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會有部分的劇透,斟酌觀看。
一部電影有多重的角度視野,這就造就了電影的多重宇宙,但電影宇宙仍有其極限,化約在創作者的創造力的所有可能性,看來,宮崎駿創造出了能傳遞他創造性的最大公約數,也是他一生的自我頗析,將最赤裸、最沒有設防的自己透露在大螢幕的一次,然而他不介意如此赤裸不會被非議嗎?
是也不會,因為我們不一定跟他同個等級,人生有過多的擔憂都是因為缺乏覺知。
日本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深山裡,有一種特別的蝦蟆,不僅外表奇醜無比,而且還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牠後,將其放在鏡子前或玻璃箱內,蝦蟆一看到自己醜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這種油,也是民間用來治療燒傷燙傷的珍貴藥材。
這部片可以說是宮崎駿最為深刻的覺知與自我頗析,人類所有的創作歷程都是自身的反省、領悟及再創造,若沒有深刻的自我了解,創造力的深度會變得淡薄,而最深刻的創造力,是訴諸在所有美好與錯誤之間,都能坦然接受並且釋懷放下,從而走出蛻變的自己。宮崎駿在82歲的高齡,能以這樣的姿態表露自己,或者在內心深處,他走進曾經自己的童年創傷,重新站回自己人生的舞台了。
這部電影大量內涵宮崎駿的所知所感所想,所以部份我們無法明白的片段,其實也只是我們沒有閱讀或接觸到宮崎駿索閱讀過的書籍或是生活經歷,如此一來便可以理解,在我們所有主觀所認知到的體驗當中,我們何嘗不是這樣的在體驗世界,工作疲累的像是被大象輾壓、擁抱家人像是被陽光普照,生命中所有的體驗都不只是單薄的現實,更多的是覺知與體悟後的深刻反應。
因此這部電影,不是要給觀眾我們看的,從敘事的角度而言,這部是宮崎駿寫給自己、以及傳承自己精神的對象來看,只有當願意走向他的人,才能走進他充滿想像力的神聖隧道,而死亡、無意識與想像力,在陰陽二元論裡,卻是建構出現實世界的基礎,沒有想像,何以現存?存在是基於思考的落實,而現實是存在的本質,兩者不可分割,我們透過對宮崎駿現實作品的接納,走進宮崎駿如是我聞的精神世界。
然而是什麼影響宮崎駿進入精神世界的建構?其實從電影中,以及他過往執導監製的動畫都能看到,書籍、朋友、以及現實人生,都是他精神世界的最大養分,在戰時生存下來的宮崎駿,他見識到了戰爭的殘忍與無情,那樣在死亡與惡意前的無差別,是無論怎樣的生命都必須臣服在死亡帶來的學習,然而死亡真的空無一物嗎?我想是宮崎駿窮盡一生都在探詢的道理。
「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我們從但丁的神曲裡,進入的並不只是地獄,地獄如果只象徵死亡,那地獄不過是個容器而已,但丁的神曲帶來的,是第一部由人類世界構築的地獄象徵,從而使人類跳脫出神學附屬品,而具有獨立的主體性,透過這個脈絡,我們踏進去的是猶如貓的報恩中的異世界,也像是龍貓的山林隧道,但我們透過他人之雙眼,凝視的將不再是深淵,而是永無止盡的向內探索,因為他人所能看見的是自己,而透過他人的凝視自我,我們或者可以探問自己那個自欺欺人的表象,是否為了生活的必需而隱瞞自我。
重要他人的死亡,無疑是宮崎駿生命中最大的失落,我們面對失落與哀傷,最先的就是否認,然而時間會推移著我們前進,因此我們會在每個人生歷程中慢慢丟下一部份的自己,成就新的自己,真人不願意丟下母親的樣子,因此沒有辦法接受夏子的愛,也或者覺得自己一但接受了,就是背叛媽媽了,這是一種雙重趨避的選擇,父親對自己的愛,無疑讓他更無處發洩這樣的憤怒,因此他選擇隱藏、壓抑,壓抑住真實的自己。
