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詩人嗎?」
我們沿著建築物邊往教堂走。她輕巧的跳過水漥,腳步卻毫無聲音。
「你說呢?」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剛才逃跑的一連串劇烈動作令我的大腿又開始發痛。
嘉穎雖然走得很隨意,但並沒有放慢腳步等我,我只得不時快走來縮短距離。
「妳做了什麼?」
她一聽轉身倒著走,語帶挑釁的說:「你不是解詩人嗎?那應該知道吧?」
我正要提醒她身後有樹,沒想到她不用回頭就閃開了。看來相當熟悉這裡的環境。
我是知道教堂區有很多詩人,但沒想到會是詩人出來接應。而且還是這麼年輕的女生。
我按著大腿吃力的說道:「我那時死命抓著欄杆,沒有餘力注意周遭。重點是,那是傳送還是回溯?妳怎麼控制的?」
她得意的瞇起眼睛,將雨傘舉到胸前,立正後裝腔作勢說:「只要心存福音,就不會在詩中迷茫。使生如夏花之絢爛,詩如秋葉之靜美。」
「別亂改泰戈爾的詩。」
她淘氣的吐了吐舌頭,又邁步向前。
「哈哈,反正壞人不見就好啦,別這麼計較,這樣感覺很遜。」
「妳就不在意那個人怎麼了嗎?還是妳根本不知道?」
她像是已經覺得這問題很無聊般,嘆口氣又跳過一個水漥。
「他又不是我的誰,我為什麼要在意?倒是你,美少女當前,還一直在意不重要的大叔,這也太失禮了吧?」
我不禁莞爾,但馬上正色,提醒自己別被她牽著鼻子走。
「這麼看來,妳不是第一次『唱詩』了吧?」
她停下腳步,站在映出金色雨絲的路燈旁,只有一半的臉稍微照到光,身體幾乎隱沒在陰影處。
「是的話呢?你想幫我解詩嗎?」
氣氛改變了。不是因為寒風,我卻有些不寒而慄。
能運用詩的力量的技術被稱作「唱詩」。能唱詩的詩人是比一般詩人更危險的存在。
我現在才意識到,其實我的處境很危險。
詩人即使不在唱詩狀態,情緒通常也變化無常,不知道會做出什麼。
在不曉得對方是什麼詩人的情況下,最好還是以穩定對方狀態為優先。
我於是和緩氣氛的說:「怎麼可能。入境隨俗,在這裡當然按照你們的規則。剛才謝謝妳,還有在火車上也是。說起來,妳也不是第一次接吻吧?」
我隨口逗她。沒想到她毫不猶豫的指著嘴唇說:「應該說,這麼舒服的接吻是第一次,所以我有點嚇到了。」
她講得那麼直率,反而讓我覺得不好意思。
我轉移話題問::「妳怎麼知道我在火車上?」
嘉穎右轉走進陰暗的樹叢,似乎是想走捷徑到目的地。她的腳步在暗中一點也沒放慢。
「嗯……丘牧師沒有說這麼多,他只說到幾點列車的一號車廂等一個個子不高、腳上有傷和頭上有纏繃帶的男生,帶他到教堂。他說你是要來尋求庇護的。」
「嗯,確實可以這麼說。丘牧師是個怎樣的人?」
「是個好人,但很嘮叨。你等下就知道了。」她嘿嘿笑說。
我們走在林蔭間,地面的落葉發出泥濘的黏膩聲。
純白的大教堂在不遠處肅然而立,金黃的景燈照亮了歷史的痕跡,更顯美麗。
教堂區主要人口是神職人員和神學院學生,住附近的民眾清一色也是一詩教教徒,且大都是為教堂工作。
嘉穎帶我繞到陰暗的側門,熟練的拿出一把的嶄新的黃銅鑰匙開門。
推開厚重的大門,我們穿過一個雜物隔間,教堂大廳便呈現在眼前。
室內燈火通明,燭光補足了暗處的光線,和燈光交互輝映,頭上尖肋拱頂的光影交錯成幾何圖型,看起來相當魔幻。
紅毯鋪滿了整個大廳,雕工精細的實木長椅整齊排列,前台上方有香霍古詩紀載過的三神形象的繽紛玻璃花窗。
