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之間的禪師往往自稱本色衲子,平平常常、本本分分。你說這太不神秘、太不玄奧、太稀松、太平常,難道億萬眾生所夢寐以求的真理真道,就是毫不神奇、不玄妙,如此這般的稀鬆、平常,無意味、無價值的麼?對!一切眾生原都具此平平常常的東西,動植含靈等眾生,無不都具有這個本地風光。
然則見道與不見道又有何別?不覺即凡夫;覺即菩提、即佛。只在此一覺與迷之隔而已。故禪宗說此乃本分下事、本地風光,明明白白。你打坐久了,腿酸否?腳麻否?當然,又酸又麻!但它是它,你是你,與你「這個」不相干。這不就分開了嗎?你著急呵!想得個什麼呵!廢話!得個什麼?什麼也得不到!得個什麼倒容易,不得什麼才真難。故說學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將相所能為。對付人好辦,對付自己不好辦。故王陽明說「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從前在理工學院上課時,說到英雄與聖賢的差別只一紙之隔:聖賢願意將一切人的煩惱痛苦由自己挑起;英雄則將自己煩惱加諸一切人的身上,建築在千萬人的枯骨上。翻過來是英雄,翻過去是聖賢,聖賢實即大英雄,故中國佛教稱佛為「大雄」。學佛非大英雄不行,連英雄都不敢當,還想成佛?所謂「舉足便超千聖去,百川昨夜向西流」。哼!口氣好大、好狂妄。唉!狂妄就狂妄,這其中的含意是什麼呢?不要看它說得這麼大,這不過是文學意味的假想而已,還不就是這麼回事,愛如何說,便如何說。是怎麼回事?參!
話說回來。你們在座有老參菩薩(老師戲稱--編者),有修持、有點見地的,只知這一半,不知那一半,翻不過去,知道這一半,唉!沒什麼,擺下即是!知道本性空,本來就是這個,清清楚楚,隨時隨地,只要保持這個,不要懂了這個,卻不知那一半,那一個起用。(大起用現在不談,大問題還未說到。)本分上的起用應該知道認得。拿個話頭給你們參,從前袁老師叫我參話頭,「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參了半天,突然靈光一耀,本來就是如此嘛!參它乾嘛?一路到底,擺下提起,原來無事。參個什麼?後世禪宗所給你參的,不就是這個話頭?不就是這件事嗎?
現在世界上的禪,敢說不出下面三條路子:(諸位既相信有仙佛、有鬼神,在此清淨道場內,我說了是要負責的。)
一、最下愚者,拿一句話頭,死死抱住。如海外某一佛教雜誌上刊載一個參禪者的自述,死參用功,說可離心意識參,比你們每一個都用功,參到後來,一身如木頭一般,各種境界都來,言下大有已經見道之意。我叫文光他們大家看了研究,結果沒有一個中肯。試想:既然他已能離心意識參,則一切境界到來,還在心意識以外嗎?凡所有相,都從「心所」上來,乃至清淨圓明的境界,皆心意識的變相,忘記本來,忘記去參「能」,只在「所」上打轉,大該吃棒。
二、中等的,放心自在,守個定境,已經不錯,包括從前很多著名的禪人,這且不提。
三、學者文人--知識分子,將之作為禪學分析,什麼公案歸那一類,如:美國亦有這一套禪,作為興趣幽默,輕鬆的生活調劑,或者喻之為哲學中存在主義的同流,都是不知不覺中受了日本一位學人禪的影響所致。
至於最高明的路數,認清這個。前輩中有--我說這話不僅中國,且包括全世界--但想翻過身,如我前面所講少年時候所懷疑的那些問題,大膽地說,沒有了。我說這話,當然是負責的。所以我很重視自己,必要成就它,並非有驕慢之心,乃是為了證明天地間確有此事。
現在再回到參話頭,要想翻身的人注意呵!「念佛的是誰?」說穿了即無意思。因為不是你自己的功力智慧成就,到底力量不大。所幸天地間的事都可以借錢來玩。「念佛的是誰?」「就是我!」罵人的是我!穿衣吃飯的是我!拉屎撒尿的也是我,喜怒哀樂的還是我。不是我,哪會參?不是我?還是誰?這頂天立地,孤零零,肅然獨立的就是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釋迦牟尼一生下地來就告訴你,一句話就說完了。噫!你這不就翻過來了嗎?提起即用,放下便休。提起是它,全水即波;放下亦是它,全波即水,波平了不就見海水?真笨!參來參去,這一點都不懂!但還有人千生萬劫參不透哩!如果要瞞著你,念佛的到底是誰?你看那大叢林的老和尚坐在禪堂裡,莊嚴肅穆,煞有介事地唱著「離--心意識--參!」像唱京戲的一樣,聽到就生氣,使人拋家棄親,痴兒痴女走天涯,你說慘不慘?但話說回來,這是個絕大的秘密,是大密宗,說穿不好的。你們將來還是要欺人一番,這是善騙,發善心騙人用功;參,參到後來,把人的業障都參完了,參通了,身心都轉過來了,然後自己跳出來的,才是真的。現在時代不同,說明瞭再參--「恩生於害」--這是借力給你用功的辦法。
儒家說聖人即是大人,所謂:「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記得我在靈岩山下來後師友皆說我明白了此事。我自己也覺得對了。果然在此後,什麼都懂了。這一點是根本智、無師智。凡是什麼新舊學問,疑難雜症,不懂的,到了心中,只要一念回光,什麼都眾流歸元,就都懂了。如石頭投到大海中,連個波紋都不見,提起即用,放下便休。
其時有一清末舉人,當時快八十歲了,他是袁老師的朋友,某日問我:「小兄弟!悟了的人,即入聖界。我窮數十年之力,由理學入禪,見袁先生後,於禪略知一二,對於上述《易經》之理猶未悟及,請你試說看。」我當時告以人人都是聖人,大家早已到達。他說:「我可不是聖人!」
我說:你的「我」正是聖人。蓋所謂與天地合其德者,未將天當作地,地當作天,亦未將白天當夜晚,夜晚當白天,此即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也。夏天未穿皮袍子,冬天未穿單衣褂,即與四時合其序。你知道躲飛機、避炸彈,知道趨吉避凶,見鬼就怕,見神即禮拜,豈不是與鬼神合其吉凶嗎?此時日本飛機丟炸彈,大家都知道躲,並沒有去用頭和它硬頂,如此皆自然合其道理,平常得很,人人都有知道,能做到,豈非人人可以為堯舜,可以為聖賢,人人可以為大人?
