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衝突因素孤立出來的重要性,通過另一個例子能得到更清楚的說明。① 有一個人的主要傾向是自我孤立,這種傾向還很嚴重,帶有我們前邊提到過的各種特性。他也有十分明顯的屈從傾向,當然他對此視而不見,因為那與他的獨立要求太矛盾了。他又想變得極其優秀,這種努力偶爾會掙破壓抑的外殼。此外,在他的意識中還渴求親近人,這又不斷與他的孤獨需要相衝突。他只能在自己的想象中變得咄咄逼人,冷酷殘忍:他幻想著大規模的毀滅,恨不能殺死所有那些干預他生活的人。他直言不諱地宣稱自己篤信叢林哲學,認為強權即真理,自私自利是天經地義的事,那種生活方式才是明智的,不虛偽的。然而,在他的實際生活中,卻處處膽小怕事,只在某種情況下才顯露出他強硬的一面。
① 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對雙重人格有過經典性的描述。他創作的《化身博士》,其主要思想是建立在一種可能性上,即有可能將人的衝突的因素分隔出來。書中,傑基醫生在認識到他自己身上善與惡的巨大對峙後說:「很久以來……我就有一個可愛的夢想,就是把這些矛盾的因素分離開來。我想,假如能夠把自己每一種特性寓於不同的本體中,生活中一切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就會消失了。」—— 原注
他的理想化意象由如下奇特的角色組成:在多數時間裡,他是獨居山中的隱士,睿智早已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偶爾,他又變為一條人狼,沒有絲毫人性,一心嗜血。好像這兩種不能調和的角色還不夠理想,他也是最好的友人和戀人。
在這個例子裡,我們看到同樣的對神經症趨勢的否認,同樣的自我誇大,同樣的將潛在性當作已成事實的謬誤。只是,本例中沒有企圖調和衝突的嘗試,矛盾原封未動。但是,和真實生活相比, 這些傾向倒顯得又真又純了。因為它們相互隔離,所以互不干擾,而這似乎正是病人求之不得的,因為衝突「消失」了。
最後再舉一個更具統一性的理想化意象的例子。某人在實際生活中的行為表現為攻擊型,並伴隨有虐待狂傾向。他總是盛氣凌人,苛求於人,征服一切的雄心驅迫著他無情地向前推進。他善於出謀劃策,有組織能力,反抗能力,並有意識地奉行一種不折不扣的叢林哲學。這個人也非常孤獨離群,但由於他的攻擊性內驅力使他不能擺脫與別人的聯繫,他總是無法保持離群的狀態。不過,他嚴密地提防著不捲入同任何個人的直接關係中,也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他很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因為對他人的肯定性感情早已被深深地壓抑了,而對他人親近關係的渴求也主要只通過性的方式表現出來。然而,他還是明顯地有屈從的傾向,也想得到贊同認可,但這種需要又干預了他對權力的追求。另外,他暗暗地還有一些道德標準一一當然主要用來鉗制他人,但即使如此,也就情不自禁運用於自身了。這些標準自然與他的弱肉強食哲學水火不容。
在他的理想化意象中,他是身著閃光的甲胃的勇士,眼明耳聰,無畏地追求著正義。正像明智的權力人物所應該做的那樣,他並不結交特別親密的私人朋友,但卻償罰分明,辦事公正。他誠實而不偽善,女人們愛他,他也是出色的情人,但絕不把自己牢繫在一個女人身上。在這裡,就像在別的例子中一樣,患者達到了同樣的目的:把基本衝突的因素混合在了一起。
由此可見,理想化意象是一種解決基本衝突的嘗試,它至少和前面說過的嘗試同樣重要。它有巨大的主觀價值,以用作障眼術,可以把被分裂的人格歸集在一起。雖然它只存在於患者心目中,卻對他與別人的關係發生決定性影響。
