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2019年2月
這部據云揭臺灣政壇黑幕的電影,以棠府祖孫三代三位女性為核心,涉及政商勾結、地下交易、掏空公款、滅門慘案等罪孽,最後的贏家是氣質高雅、虔誠信佛、總是笑臉迎人,卻心如蛇蠍的棠夫人。為避誨淫誨盜之嫌,片子開頭用兩位盲眼說書人定調:“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惡終有報。”報應之說至今有無約束力實無關宏旨,它好比好萊塢驅魔電影的噱頭,總需安排天主教神父念念拉丁咒文,縱使教儀已經在地化。然而,故事收尾後卻出現字幕:“世上最可怕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一首一尾就對故事起了鏡框作用。
然而,內容給我們的是適得其反。棠夫人最後以85高齡壽終正寢,外孫女棠真撕毀停止搶救同意書、不讓拔管,哀求她不要棄自己而去、要長命百歲。此時,棠夫人以黑心A來的三十億元打造的棠盛公司已經上市,而氣急敗壞地嚷著“救救她”的棠真正是董事長。故事裡最諷刺的莫如被棠夫人坑害的高雄縣長、高雄縣議長、被滅門的議員兼農會理事長、行政院王院長都是為了貪財,才上了棠夫人的鉤,唯獨棠夫人的陰謀設計有“愛”的成份,那就是製造醜聞搞垮“王院長”、幫助她的情夫執政黨的馮秘書長奪得黨主席寶座。
如果故事裡的“無愛”是指棠夫人罔顧親情、將女兒唐寧滅口,那也說明不了什麼。唐寧對自己的女兒唐真是有情的,才會挾她一起逃離罪惡淵藪,沒料唐真鐵了心跟外婆、向她告密,才導致唐寧被滅口,這裡並非六親不認,而是認哪一個親的問題。《教父》裡的黑手黨家族比主流美國社會更重親情,連組織犯罪集團亦以“家”為單位,但家內如果出了叛徒,即使是親兄弟亦必予以“正法”,且因事母至孝,會在母親入土以後才執行。
在這裡,吉力根(Carol Gilligan)與柯爾貝克(Lawrence Kohlberg)有關道德人格成長的辯論對本文或有所裨益。柯氏道德成長論以第6階段、即道德認知能擺脫人情、達到掌握社會正義為最高境界。吉力根批評它是男性中心論,因為女性成長培養依戀,不易達到男性的高度,因此她另倡“關懷倫理”。吉氏或不知覺,她的“關懷倫理”也捍衛了同病相憐者:柯氏的信徒曾在20世紀的香港進行問卷調查,發現調查對象有“為人際和諧而犧牲社會原則性”的傾向。
視理性統禦感情為道德成長最高階段確有西方男性中心的嫌疑。宋明理學即試圖將人情提煉為人類的公理,吉力根的提升嘗試亦可謂不遺餘力。我在《殺母的文化》中仍不得不提問:當代的美國女性是更“東方化”了呢,還是更“男性化”呢?
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血觀音》對“情”或“愛”都缺乏理性批判。安徒生童話裡的人魚公主對王子之愛最後是毀掉了自己,人魚公主的斯拉夫版盧薩爾卡則是公主與王子雙毀。我們凡夫俗子的愛沒這般轟烈,在替父母送終時反對拔管、力圖搶救,有依戀不舍之情、也為了讓自己安心、以及在社會觀眾面前像“人”樣,並不理會病者要求縮短“眼前的刑罰”以及釋放更多醫療資源給其他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