬六甲,隔海贈書禮重情意更重。日後我若大悟,忍心散書,也要效法魚頭,將舊藏送到有興趣的人手上。
閱讀為私密之事,一本書好不好,言人人殊,你的至愛說不定是我的毒藥,幸好歧異無法統合,才造就了繽紛多彩的閱讀世界。絕版書卻是另一回事,一旦書緣不巧,上窮碧落下黃泉好幾年沒找到亦不足為奇,因此某些絕版書在很多人眼中貴重難得。清末詩人龔自珍論佳人:「人難再得始為佳。」雖不無道理但其實是廢話,倘若林志玲范冰冰滿街走,現今這兩大美人可就不稀罕了。佳人如此,書亦然。不過,除了難再得,《未埋庵短書》確實值得一讀。
周棄子於自序交代,未埋庵無庵,只是有這麼一方圖章。他歷經戰亂,顛沛流離,加上身體不好,志氣消沉在所難免。周棄子自承一天突然覺得自己只算是一具行屍走肉,想起家鄉一句罵人的土話:「你簡直死了沒有埋」。近代篆刻名家王壯為為這三字治印,附有邊款:「棄子以此三字命刻有憤世之意不知其何所用之」。周棄子自認為文作詩以傷感為基調,僅僅是個「便無足觀」的文人之一,他無意出書,經不起朋友多方督促,才印了《未埋庵短書》。我覺得周雖非一代文豪,但《未埋庵短書》很不錯,他不珍惜自己的作品,自有一番道理,倒也不是矯情造作。
精研舊詩的周棄子,對時人鄙視打油詩十分不以為然,他覺得打油詩比正規詩更不容易作。正規詩不妨以學養取勝,打油詩全賴才情和幽默,才情或許不難,幽默卻非人人具備。少了一點幽默,容易流於譏誚刻薄,打油詩總要謔而不虐才好。周棄子舉例不少,楊朴一詩免官很有趣。宋朝楊朴隱居不仕,後來被皇帝逼迫上京,皇帝問楊,這回出山可有人作詩相送,楊答老婆有一首:「且休落拓耽杯酒,更莫佯狂愛賦詩,今日捉將宮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皇帝大笑讓他回家。原來打油詩有時還滿實用。
電影明星阮玲玉昔日紅透半邊天,綺年驟逝令影迷震驚哀痛。周棄子自述他亦是痴心影迷,乍聞噩耗失魂落魄,一天沒吃飯,還寫長詩致哀。某日因公赴上海,特地至阮玲玉墳前獻花,又趁便蒐羅一百多張阮玲玉照片。文末提及當時某報編輯為了阮玲玉之死,罷吸鴉片三日,以示弔念。為了一個未曾蒙面的陌生女子之死,二十年的鴉片癮放下三天,此情之純一時傳為佳話,周棄子當下將所有阮玲玉照片相贈,我感動之餘卻不免好笑。如今若誰為了明星偶像之事罷抽三天白粉,絕對是個笑話。對照今日社會對吸毒者的污名,我想,並非昨是今非,也不是今是昨非,只是時代真的不一樣了。
湖北人周棄子非常喜愛當地的漢戲,書中收錄數篇談論漢戲的文字,可惜我於傳統戲曲所知甚少,因而領略不多。周曾侍母觀賞余洪元演戲,不懂戲又愚魯的張媽亦陪同,戲散,張媽半夜惡夢大哭,嚷嚷:「那個白鬍子老頭好慘呀。」外行人一見難忘,名伶魔力可見一斑。周棄子認為名伶除了天賦和功力,最重要的是好學不倦。周不善唱戲,又小余洪元三十多歲,他曾向余洪元建議某句戲詞唱法應調整,余洪元接受了,改腔之後更為美妙。連小友建議都採納,可見余洪元虛心求教,精益求精成就了一代集大成的名伶。
周棄子為吳魯芹的書《雞尾酒會及其他》寫序,引用吳之言:「甘心落在『時代巨輪』後面吃灰塵」的人,說自己也是「既不敢開倒車,又無法飛越邁進。……徒然吃飽一肚的時代灰塵。」周逝世未久,文采早被遺忘,雖說他個人未積極經營,但才華蓋世隨身而沒的人多著,周棄子只不過和前輩文人相仿,沒什麼好說的。再者,大部分的人們,也都是吃盡時代巨輪的灰塵,然後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