理想化意象可以被稱作為一種虛構的、幻想的自我。但這樣只說出了一半真理,所以容易使人誤入歧途。在構思這種理想化意象時,患者憑主觀願望想當然。這是一個顯著特點,尤其在我們考慮到患者在其餘方面都是通情達理以現實為據的。但這個特點並不使理想化意象變成純虛構,這種想像的形象中交織著很現實的因素,而且也正因為這些現實因素的作用才產生了這一想像,這種理想化意象通常包含著患者的真正理想成分。儘管輝煌的成就純屬幻想,掩藏其下的潛在性卻常常是實有其事的。更有可能的是,這種理想化意象產生於內心的真實需要,能發揮真實的功能, 對患者有實在的影響。它的產生決定於某些明確的規律,所以我們認識了它的特定的表現,就能夠精確地推斷出患者的真正性格構成。
但是,無論這種理想化意象有多少異想天開的成分,神經症患者本人卻覺得它是真實的。他越是執著地構思著這一形象,他就越覺得自己就是那形象,而同時他的真正的自我卻相應被塗抹掉了。這種黑白顛倒的產生,正是因為理想化意象的作用。這些作用全都旨在抹殺真實的人格而突出理想化的自我。只要回顧一下許多病人的歷史,我們就會相信,這種對個人的理想化,實在是相當於救了病人的命。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這種理想化意象受到攻擊時,病人的反抗是完全有理的或至少合乎邏艷的。只要他感覺那是真的,完好無損的,他就感到自己非同一般、高人一等、和諧統一,儘管這些感覺完全是幻覺。由於他自以為高明,他便認為自己有權強求和索取。但假如他允許別人打破他的理想化意象,他便立刻面臨危險,那就是:他將面對自己的軟弱,看到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有任何要求,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甚至在自己看來也是不足掛齒的。更可怕的是,他面對自己的衝突產生了一種對被分裂的巨大的恐懼。他聽人們說,他的這種處境便是他變成優秀人物的良機,這些矛盾感受比他的理想化意象更寶貴得多,但在很長時間內這對他也毫無意義。這是一種令他害怕的黑暗中的跳躍。
理想化意象既然有如此巨大的主觀意義值得我們讚美,要不是它總是有弊端,它也許是不可摧毀的。首先,這形象之屋的根基就是岌岌可危的,因為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構的。這座裝滿寶物的房子裡藏有炸藥,因而患者實際上非常脆弱,不堪一擊。只要外界對他稍作質疑或批評,只要他意識到他遠不是那個理想的意象, 只要他窺見內心相互衝突的力量的作用,他的這個藏寶的屋子就會爆炸而坍塌。患者只有限制自己的生活才能避免遭此危險:他盡量迴避得不到別人讚美和嘉獎的事情。他必須逃避沒有絕對把握的任務,他甚至會形成一種對所有實際努力的反感。他認為,對他這樣天資優厚的人來說,只要想到有可能完成一幅繪畫,便算是已完成了一幅傑作。只有庸人才依靠實際努力達到目標。要他像張三、李四、王五那樣出死力,無異於承認自己是凡夫俗子,簡直是一大恥辱。而實際上任何成就都有賴於努力,他的這種態度正好使他非取得不可的目標更遙遠不可及。因此,他的理想的自我和真實的自我之間的懸殊變得更大。
他不斷地期待別人對他的肯定,這包括要求別人的贊同、贊美、吹捧等,然而這些只能給他暫時的安慰。他可能無意識地憎恨任何一個較為突出的人物,或在某一方面強於他的人,比如更有主見、更善處世、更有知識等,因為這種人威脅著他對自己的評價。他越是執著於他的自我理想化意象,他的這種僧恨便越強烈。或者,如果他本人的傲氣被壓抑了下去,他就可能盲目崇拜那些公然宣稱自己的重要性並表現出盛氣凌人的舉動的人。他愛的是在他們身上看到的他自己的理想化意象,但是他遲早必定發現自己崇敬的那些神原來只是為了他們自己,他們只關心他在他們腳下燒了多少支香。那時,他又會不可避免地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
