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表情管理」,在這個想整成什麼樣就能整成什麼樣的時代,對於藝能人士及公眾人物而言,可以說是著重要求的表現技巧。
在作品中,要求以符合角色的心境,展示出劇情需要的表情;在公開場合中,大多數時候要求展現出專業、正面的姿態。只要你站在台上,即便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將在下一秒因為緊張而跳出、胃酸正要翻湧而上,也要用咽喉死死地卡住它們,以最端正的笑容面對眾人的視線。
如果突發意外,比如舞台事故、個人生理因素等,造成難以維持表情的狀況,那最低限度的,就無關美醜⋯⋯至少不要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太過癡傻——就像現在的瓊一樣,雙眼睜大,眼神失焦,嘴角下垂,雙唇微開。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事物。
許久不曾合上的嘴唇讓她的喉頭有點乾,開口就是一個破音。
「這、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你這裡?!」
收到訊息時,瓊不以為意,直到她再次抵達達納的工作室,才驚覺,原來她想錯了⋯⋯不是達納變幽默了,而是他真的把她的身體給找回來了!
「該、該不會⋯⋯它根本就沒有被強盜劫走,其實是你在自導自演?」瓊開玩笑。
對方反駁:「怎麼會呢?你想太多了!」
她嘿嘿一笑,看著還是有著不在狀況內的恍惚。
瓊仍舊不敢相信眼前的東西真的是自己丟失的身體。
透明的玻璃艙裡,原先的身體就靜靜地躺著,從正面看上去狀態完好,一切如常,安靜祥和,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這是她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看著自己的身體,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它是完整的嗎?」瓊問:「我的意思是說,裡面的臟器都還是我原來的那些嗎?」
多數情況下,流入市場的軀體會依照個別器官的優劣分開標價,拆分售賣。如此,可以讓顧客根據需要進行購買,而商人也能獲取較高的收益,是一種雙贏的做法。
不過,如果那副軀體具有一定稀缺性或是特殊性,如:能高機率避免減壓症、具備特殊疾病免疫等等的,會被認定為整組販售更具備價值,這時,哪怕較不易於商品的流通,商人也不會輕易拆售。
幸運的是,瓊的原身正屬於此列。
「嗯,聽說是一起被賣到一個收藏家手上的。」
「太好了!也就是說,我的身體是原樣被送回來囉?」
達納的背影產生了遲疑:「這個⋯⋯我就不敢保證了。」
「⋯⋯」瓊的直覺告訴她,這問題還是不要深究的好。
有些事情不追究,對他人、對自己都比較好。
為了避免達納進一步說出一些讓人無言以對的話,瓊選擇主動轉移話題:「你是怎麼找到它的呀?」
不是說東西流入黑市就難以取回了嗎?
聞言,達納短暫地停下了手邊的準備工作,支支吾吾地:「其實⋯⋯我是去拜託認識的人幫忙的。」
「你還認識這麼厲害的人?」
真看不出來他能有這樣厲害的人脈關係。
「嗯,我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
「那個⋯⋯其實,我來自埃忒爾家族。」
埃忒爾家族?⋯⋯!