其實《大學》、《中庸》學說的源頭,一千多年來,包括宋明理學家在內,都說錯了,未找到出處。《大學》中大人的觀念從何而來?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所謂大人即從《易經》中的乾卦卦辭來的(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然如何才做到大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見到如此即為大人,即為聖人,出家即為佛。中庸則從《易經》中的坤卦卦辭來的,「黃中通理,正位居體」。「黃中通理」即謂中之庸。大學、中庸的基本根源,是從乾坤兩卦的涵義而來,說天地之正氣、天地之大德,大學從理入而說到行證境界;中庸從身證而說入理地境界。老先生學理學,根源都找不到,還談什麼儒學。
這是說我少年的鋒芒太露,但也是因為見了這個,信得過、見得切故耳。當時重慶耆宿余叔痴老先生也在旁邊,聽了抓住我,樂得眼淚直流,哈哈大笑。
所以嘍!話說回來,不要以為叫你拜佛是拜這個泥塑的佛,信這個、信那個,是信你那個「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天真至性的自性佛,要你認得這個就是「我」。你說見了這個「我」以後,還要修什麼呢?莫胡鬧,見了「我」以後正好修行哩!如何修?佛經自始至終就叫你「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但是誰又能做到?念念為善,孜孜為善,孜孜去不善,隨時隨地這個「我」能孤零零地做主。當然後面還有問題慢慢再說。
「念佛是誰?」「是我!」但可千萬不能隨便認可,否則真正害死人。要念得把無始業障習氣一起捆攏來,捆到一句佛號之下,最好由它自己「吧!」的一聲跳出來,讓它來打你兩個耳光,說你為何要騙他,你就可以說「善哉!善哉!」我也可以為你印證,你行了。但首先必須要忍住,才能助人,你看我忍了這多少年,機緣未到,從未說過,不想說就不說。「釋迦拈花,迦葉微笑。」笑個什麼?拈花的是誰?就是我!故他笑了,拈花就拈花,有什麼意思?什麼意思都沒有,拈花即是我的妙用,可是環顧四周,又看眾人都在乾瞪眼。佛陀實在多事,故迦葉笑了,佛見他笑了,這一下可抓到他了,誰叫你懂得這個意思,這個責任就放到你的頭上來了。所以害得迦葉一直到現在還走不了,這是一笑找出來的麻煩,所以快嘴菩薩實在不能多事。
龐居士問馬祖:「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祖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天哪!西江水哪能吸盡,根本就沒有這回事。龍湖禪師(唐僖宗太子)問石霜「祖師別傳」之意。石霜禪師說:「待案山點頭,即向汝道。」要等對面的案山點頭,才向你說。其實:「才說點頭頭已點,案山哪有點頭時。」龐居士也好,龍湖禪師也好,聽人如此答案,當下即悟。「祖師別傳」的那個意,什麼意!屁的意都沒有。說有意,早錯了;說無意,也不對。
大根器,自己真知道了,真知道自己了,他就成功了。若是小根器就要問,見了「我」又如何呢?你看龐居士悟後,馬上捨家棄財,優哉游哉地全家去修行了。那你又要問,為何不去弘法呢?彼時他的師兄弟們都是各居一方的大德、大禪師,要他出來幹什麼?若是情勢需要,他還是照樣出來弘法的。
老參菩薩們該翻身了罷!怕你們這個「我」認得不真,揀擇得不夠熟,這個「我」定不住,因此卻把假「我」當真「吾」,如何能定得住呢?
你們天天想空念得定,卻不能空。若到絕對空,一念不起,即羅漢境界。何謂絕對空?即擺到本來不動的本來面目處,其他妄想念頭不起,永遠定下去,即是無漏果。但你說羅漢應有神通。亂說!誰叫你們不通教理。《大智度論》上也告訴你們羅漢有兩種:一種有神通,一種無神通,達此無漏果時,要修才有神通,不修則無,與道體無關,誰說當今無有羅漢?不通經教,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