也許,把自我理想化而產生的最糟糕的問題,是由此而出現的對自我的疏遠。我們壓抑或窒息自己的重要組成部分,必然會變得與自己疏遠起來,這種變化是在神經症的發展過程逐漸產生的,而神經症雖然自有其基本的特性,卻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患者完全忘記了他真正感受、喜愛、拒斥、相信的是什麼。一句話,他忘記了真實的自我,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根據理想化意象生活。巴里① 的小說《湯姆和格霄索》中的湯姆的例子就比任何臨床描述更好地說明瞭這種現象的過程。自然,病人這種行為使得他被自己無意識的托辭和合理化作用組成的「蜘蛛網」纏繞而一籌莫展。患者失去對生活的興趣,因為生活者並非他自己;他做不出任何決定,因為不知道他真正想什麼,只有出現了困難和麻煩, 他才會一下如夢初醒,這也正是他的自我一直處於異化狀態的鮮明表現。要理解這種狀態,我們必須認識到遮蔽內心的那一層虛幻必然會擴展到外部世界。有一個病人最近的一句話概括了整個情形:「要不是這真實世界的干擾,我本來好過多了。」
① 巴里(J·M·Barrie, 1860-1937):英國作家。—— 譯注
最後,雖然理想化意象的創造是為了除掉基本衝突,而且在有限的範圍內可說是達到了這一目的,但同時它又在人格中造成新的裂隙,其危險性更勝過以前。粗略地說,一個人把自己構思成理想的那種形象,是因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真實形象,理想化意象顯然是用來抵消他可憎的真實形象的。但是,把自己抬得那麼高以後,他便不能容忍真實的自我,甚而這還會引起他的惱怒和自我鄙視,並且因為自己達不到那種要求而煩燥不安。於是他動搖於自我欣賞和自我歧視之間,理想化自我與真實的自我使他左右為難, 找不到一個堅實可靠的中間地帶。
由此,便發生了新的衝突,衝突的一方是他的強迫性的、相互矛盾的嘗試,另一方是內心失調所具有的內在專斷性質。他對這種內在專斷性所做出的反應,恰似一個人對政治上的獨裁所作的反應。他可能將自己等同於這種內心的決策者,即是說,感到自己真像是內心告訴他的那麼了不起;或者,他會小心翼翼以便達到那個標準;或者,他會對抗這種內心的逼迫,拒絕承擔內心強加於他的義務。假如他以第一種方式做出反應,我們便得到一個表現為「自戀」者的類型,一個決不接受批評的人,他的實際存在的裂隙並不為自己的意識所察覺。假如他是第二種方式,我們便看到一個表現為完 人的類型,即弗洛伊德所說的超我型。在第三種方式中,患者表現為拒絕對人對事擔負任何責任,他容易顯得古怪反常,對人對事一概否定。我是故意用「表現為」這個詞的,因為無論他的反應是哪一種,從根本上說來他一直是在勉強地掙扎。甚至就是那種平時總自認為「自由」的反抗型患者,也試圖推翻強加於己的這種標準。他也用這種標準去衡量他人,這只證明他還受制於自己的理想化意象。① 有時,患者一會兒變成這個極端,一會兒又走向那個極端。比如,他可能在某個時期內想當大好人,但從中沒有得到什麼安慰, 便一個大轉彎走向其反面,堅決反對這種「好」的標準。或者,他會從極度的自我崇拜一下轉到追求完美。我們更經常看到這些態度的結合。這一切都說明一個事實一一用我們的理論不難理解這種事實一一這些嘗試中沒有哪一種是令患者滿意的,它們最終只能帶來失敗,它們應該被看作是患者為擺脫難以忍受的處境而而採取的手段。在任何困境中我們都會見到極為不同的應付手段,這一種不行,便用那一種。
① 參見本書第十二章:虐待狂趨勢。—— 原注
所有這些嘗試共同形成了阻止正常發展的強大障礙。患者不能從錯誤中吸取教訓,因為他看不見自己的錯誤。儘管他自認為取得了成功,他最終還是會對自己的成長失去興趣。在他談到成長時,心裡只是有一種無意識的想法——創造出一個更完美的理想化的自我意象,一個沒有缺陷的形象。
因此,治療的任務就是要使患者意識到他的理想化意象的詳細情況,幫助他逐漸認識到它的功能及主觀價值,使他看到它必然帶給他的苦惱。然後患者然後會開始捫心自問他那樣作是不是代價太高。但要他斷然放棄那種理想化意象,只能是在他的各種需要大大減少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