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子

2023/10/3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日本舊事 (6)

2000年3月17 禮拜五

 

還是放假。

太陽晒到了我的屁股,我翻了一個身,繼續賴在鋪著棉被的塌塌米上。

無‧事‧可‧做。

我的日本爸媽在我們居住這棟大樓的第一樓開著一家蔬菜店,日本爸每天清晨就會出門到果菜市場批貨,日本媽則是等開店之後才會下樓幫忙。前幾天我曾經到店裡待過,不過在這條商店街裡,日本爸媽認識的人太多,我這個生面孔又似乎很顯眼,幾乎店門口每走過一個人他們就得重新介紹我一遍。那天我沒有幫日本爸媽賣出一棵青菜,回家時卻感到無比疲累。

 

客廳裡電話響起。

我頓了一秒,從被窩裡彈起來,慌忙地拉開房門,穿著睡衣往客廳衝。白天找日本爸媽的電話通常都會被轉到樓下的蔬菜店,唯有找我的電話,日本爸媽在樓下接了之後會幫我轉上來。

我接起電話:「Moshi-moshi?」

竟是崇的聲音:「言兒不會還在睡覺吧??」

「…真厲害,怎麼知道?」

「不要睡了啦!妳現在放假很無聊吧?綾子跟我提議要帶你去東京玩,博愛也會一起來。」

「真的嗎?真的嗎?」我抓著話筒興奮地發抖。

「妳沒問題后?!那我們一個小時後在川崎車站見囉!」

 

綾子是日本牧師的女兒,我喘著氣跑到車站時,見到她獨自一人站在一片玻璃窗前。她及肩的頭髮隨意地綁在腦後,在這個初春時節不協調地穿著一身的暗色,瘦長的身影斜斜地映在玻璃窗上。綾子的年紀與香織差不多,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我這裡說的『有個性』不是指外型打扮上那種表面的特色,而是一種發自骨子裡的感覺。她話不多,表情也不多,我一直以為她是屬於『酷』型的女生,沒想到她竟會跟崇提議帶我去東京。

我們聊了幾句,崇與博愛也出現了。

博愛是善基的哥哥,長得和善基卻是一點也不像,他穿著灰色的毛衣,雙手插著口袋,一附中規中矩的樣子。博愛目前正在準備考律師,平時也是個話不多的人,雖然他不像別人會主動與我交談,但我知道這不是因為冷漠,而是憨厚。

崇今天穿了一件不同顏色的格子襯衫,發揮他開朗的性格,幫大家買了電車票。我拿著車票一邊跟著他們走入月台,一邊問:「我們今天要去哪裡?」

「去妳應該去的地方。」崇賣關子似地對我眨眨眼,我見到站在旁邊的綾子嘴角微微一笑。

 

出了車站,我們走在東京某一區的街上,我還是不曉得自己會被帶到哪裡去。糊裡糊塗地走著,綾子指著前方一物,對我說:「妳看。」

我一看,停下了腳步。

那是東京鐵塔。

對東京鐵塔較深刻的印象,其實來自以前看的日劇『Over Time』。劇裡女主角江角真紀子的房間窗戶望出去能見到東京鐵塔,因此她花很多時間在窗前,眼裡看著那拇指般大小的鐵塔,心裡想著她的事。今天我們買了票,坐電梯到塔上的觀覽台。從塔上看下去的東京,是川流不息的車潮,錯落著數不清的建築物。此時又有多少人,眼裡怔怔看著圍繞著我的這層紅色,心裡想他們的事呢。眼前這個流動不停的世界是個縮影,濃縮著東京人的故事。

 

離開了東京鐵塔,我們到了另一個我應該去的地方,上野公園。

上野公園裡櫻花開得正盛,櫻樹下人來人往,有全家出遊的,提著水壺撐著雨傘,在櫻樹道上散步;有小孩子軍團,拿著氣球棒棒糖,在草地上盡情追逐嬉戲;當然也有一對對小情侶,手牽著手,沿著櫻樹一棵棵慢慢數過去,臉上甜蜜蜜。還見到櫻樹下鋪著一塊塊大型塑膠墊子,用石頭或是手提袋壓著,每塊墊子上卻都只有一個人坐在上面,一副很無聊的樣子。我指著那些人,問了綾子:「他們在幹什麼?」綾子笑著說:「他們都是公司派來的,先來這裡替公司佔位子,待會兒公司的人下班就會直接來這裡賞櫻花。」

還有這樣的?!

