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伽斯‧哲佛羅從街道轉進大門口,先是推開矮籬般的柵欄,接著跨過階梯去敲那扇木門,木門的門閥螺絲可能鬆脫了,門板明顯隨著他的敲擊在前後跳動。
從形式上來說,這棟房子還遠遠稱不上老舊。它大約是20年前流行的款式,簡單的三樓高,窄長的房屋格局以內部的樓梯過道一分為二,牆面沒什麼有時代代表性的裝飾,只有經年類月爬滿的水漬和鏽跡。灰牆上生硬的安著大門,門前兩側是空洞的花園,花園後方開了一扇窗,厚厚的花窗簾隔開了屋子和窗外的世界。
夏日午後的炎陽讓這棟房子的頹敗在坎伽斯面前嶄露無餘。空氣裡有一種難聞氣味在蒸騰,像是某種乾枯的植物屍體的腐臭。一隻將死的蟬在坎伽斯腳邊的階梯上低鳴,世界毫無生機,只有囂張蓬亂的菟絲花幾乎要從鐵花圍籬裡滿溢出來。
坎伽斯等了許久,沒等到門開。倒是等到了一個孩子從街上回來。
「日安!」那孩子說。「找爺爺嗎?」
孩子看起來不過六、七歲,肩上拎著個大麻袋子,裏頭裝了些雞蛋罐頭之類的東西,麻袋將近有孩子半個身體大,孩子拎起來有些吃力。
「是的,我找杜賽先生。」坎伽斯答。
「爺爺不會開門的啦,他耳朵差,出了房間的聲音他就聽不見。」孩子說。坎伽斯一動不動的看著他掏出鑰匙插進鎖孔。
喀啦喀啦。
吱呀。
門開了。
那孩子轉過頭來眨了眨眼,說:「進來、進來!」
坎伽斯跟著跨進屋裡去,映入眼簾的樓道堆滿了成箱的書,腳下處處是久未打掃的沙和黏膩的不明液體,灰塵在窗簾之間的陽光裡跳舞,空氣裡滿載著老人日暮黃花的氣味。孩子熟捻地在右側三個大紙箱之間一陣翻倒,打開了燈。
推開成堆的箱子,算是勉強清了條路。
「爺爺在二樓書房,上去吧。」
跟隨著這句話,坎伽斯登上了廊道盡頭的窄梯。
二樓的空間比之一樓來的空蕩許多──樓梯右側的兩個房間門大開著,裏頭家具胡亂散落,彷彿是還在等待主人進駐的空屋,剝落的牆紙低低的垂在地上,灰塵足足有一隻指頭那麼厚。左邊的房間則看的出來明顯有人使用的痕跡,兩扇門都安穩的閉著,離樓梯近的那一扇上面貼著一張歪歪扭扭拼寫著「咿噢」字樣的白紙,兩人掠過了那一扇,來到第二扇門門前。
孩子伸手敲了敲門板,對門裡喊道:「爺爺──!有人找你!」
時間在這棟房子裡彷彿被沼澤纏身,一切都行走的步履艱難。蜘蛛緩緩的垂絲牆角,水珠墜落的頻率慢得令人心焦,厚重而陳腐的空氣拖沓的在肺腔裡穿行,坎伽斯在等。
「噯,讓他進門來吧。」最終,屋子裡的老人說。
*****
「我們有一個鐘頭的時間。」杜賽先生坐在窗前的一張高背扶手椅上,穿著兩件套的服裝,上衣漿洗得潔白挺直,衣擺一絲不苟的收攏在腰間皮扣底下。他翹著腿,手中端著的白瓷花杯裡盛著黑咖啡冒著熱煙。
坎伽斯曾經設想過杜賽先生如今可能的潦倒模樣,但唯獨沒有想過他會這樣精神鑊鑠的坐在自己面前。門裡和門外彷彿是兩個世界,好像門外的頹唐破敗不過是他破碎人生的一場剪影,而門裡則是他沉靜的靈魂,堅毅一如往昔。
房間不大,房門正對著一扇向陽的窗,窗前是一張和高背扶手椅成套的老梨花木書桌,兩邊書櫃上滿擺著書,左側展示架上掛著羊毛毯織的世界地圖,右側軟木板上則釘著成排的勳章。所有房間裡的東西都看得出來被悉心的照顧過,在經年的使用裡散發著溫潤的光芒。
房間中央是一張小圓桌,放著一小碟餅乾和一壺咖啡,那是那個孩子剛才端來給兩人的。杜賽留下了坎伽斯,卻把孩子打發去做晚飯,現在房裡只有杜賽和坎伽斯兩人,而坎伽斯就坐在另一張高背椅上,面對著那張小桌。
杜賽先生輕啜了一口咖啡,口中發出一陣呼嚕聲。
「我期待小杜做完晚餐前我能結束談話。」他說。
坎伽斯接過話頭:「那麼我便長話短說,杜賽先生......」
「不不,我的朋友。」杜賽打斷了坎伽斯。「用點咖啡吧,遠道而來,請由我這個老人善盡一點地主之誼。」
他邊說邊比了個請的手勢。
「我的意思是,我會主持這場談話。我要這場談話照著我的步調走。」杜賽說。
坎伽斯深深看著眼前的老人,接著從善如流的給自己倒了點咖啡。
