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說家格雷安‧葛林有個著名說法──「童年是小說家的存款」──就此標準而言,於初初開始寫作時,我顯然家徒四壁,小說存款簿內堪稱空空如也。是,自1977年我降生於嘉南平原新營小鎮以來,這東亞第一島鏈上的小小島國並非沒有大事發生(美麗島大審就在1979不是嗎,而解嚴則在我小學時,我甚至莫名其妙地清楚記得新聞畫面上當時的立法院長敲下議事槌的那一刻);但那些大事似乎都離我十分遙遠。成長於小鎮中產階級家庭的我衣食無缺,就此度過了自己平淡無比的童年與少年時期。我從小就愛看書,常為此廢寢忘食,不知是否是為了餵養自己腦中無法滿足於此平淡童年的想像力。
但「想像」可能也是人類共性吧?對,我在新作《零度分離》中的說法即是,那算是某種中樞神經給我們的引誘──如果你的真實世界過度平淡,那我們總會嚮往某些極端時刻,以便練習自己的想像力。
於是文學成了我的媒介。美好滋味是文學時刻,痛苦與荒謬當然也是文學時刻。既然一戰中那動人無比的「聖誕節休日」(1914年平安夜,於比利時國土某地交戰中的德軍和英軍曾約定短暫停火,離開自己的戰壕互訪對方泥濘中的陣地並致贈小禮物)真實存在,那麼種族屠殺當然也如假包換。如果你覺得這兩個例子已離日常生活太遠,那麼至少,類似《沒有色彩的多崎作》那樣親近友人的背叛總是你可能親身遭遇的;類似《當我們討論愛情》那樣對婚姻或生活之恐怖的洞察總是你可能親身遭遇的。我們也知道,多數時刻,人類既非聖者也鮮少罪大惡極──關於這點,《喜劇演員》裡的格雷安‧葛林給出了這樣的說法,既憂傷又犬儒:「我們屬於喜劇的世界不屬於悲劇」。
是啊,聖行是悲劇,地獄般的惡行也堪稱悲劇,然而多數時刻,我們不會在現實世界中遇見那麼嚴重的聖行或惡行。我們屬於喜劇的世界不屬於悲劇。根據格雷安‧葛林的暗示,這些總發生於生活周遭無足輕重的喜劇帶給我們的並非歡樂,而是另一種悲哀:一種無以信仰、無法付出亦無從獻身的悲哀。然而我在想,也只有在文學或藝術的神聖時刻裡,這些崇高與邪惡,快樂與痛苦,這些隱藏於人心中從不外顯的重如泰山或輕於鴻毛,這些慎重其事或無足輕重,這些悲劇或喜劇,無論其有信仰或無信仰,在文學面前,都一視同仁地珍貴無比。
謝謝評審與主辦單位慷慨給予我的榮耀。也謝謝我的父母。
伊格言,本名鄭亦煦,1977年出生,成長於台南新營。伊格言正值青壯,至今推出的作品有高度、有厚度,兼顧藝術性與思辨性,以遼闊的視野、深刻的喻意開創出科幻小說新局。
伊格言著作包括短篇小說集《甕中人》、《拜訪糖果阿姨》,小說《噬夢人》、《零地點 GroundZero》以及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等。每本書都展現獨特的見地,無論核災的末日想像,或者與生化人雜處的未來,文字所營造的荒疏異境之下,伊格言更企圖探討人類普遍的困境,甚或延至「後」人類問題,著眼科技、AI、與人性之間的糾葛,包括人類過度自我中心、與自然界如何共存等命題。最値得一提的是,伊格言的小說奠基於龐大的知識體系(也摻和著趣味而繁複的「偽」知識體系),他卻不追求硬科幻的冰冷炫技,近作小說集《零度分離》益發回歸人文關懷,譬如,他在《零度分離》反覆提問,人類索求的,用以定義自身這個物種的,究竟是什麼?以其中的短篇「再說一次我愛你」為例,我輩中人皆感同深受的創傷、匱缺、遺憾,以及至關主題的字眼:「未竟的夢想,無法付出的愛」,是否為貫串時空的人性密碼?而大數據主宰一切的時代,包括情之為物,包括人類以文字吟誦胸臆的抒情傳統,是否它是(還是?依然還是?)維繫人類尊嚴的最後一根稻草?
「外星人忘情,生化人或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前景恰是背景,伊格言運用精湛的小說技藝,看似描述未來,他的關懷其實放在現時今世!創作的路上,伊格言以「小」搏大,提出普世性的「大」哉問。台灣是海洋國家,藝術作品理應面對未知、迎向浩瀚。伊格言的企圖對我們島嶼上的寫作者,皆是啓示。爰經吳三連獎評審委員會審議,評定伊格言先生為第42屆吳三連獎文學獎得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