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你這傢伙?!」
原本懷著忐忑的心情,設想要如何向對方表達拒絕的達納,跟著桌上的咖啡杯一起,被預料之外的一個拍桌給震得跳起。
這是一間主打復古的情境咖啡廳。包廂內漫著慵懶的爵士音樂,有著與室外相反的宜人溫度,玻璃窗上映著的,應是太平洋豔麗的海底奇觀,那是艷陽照亮海底生物所映照的繽紛色彩。
藍色的光線透過窗戶散了進來,也輕輕地照在達納面前,那衣著詭異的人身上。
基於禮教,即使被黑市強盜打劫的可怕記憶依舊歷歷在目,達納還是出聲詢問:「⋯⋯請問您是?」
瓊一把扯下頭上的臉基尼,髮絲被靜電勾起,藍光下,她的臉龐被襯得黑得發綠,面部夾雜著震驚、憤怒與委屈,儼然一瘋婆子,要將眼前的達納生吞活剝。
可是,即使如此,達納也依舊無法認出眼前這人是誰。
「不好意思,我們⋯⋯是在哪裡見過嗎?」
瓊可是非常地確信,眼前這畏畏縮縮的傢伙,一定就是那日為自己將身體與大腦分離,可療程沒完成,身體反而被強盜奪走,使自己被迫更換人工身軀的醫生、那間該死的個人工作室負責人!
她感覺難以置信,這傢伙竟然就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還認不出自己!
儘管瓊早在那日就想好,對於她,達納絕對說不上是一個加害者,可是現在,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受害者嘴臉,她只覺得一陣來氣,火氣瞬間突破了理智的防線。
她大罵:「你這個混帳庸醫!」
這些日子以來,無法輕易向外人說明的、因為身體轉變所帶給她的壓力,如碎石一塊一塊的累積在她的心上,壓得喘不過氣。
此時,意外出現的達納就成了她宣洩情緒的出口。
「你、你知道我這幾個月是怎麼過的嗎?」
越想越氣,也越想越委屈。
「至從那天之後,我總是會莫名其妙的口渴,水也越喝越多,上廁所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平時就算了,但上班的時候、開會的時候也是!沒坐多久,就要起來上廁所,害得我被財務部的人白眼,雖然人家沒直說,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嫌我高調、嫌我佔用資源、嫌我⋯⋯我自己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水牛!」
「原本覺得好吃的東西,都不像是以前那麼好吃了。不論以前有多麼喜歡,現在吃起來也就是那樣子⋯⋯可是好奇怪呀!以前吃起來明明是那麼幸福,幸福到可以忘記工作的壓力,可以忘記當下難受的事情。但、但是,現在就算我拿出以前只有得了獎金才敢買來一盒慢慢吃的高級巧克力,也一點幸福感都沒有!明明那巧克力是真的很好吃,也真的很貴⋯⋯」
「還有⋯⋯每次照鏡子時,我都會被自己給嚇到。鏡子裡的我,明明是我一直以來最想要變成的樣子,有端正的五官、不需要節食運動,就能維持的完美曲線、稍微高於人均的身高、一邊是與我媽媽相同的黑色瞳孔,另一邊是與我爸爸相似的藍色瞳孔⋯⋯它很完美,它、它很好,可是,我、我覺得它不是我⋯⋯只要我的精神出現一點疲態,鏡子裡的我就像是一條沾上污漬的全新禮裙,我會對它感到歉疚,會覺得這樣的我配不上它,我不能像以前一樣,對著自己的黑眼圈開玩笑⋯⋯這樣其實,很累⋯⋯」
「之前,我本來是計畫,在做完SPA後,就回一趟老家的。我連傳送門的通行證都買好了,那錢還是用老媽匯給我的錢存的,真的存了好久!本、本來⋯⋯我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的,可、可是,現在我變成這個樣子⋯⋯我把她辛苦懷胎十月,忍⋯⋯忍受沒人能理解的生產痛苦的身體⋯⋯給、給搞丟了。我知道,她對於她能夠完整的經歷懷孕、生產這件事,感到很驕傲⋯⋯雖然,沒有人能理解,包含我,但是,我感覺自己很對不起她,因為這樣,我甚至都不敢跟她多說話,不敢用視訊跟她吵架⋯⋯雖然⋯⋯媽媽她有時很囉唆,可是⋯⋯我真的⋯⋯有點想她⋯⋯」
「本來這些就夠煩的了!現在!連我的皮膚都要跟我唱反調,開始出現奇怪的黃斑!手臂上的更是噁心!」
⋯⋯
等到瓊沒頭沒腦地抱怨完,才驚覺自己似乎說得太多了。
看到達納因為驚嚇而顯得呆傻的表情,她生出了些許的愧疚感,可一時間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寂靜的空氣中生出了微妙的尷尬。
剛剛才胡亂對人發脾氣,現下瓊不停思考,要如何給自己找個台階下,硬是把自己的臉憋出了紅色。
我怎麼這麼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呢⋯⋯上次就是因為自己的爆脾氣,一句不停的負面言論,把莉莉給氣走的呀!
而這時,先開口的卻是達納。
「那個⋯⋯如果要用飲水量大的動物來比喻,我覺得⋯⋯用海洋動物,或是大象,會比水牛來得好⋯⋯啊,我是說限於地球生物學,因為我不確定你知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物知識⋯⋯。」
「⋯⋯」你是在拐著彎罵我?