咖啡很苦,幾乎掩蓋了整個咖啡的基調,酸味消失在舌面前端,甜味只在吞下汁液之後許久才嘲弄似的在舌根上搖擺幾下。就彷彿杜賽那無聊的語調一樣:低啞而缺乏起伏的語音組成了大部分的字彙,情緒在語句裡被隱藏,只有消失在空氣裡的句末韻腳淡淡標示著說話者話語裡無奈的玩味和豁達。
「現在,陪我這個老人小聊一下吧。」杜賽說:「告訴我,我的朋友。你師從何人?」
「巴爾果札先生是我的啟蒙之師。」坎伽斯面無表情的答。
「哦,是薩瓦學院院長那位嗎?」杜賽又問。他將身體從椅子裡撐起來了一點,表達了對這個資訊的熱切之情。
坎伽斯依舊毫無所動:「請恕我的僭越,但是杜賽先生,我有必要提醒您,您所說的薩瓦學院已經被政府除名,它並不是一個合法的教育機構。」
「是的是的,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巴爾果札那個老傢伙會守在森林裡不走了。」杜塞說:「我的朋友,你看見牆上那枚徽章了嗎?有彩色緞帶的那個。」
「是的,我看見了,先生。」
「巴爾果札有一枚一模一樣的。當年我們受勛完之後,我配戴著勳章成為了道德會大主教,他則回到他的森林去教書。」
「簡直不可思議,對吧?他的腦子裡簡直只有他的學院和學生。」
坎伽斯有些不耐的接話:「巴爾果札先生是相當好的老師。」
「是的,他確實是好老師。但在道德會幹部這樣的高位前仍然會選擇當一名老師的人可不多,他的決定著實可嘆。」
坎伽斯沒有多言。
「那麼,告訴我,我的朋友,你是巴爾果札第幾期的學生?」
「第33期,先生。」
這時杜賽沉吟了一陣,坎伽斯猜想他大約是在計算年份。
「二十一年?」杜賽問。
「是的,先生。」坎伽斯答。
「你和33期的沙德拉瓦是什麼關系?」
「我是他的同窗兼旅伴,先生。」
「嘿!很好!」杜賽笑了一聲:「我以前怎麼會不認識你?」
「你能做到操控『世界』嗎?試試看、朋友。讓我看看巴爾果札教了你什麼。」
語畢,杜賽放下了手中的杯碟,拿起一本筆記本,做勢要寫字。
「來,操控我,試試讓我在本子上寫些字。」杜賽兩眼放光地說。
他盯著坎伽斯,彷彿看著等待著奇蹟的修道士,他死死的盯著坎伽斯的眼睛,而後者也以毫無閃避的眼神回報。
某些看不見的東西開始在兩人之間跳動,空氣裡的時間被無形的力用力的擠壓又輾平,光線被扭曲,一種寂靜吵雜了起來。這一切只在短短一瞬之間發生。
杜賽操控著他的力量像是支槍,毫無猶豫的捅進坎伽斯的心臟,共鳴之力如同一雙強硬的手,竄著坎伽斯的四肢百骸要他聽從這位前道德會大主教的話。但對面新政府的天使並不是待徂之魚,放在他人身上如千鈞之重的共鳴波,對年輕的坎伽斯不過小試身手。即便失了先機,回過神來的坎伽斯隨即也跟上發動共鳴掙脫了杜賽的控制,掙脫了還不夠,共鳴波一路向前,直指杜賽門面。
杜賽的力量被打的消散,坎伽斯的共鳴波則著杜賽的心口,離取他的命只有一步之遙。
兩人一動未動不過須於,但交鋒至此,杜賽算是完全敗了。
坎伽斯看著杜賽眼裡的光漸漸黯淡,看著他失去再築起防禦的力氣,看著他的力量如同失了靈魂的傀儡慢慢脫垂。然後他說:「先生教我使用共鳴數年,教的都是發乎情、止乎禮。」
青年收回了他的攻擊,沉穩而凌厲的壓迫瞬間泯滅於無形之中。
「吾師從未教過我將共鳴用於操控他人。」
「而往後我也將遵從先生的教諱。」
失去了威脅的杜賽彷若失去了骨架的玩偶,不久前挺拔的身姿不在,也許這場交鋒終究耗盡了他最後的元氣,杜賽的背脊肉眼可見的駝了起來。
坎伽斯又說:「杜賽先生,今日我來,是代表大天使政府要你伏罪的。相信您也明白,您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被政府以異黨罪起訴,只是當時迪亞洛斯仍在戰時,故政府遲遲沒有將您逮捕。」
「恕我大膽,如今杜賽先生您向我提及巴爾果札先生,恐怕只是想攀親帶故,藉此拖延時間。」
夏末的斜陽落得格外的快,橘黃色的火球把自身和雲彩燒熔成了一團。杜賽背著窗,握著筆記本的雙手低垂,由於逆光的緣故,坎伽斯看不太清楚他的臉。