「什麼?埃忒爾家族?!」瓊驚叫:「你說的是那個有名的埃忒爾?那個財富成功累積近五百年的、那個在社會聯邦組織中有固定席位的⋯⋯埃忒爾家族?!」
「嗯⋯⋯就是你知道的那個埃忒爾。」達納補充:「不是固定席位、不是固定席位!只是剛好連續幾屆都被選上而已⋯⋯。」
社會資源經由組織的管理,並在科技的協助下,人民即使不勞動,也能吃飽穿暖,有完整的基礎教育,擁有最基本的生活及醫療資源。
工作之於人們,更多的意義在於經驗的累積,以及為生活添加樂趣。
而貧與富的差別,更直接地反應在人們可以選擇的娛樂項目上,更準確地說,貧民與富人資產的差別影響了個人的眼界大小。
貧民的一生可能就侷限於一畝三分地之中,對於世界的認知完全來自於書籍、免費公開網路,以及自己觸手可及的生活體驗之中。
富人則可以自由地穿梭於各個行星之中,親眼見識恆星爆炸的瞬間,品嚐在空間扭曲、極限環境中生長的珍物、把各器官當時尚配件更換、使用寧默辛妮集團為其專門打造的共感情境(劇本),短時間內體驗各種不同的人生。富人可以看到的、可以體驗到的,不僅是來源於個人的觀感,而是過去所有的冒險家、科學家以及少數創作家的積累。
那是貧民連想像都無法想像的生活方式。
在人文歷史已經累積數千年的社會,即便有聚集菁英的社會聯邦組織進行管理,社會的貧富差距依然極大。
不過,就如同過去「百年換一朝」、「富不過三代」的經驗法則,西元3000年前後的社會依舊是那個會自然世代更替的社會。
因著娛樂(刺激)比過去更加多樣性、更易使富人沈迷其中,同時,社會安全網的健全,使貧民無後顧之憂、教育內容也更加私人專業化,這些都加劇了社會貧富更替的速度。
只要你敢闖,財富就可能是你的;只要你鬆懈,財富也將離你而去。
用瓊太祖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可以讓你瞬間暴富,也可以讓你瞬間破產的世界」。
富人當然也不全是傻子。
為了將財富順利而長久的流向後代,蔭蔽子孫,長輩們或用教誨,或用勸戒,或用明令,為子孫製定了多種條條框框的限制。
可惜的是,這些「立意」多數都不及這變化快速的世代,進入時代的洪流中,不一會便被沖散,一如不曾存在。
而在少數成功保留財富的家族之中,歷史最為悠久的,也是最知名的世族,就當屬「埃忒爾家族」了。
作為當代世族的代名詞,埃忒爾家族已經成功將財富累積了四百五十年,並且至今仍再壯大。在各領域中不乏出自該家族的佼佼者。
他們就是富有、人脈、權力的象徵。
「那、那你怎麼會在這裡?」瓊茫然地問:「啊,不對,那、那聯誼會社怎麼樣也不應該把你跟我算在一起呀?我們的背景差那麼多!就算⋯⋯你那個時候接近失業,可好歹是埃特爾⋯⋯」
達納紅著臉低下頭,支支吾吾地:「⋯⋯應該是因為⋯⋯我,曾經當眾承認自己⋯⋯跟愛子,阿,是人工智能在一起過⋯⋯所以,市場覺得我的價值就、就那樣⋯⋯」
令人不知如何應對的回答,讓瓊今日已經反覆受到震驚的大腦停了兩拍,原來就稱不上精明的眼神,此時更顯空洞。
熟悉八卦的二等編劇無意識地發現,自己確實曾經耳聞過一段小道消息,是說某個知名世族的公子哥公然宣布要跟人工智能成為靈魂伴侶、攜手進入婚姻的殿堂。
聊到這段八卦時,一旁的組長正扯著牙線,刮著自己上顎臼齒的牙齦,一臉淒哀地說:「哎!他的家人會有多難過呀!」
到現在,瓊依然還記得,那時跟對方還不算熟悉的她,在面對其意外扯出的、一片不算小片的蔬菜纖維時,那種尷尬、窘迫,還帶有一點噁心的心情。
「哈⋯⋯那樣呀⋯⋯。」
瓊的社交經驗告訴她,這話題現在還是不要探究得好。
機警的她再次選擇了戰術性地轉移話題。
「阿⋯⋯所以,你是回老家請家族幫忙找囉?」
話到這裡,瓊感覺自己隱隱被一種名為人情的壓力給籠罩,毫無資本的她只能賣力地誇讚,就算現在的嘴角略有些僵硬:「真不愧是埃忒爾呀!這種事都能做到。」
「更正確地說,不是請家族幫忙,我是去拜托一個家族中的長老,做了一場交易,才讓對方願意幫忙的。」達納眼神游移:「至於交易的內容⋯⋯」
讀懂了對方臉上的情緒,瓊馬上接話道:「你不用細說沒關係!真的!」
怎麼今天聊個天壓力這麼大,好累⋯⋯她無力地想。
即便如此,成功換回自己身體的當下,瓊依然感到非常地開心、滿足,有一種遊子久別後歸鄉的感動。
連假結束,她懷著緊張又踏實的心情,踏出家門。
外頭的天空是一片晴,綠蔭樹下,陽光帶著一絲暖意,瓊閉上雙眼,微張雙臂,想用身體感受周遭的一切。