崇看我睜大眼睛,故意靠近來說:「等一下公司的人來了,他們還會在樹下喝酒,裝麥克風唱卡拉OK狂歡喔!」

雖然我們並沒有等到他們下班,看一群工作壓力過大的日本人在櫻樹下忘情地喝酒跳舞唱歌,但是我猜今晚應該會是個美好的夜晚,月光,櫻花,盡情,一段春天的幻境。

 

想著想著,我又糊裡糊塗被帶到淺草。我們繞到淺草寺裡的一塊小空地,上面停滿了一隻隻的鴿子。博愛去買了一包鴿子飼料,我們四個人輪流著餵鴿子。這裡的鴿子很專業,一見到博愛手裡的飼料袋子就馬上飛到他面前,一面試圖靠近他,一面拍打著翅膀卡位,灰色與白色的羽毛滿天飛。崇倒了一堆飼料到我手裡,我把手伸地遠遠的,一面看著鴿子們互相推擠地激烈爭奪我手中的食物,一面又害怕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啊~」地小聲尖叫著。

我們把最後一點點飼料餵完了,鴿子逐漸散去。正想離去的時候,一隻灰色的大鴿子飛過來,定氣神閒地停在崇頭上,我們都覺得那鴿子真是慧眼識英雄,知道崇最近剛燙了流行的足球員髮型,蓬鬆蓬鬆的,適合做巢。崇哭笑不得,在原地轉了好幾圈,鴿子才訕訕地走了。

我們沿著淺野寺前的小店街走著,這裡一間間小店賣著各色日本風味的紀念品,有櫻花色的杯子,各種款式的木屐,和風小扇子,等等。見到一塊印著蜻蜓圖樣的手帕,很可愛,但並沒有把它買下來,只是提醒自己離開日本之前要再來這裡一次。除了綾子以外大家都沒有買東西,我見到她站在一家賣『人形燒』(一種人的形狀的日式糕點)的小店裡付錢。我發現小店街上有許多的台灣遊客,他們用著我熟悉的語言,互相討論著要殺多少錢。我默默聽著,微笑。

 

搭電車回家時,博愛笑著說今天好像重回小學時光,到這些老師會帶小朋友去郊遊的地方。我向他們道謝,謝謝他們陪我到這些我應該去的地方,綾子說:「其實今天很棒,若不是因為妳,我們大概也都忘了這些地方長什麼樣了。」旁邊兩個人笑著點頭。

到了川崎車站,我和綾子告別了男生,一起走回家。今天的綾子使我改變了對她的印象。她的個性依舊鮮明,但是我發現在她的『酷』之下還有著很多對人的細心與關心。在回家的路上,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之前在教會裡她比較不常與我講話的原因是因為她英文不好,不過她真的很高興認識我,希望我在日本的一年能很愉快。

 

我家先到了,我們站在電梯口道別。

此時,綾子把一直提在手上的那一包人形燒禮盒交給我。

「這個帶回去給妳的寄宿家庭吧!」

「這….」

「這個我們稱為Omiyage『土產』,是日本人的習俗,到哪裡去玩的時候會帶一點東西回家。妳跟妳的寄宿家庭一起嚐嚐這個,很好吃喔!」

 

就這樣,我認識了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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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兩千年,那時人們剛從千禧蟲危機恢復過來,地球再次雀躍運轉。平成十二年,那個電車裡人手一本書的年代,身為少女的我,隻身在日本寄宿家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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