門外小杜敲了敲門,告訴兩人飯菜已經備好。
「不虧是巴爾果札。」
「當年我贏不過他,如今我贏不過他徒弟。」低低的,坎伽斯聽見杜賽如是說。
「如果道德會裡有哪怕你們二人其一,我們又怎麼會敗退。」
「正可謂名師出高徒。」
坎伽斯起了身來,為杜賽重新倒了一杯咖啡,並從口袋中掏出一盒褐色粉末,用一旁的茶匙舀了一點加入瓷杯之中。
「有什麼遺言嗎?杜賽先生。我們天使必會傾聽。」坎伽斯邊說,邊將瓷杯遞到杜賽的面前。
「我一個糟老頭子,沒什麼好說啦。」
「就是小杜那個小孩子,請你好好待他。」
「這是自然,他和您的罪毫無關聯,我會將他交給教育所扶養。」
「你明白我的意思。朋友,我希望的是你把小杜帶在身邊,把你曾經的所學交給他。」
「我不明白,先生。我並沒有教育他的權力,任何非政府的教育機關都不能隨意教授他人『共鳴』。」
「不不不,不是要你教他那些能力,那些他以後自然會學會的。我要你把巴爾果札的禮教教給他,就當作我大膽的請託,讓他成為一個如同你一般的人。」
夕陽如融化的奶油般徹底消失在遠方,一切暗了下來。在坎伽斯眼裡,那個剛才還無賴又堅毅、固執又豁達杜賽先生已經徹底死去,他的生機已然被最後一縷殘陽帶走,只剩下裝著掛念的軀殼。
「你的老師是否說過,你是他最傑出的學生?」
「你和巴爾果札簡直一個樣。一樣強大、一樣脆弱;一樣冷漠、一樣多愁。」
「也許是這樣,你們才離開道德會的吧?因為你們都一樣對世界感到無能為力吧?」
杜賽從坎伽斯的手中端過了咖啡,他顫顫巍巍地起身,坎伽斯才赫然發現其實杜賽根本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硬朗。他緩緩將椅子換了一個方向,朝向那張陪伴他已久的花梨木書桌,他將筆記本和筆重新擺好在桌上,然後將咖啡放在桌子的左上角。
「朋友,幫我一個忙。」
「去幫我把牆上那個勳章拿下來,就別在我衣襟上。」
坎伽斯依言照做。
安排好一切的杜賽毫不猶疑地將咖啡一飲而盡,年邁的身軀已經容不得他多做掙扎,約莫兩分鐘,杜賽就一動也不動了。
坎伽斯上前替杜賽將咖啡杯放回碟子上,不經意地注意到了杜賽的那本筆記本——不,那哪是什麼筆記本,那不過是一本書,中間夾著一頁大天使政府早些年有意招降有才之士時廣發的特赦令,底下的天使簽字處簽著坎伽斯一半的名字,是他的字,沒簽完,墨跡還未乾。
在剛才短短的一場交鋒裡,有那麼片刻,坎伽斯覺得兩人似乎同時碰觸到了共鳴的最高境界。在那個趨近於無限的瞬間,他讀到了杜賽的情緒——興奮、期待、欣賞和欣慰交雜在一起、好勝心和熱血猛烈沸騰;然後突然之間,那些高昂的情緒如潮水一般退去,轉而被悲哀、敗餒和嫉妒取代、熱情被澆熄,徒留無處可發洩的激昂;又然後,負面的情緒淡漠了下來,消失的無影無蹤,剩下平靜和坦然。
坎伽斯可以篤定,杜賽一定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情緒,他也明白,真正擊敗杜賽的,並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自己那部分真實的心靈,他們的心靈打了一架,坎伽斯贏了,杜賽的絕望和疲憊使他敗陣。
他最終沒能操控坎伽斯的意志為他簽下那張赦令,也許是他不能,也許是他不想,毫釐之間的猶豫,讓他輸給了坎伽斯。
坎伽斯拾過筆,接著字跡簽完了他的名,然後將紙對折收進了杜賽胸前的口袋。
「希望你的靈魂在天國能得到饒恕。」坎伽斯低喃。
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杜賽在一個平凡的午後裡讀書,配著他孫子準備給他的咖啡和餅,而午後的陽光就從他面前的窗照耀進來,暖融融地烘托著書頁和他乾瘦的手。接著,杜賽睡著了,一直睡、一直睡,一直睡到夜幕降臨,一直睡到一個屬於他的輝煌時代完全傾頹而去。
他再也沒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