當失去摯愛,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奔跑向前,一但停下,我們所面對的就是無邊的恐懼以及所有的黑暗,在黑暗之中自我毀滅,宮崎駿在黑夜中無助地奔跑,因為戰爭中失去的摯愛,這次宮崎駿直面恐懼,在大火中消逝的生命,如同戰爭中吞噬的生命,生命的消亡帶來的毀滅感,是不會因為歲月而消失,然而面對死亡的無能為力,卻是一場生命中需要與自己和解的對談,宮崎駿透過他的創作,不斷的謫問自己,在被父親鍾愛的保護下,自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什麼?而在母親的影響下,自己面對生命、死亡、疾病,脆弱蒼白無力的慘淡年少,自己又以怎樣的姿態面對,一度以壓抑及遺忘來面對的自己,是否真的遺忘,還是在多年後已經垂暮的年紀,自己依舊未曾遺忘,終至能放下執著。
面對死亡,宮崎駿的經驗是母親的傳承,宮崎駿自母親而來的對社會的批判,流傳在自己的創作裡,對母親生命的意識透過自己的藝術傳承在作品中,宮崎駿一生中恐怕都在這樣至親過世的陰影中難以喘息,要將這樣沉重負擔的死亡轉化並傳承,也是宮崎駿在作品之外面對的難題,難以找到適合的接班人,正如同難以轉化自己對死亡的陰影的創作,不斷重複在作品中的深刻陰影,是沒有經歷戰爭陰影的後代子孫難以承繼的魔法之力。
但又為何一定需要這樣沉重的傳承呢?宮崎駿在最後對真人的試探中,放下了對傳承的執著,他或者還是想要傳承,但在作品裡面和真人的對話,放手傳承了自己原初的善意,人或許需要才華才能創作,但是真誠的心智才是作品發出光芒的力量,宮崎駿在姪子身上所看到的對想像力的無限,意識到他作品內的傳承,是母親的意識引領他至此,但所有建造的能力,都是內心的力量,而不是對生命的執著,所有在這個想像世界裡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但透過想像,我們得以面對生命而活著,在我們內心仍存有的一絲純正,正如WALAWALA的投胎,我們重新淨化再生出新的生命細胞,正如同人的代謝一樣,重新面對人生命運,在這樣面對生命的純真,或許還是會遇到純然因為生存本能而吞吃純真的鵜鶘,但鵜鶘不過也是生命中為了生存而不斷飛行的鵜鶘,以及不由自主像是被迫徵召的軍隊,當任務結束後就剩下無窮的飢餓與生存困難,這都是對生命與戰爭無盡的反思,以及對不同生命意義傳承的謫問。
面對這樣的生存壓迫,宮崎駿點出了軍國主義的壓迫,在過去作品中嚴肅的探討,像是風之谷中對多魯美琪亞軍事攻擊的慘烈直接,以及在天空之城對人類慾望本質的醜惡揭露,蒼鷺與少年中,多魯美琪亞軍隊變成了鵜鶘,穆羅將軍變成了鸚鵡大王,他們吞吃是因為慾望與無知,他們也期望一個美好世界但惡意的汙染,讓他們不知道堆砌世界的,是那些純白真誠的建造能力足矣。
但透過宮崎駿的視野,我們明白他不論在之前的作品中如何努力陳述,對於戰爭的反對意識,始終都無法以最純真的理念傳達,孩子不是用政治正確的思考來理解世界,人不是用頭腦來認識世界,但人始終用一個似是而非的正確性,來認為自己理解了某一項真理,宮崎駿透過孩子的觀點,如同他幼小心靈的觀點,來闡述他對於戰爭的反對與天真,我們無法改變惡意,也改變不了世界的墮落與腐敗,但我們能以最純真的意念,以及哪些曾經守護自己成長的那些心意,好好的活下去。
這部有許多枝節的片段,並不能靠腦補,而是必須回頭重新審視宮崎駿的所有作品,看懂所有作品傳達的旨意,拼湊出宮崎駿完整傳達的意圖,人能傳承下來的,從來不純粹是思想與意識,而是方向與意圖,就像是指出拉普達的,從來不是人的慾望與科技的進步,而是石頭與石頭的共鳴歌唱,拉普達擁有了科技,卻再也回不到自己,然而希達心靈的純潔,也親手結束了軍國統治對權力慾望的貪婪,如同真人不願意繼承舅公的志業,鸚鵡大王暴力的建立起一座根基不穩的城堡,最終是世界的毀滅。
然而就像是在宮崎駿所有的作品中傳達的,最終孩子能辨識善惡,但仍保有純真的心靈,會建造出一個美好的新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