這是過去她用來平復自己的習慣。
一吸,一吐,再一個深呼吸,她竟被自己的口水給嗆著,動靜之大,引得一旁路人側目。
瓊紅著臉踏入辦公室,不知道是因為尷尬而羞紅的,還是因為呼吸不順給憋的。
辦公室內,並沒有什麼人留意到她的轉變,也或許是留意到了,但並不在意,沒什麼太大的反應——除了組長。
「你是怎麼回事?!」
被好友兼上司一把扯到角落,還在適應期的瓊好幾次差點被自己遲鈍的腿給絆倒。如果再發生無謂的騷動,她知道,她又要看到財務部那人左眼眼白的數字刺青,那是只有在他翻白眼時才會出現的圖騰。
組長的肢體語言中處處表露出他的激動,然而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說話呀!怎麼好好的,又換了回來呢?!」
摀著被扯痛的手臂,瓊有點擔心皮膚會不會就這樣被扯鬆了,眼瞳中閃著微微淚光。
「哎哎哎,怎麼哭了?寶貝,不急!你慢慢說,嗯?哥哥會聽你說的,不哭不哭呦!」
「誰哭了?」瓊翻了個白眼,一巴掌拍在對方手臂上:「你是不是忘記了?我這身體之前是被劫走了,逼不得已才換成之前那個。」
「啊⋯⋯對、對,它、它怎麼找回來了?」組長不解:「哎,不是!你之前換的那個身體不是好好的嗎?就算找回來了,幹嘛要換?你那副身體呢?該不會⋯⋯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也沒有隱情不隱情的,只能說是機緣巧合下找回原來的。你也知道,以我的經濟狀況,根本支撐不起額外軀體的維運費、保存費。」
「所以⋯⋯你在兩個之中選擇了舊的?為什麼?它不好嗎?」組長說:「你都不知道之前我有多羨慕你!」
面對對方的惋惜,瓊也不知從何說起,她甚至不能確定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
畢竟,她也不能很篤定地說,在做決定的當下,內心真的沒有絲毫迫於情勢所產生的壓力。
因為一句話,人家都好心好意地、不求回報地幫忙把舊的身體找回來了,而且⋯⋯也能確定,為了這事情,達納有了什麼犧牲。
如果要她「嘿嘿!其實人家只是開玩笑,一點都沒想到你這麼認真,還真的把它給找回來啦~」的回應對方,她的良心還是會痛的。
「怎麼說呢⋯⋯」瓊眉頭微蹙,意圖解釋:「主要還是跟我的個性不合吧。雖然也有可能只是不習慣啦⋯⋯」
「像是要注意飲水量呀、每天要定時曬日光呀⋯⋯我實在不是什麼細心的人,要維持那種健康自律的生活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
「更何況⋯⋯我的大腦對於身體的覺察性實在太差了⋯⋯小時候好像在這個科目上還差點不及格,嘿嘿!我總覺得自己有一天會因為沒有留意到身體的變化,一個不小心死於哪個臟器失調⋯⋯」
「還有,嗯⋯⋯說來有點難以啟齒,就是⋯⋯我的家人其實都蠻反對人體改造這類的。我到現在都還不敢跟我媽說,我身體被搶,用保險金訂製身體的事情呢!」
「⋯⋯所以,我就想說把那個軀體給賣了。錢除了可以買票回家看老媽外,我還想換一台好一點的睡眠艙。」
「哈⋯⋯」組長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你說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而且⋯⋯」
「——這樣也比較像你,說實在的!」
聞言,瓊真實地笑了。
術後適應期是辛苦的,尤其在知道人造軀體的各種好處後,瓊更加明確地感受到自己原身的沈重、遲鈍等各種缺點,她也說不上是多討厭,更多是一種無奈的情緒。
想到達納曾在術前提醒過,術後也許會有一段時間的不如意,等到適應期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畢竟這是她最原本的身體,也理應是與她大腦最匹配的身體,瓊決定以積極、樂觀的心態,努力地面對身體所帶給自己的各種挑戰。
然而,瓊隱約地發現,已經被她視為戰友的達納回覆訊息的速度跟頻率不如以往。
雖然,只要她有提問,達納還是會一如既往的,提供帶有大量且瑣碎細節的答案,但在日常的對話中,卻有種漸行漸遠、說不上來的疏離感。
但願一切只是我想太多,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