「我可以換一下窗景嗎?」
「啊?⋯⋯喔、你請。」
說著,達納以檯面上的選紐,搖控起窗外的景色,窗景從透著藍光的海底畫面,轉變成陽光明媚、春暖花開的山林園景。
「能將您的手借給我看嗎?啊⋯⋯不好意思,袖子給您捲起來一下⋯⋯」
還沒反應過來的瓊無意識地配合著對方的指示,交出了自己的右手。看著對方說不上流暢,帶著些混亂的動作,又將右手收回,麻利地將袖子捲上,再次遞到對方面前。
達納輕輕地撫摸瓊手臂上的黃色斑點,目光細細地查看,嘴上依舊沒停:「吃原本喜歡的食物,卻感覺不到幸福感⋯⋯我想是你現在的消化道無法合成血清素的關係⋯⋯不過還好現在發現得早,你這身體應該還在保固期內,你可以跟保險窗口討論一下相關問題⋯⋯或是⋯⋯如果你覺得太麻煩的話,也可以直接申請相關的注射劑,這有在社會福利部的供給規範中,是有需要即可配用的物資,那個打完後,你應該就會有一定量的、你所謂的幸福感了。」
聽得瓊頭頂黑線,她想,這傢伙一定就是所謂「社會化不完全人種」。
「飲水量上升⋯⋯是因為你皮膚裡的葉綠素,在做光合作用時本來就會需要水分,在結束時也會產生水分,這個品牌的設計為求穩定,本來就不會像植物一樣由氣孔排出,所以常跑廁所是正常的⋯⋯不過,一般來說,在配換器官時,人工助理應該都會先進行說明才對呀?」
啊⋯⋯那時候⋯⋯因為要勾選的題目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很多說明都被我跳過了⋯⋯。
「至於這些黃斑,」達納緩緩地抬起頭,鼓勵道:「不用太擔心,這是因為陽光攝取不足,只要每天記得在早晨跟下午曬曬太陽,飲水充足,就沒有問題了⋯⋯應該只需要一週,顏色就會變回來了。」
這是達納第一次與瓊對視,他眼中透著來自靈魂本身的溫暖與柔和,讓瓊不自覺得地被牽引。
不過很快,意識到自己正盯著人看,感覺做錯事的達納驚慌地低下頭,眼神閃躲。
「⋯⋯那個,我是想說,如果您知道了問題的解決方法⋯⋯也許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瓊眨了眨眼睛,呆了呆。
她驚覺地發現,原來這傢伙是個好人呀!
達納恢復了早先那雙腿夾著雙手的畏縮姿勢,低著頭,皺著眉,用蚊蠅一般的音量道:「至於覺得自己不是自己,跟您媽媽的問題⋯⋯我想我應該幫不了您⋯⋯不過,也許⋯⋯您可以研究一下『存在主義危機』⋯⋯應該是叫這個⋯⋯它相關的議題,也許會對您有幫助⋯⋯吧?」
「啊,還有一件事⋯⋯那個,我已經不只是醫生了⋯⋯做全身置換相關的手術,必須要得到『生命工程操作技師資格証』的,不然是違法的⋯⋯所以,要罵也不應該是罵『庸醫』⋯⋯罵別的可能會比較合適,但是要罵什麼呢?⋯⋯」
聞言,瓊不知為何笑出了聲,搞得達納又是一陣驚慌失措。
「哈哈哈⋯⋯對不起呀,剛剛胡亂對你發脾氣。」瓊知錯能改,嘆道:「你還真是個好人!」
「謝!謝謝⋯⋯沒關係⋯⋯」說是這樣說,但他的頭變得更低了。
「後面如果還有其他問題,我可以問你嗎?」
收到瓊的交友通知,達納手忙腳亂地點擊接收:「好的⋯⋯如果您不嫌棄的話。」
瓊想了想,發現自己好像又做了不經思考的事情,應該要補救一下自己的失禮之處:「哪些時段聯絡比較不會打擾?個人工作室的經營就你一個人,平常應該很忙吧?」
「不會的!我現在很閒」達納搖頭擺手:「⋯⋯因為上次的事情在社群上傳開了,現在工作室沒有什麼客人願意來,連原本的預約也都被取消了⋯⋯我想,我應該算是失業了吧。」
憂愁的烏雲降落在達納的頭頂。
⋯⋯這樣呀,他也是個受害者。
交換完聯絡方式的瓊,起初基於擔心和好奇,會時不時地主動找達納搭話,一來二去,兩人也算是談起了心,交起了朋友。
隨著交往的深入,瓊越加地覺得,達納真的是一個內向到危險的人。
他好像沒什麼社交圈,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虛擬世界上,他的生活都單調至極,現在又沒了工作,長期下來,真的很難不讓人為他的精神健康以及大腦壽命感到擔憂。
說得激進一點,如果沒有社會福利部(加上現在會時不時找他聊天的瓊)的存在,她甚至覺得達納有哪天想不開,選擇一人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或是發了瘋,決定單槍匹馬的殺入(交易地點不明的)黑市再自爆也一點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平常都不怎麼主動發訊息聯絡的達納,在今天早上卻主動地向瓊提了個問題。
提問的內容也很奇怪。
「小瓊,你真的想要換回原來的身體嗎?」
看見訊息的瓊嘴角一抽。
不會吧?已經開始學會幽默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