所謂三神,分別是純白形象的幻象之神雪足,湛藍破碎形象的破壞神雷赫米,以及五彩繽紛線性形象的創造神花又。
傳說三神的交錯令香霍開始出現現象,進而產生詩。
詩在一詩教中被視為神的福音,必須共存才能共榮,解詩則是破壞自然的舉動。
教堂會定期唱詩歌和祝禱來侍奉三神和詩,平時也會幫助民眾侍奉禱告。
我看到幾名民眾在長椅上雙手交握,專注祈禱,也有些民眾在矮台上點燃祈禱的蠟燭。前台有牧師穿著潔白的詩袍,抓著眼鏡翻查厚厚的詩歌本。
室內靜謐的氣氛讓我不自覺跟著小心翼翼,避免發出太大的聲音。
嘉穎在柱子旁伸手指向窗邊,有名戴小帽的牧師正在跟兩名民眾談話。
他身高不高,身材微胖卻站姿挺拔,頭髮和眉毛都很稀疏,細長的眼睛在說話時泛起讓人有好感的皺紋。
「就是那位,你去找他吧。」
我納悶地看向她,問:「妳不過去嗎?」
她露出揶揄的笑容說:「哎呀,問題先生這麼大了還需要人陪啊?」
我不由得尷尬一笑,吐出一句:「說的也是。」
我拉拉領子,整理了一下服裝,朝丘牧師走去。
我放輕腳步,小心不打斷丘牧師講話,向他搭話,「你好。請問是丘牧師嗎?」
丘牧師停下和民眾的談話,疑惑但鎮定的打量我。
這時我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嘉穎,但她已經不見了。
兩位民眾似乎抓到了時機,微笑說:「那你們談吧,我們差不多也要回去了。牧師晚安。」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牧師看著民眾的背影,又納悶的看向我,顯然有些跟不上狀況,但仍保持專業的禮儀,重整了儀態。
當他打量我額頭的傷口,又抓著鏡框細看我的腿傷,他忽然眼睛睜大,說道:「該不會,你就是藍克荀先生吧!?你已經到了啊,吃過飯了嗎?」
他這麼一說,我確實覺得有點餓了。不過現在可不是悠哉吃東西的時候。
「不,沒關係。說來慚愧,相信你已經讀到報導知道我惹出了一些事情,這才前來向您尋求幫助。接下來可能會給您帶來麻煩,還望您多多幫忙。」
丘牧師微微點頭,稍微清了一下喉嚨,保持專業的說:「詩是中性的,會被人性善惡左右。神會寬恕真心懺悔的人。你既然到了這裡,我們就會以信徒的方式相待。我們可以怎麼幫助你?」
我簡要的告訴丘牧師協會對我的栽贓,以及我需要的幫助。
牧師聽完後臉色凝重。
他用舌頭潤濕了乾燥的嘴唇,有些苦惱的摸了摸額頭說:「你的處境很複雜,我需要匯報給能做決定的人。現在時間也晚了,我先帶你到教堂附屬的青年會館過夜,明天一早我會安排你和相關人員會面,今天你就先好好休息。」
「但是這情況很緊急,能不能……」
牧師舉起一隻手打斷了我,擺出不容反駁的態度。
「你看起來很疲倦。就算你現在見到上層也不一定有清晰的思路。這件事不只對你,對教會也很重要,所以我希望你先調整好狀態,這樣到時才有好的談話品質。」
在他不斷堅持下,我只好乖乖跟著他移動。
丘牧師相當健談。從我的工作到家庭,能問的他都問了一遍。對我的每個回答都提出真摯的建議。
有些問題並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根本不知道答案。而這讓我越來越不安和煩躁。我在路上開始默默祈求趕快抵達青年會館。
丘牧師在路上義憤填膺地說道:「容我冒犯,解詩協會都不是什麼善類,我看過好幾個加入的人最後都變了個人,打著解詩的名義為所欲為,不將詩人當成人,比政府那些人還要過分。我們這裡是絕對不會有這種事的。」
我們來到中央有噴水池的室外迴廊。
這裡的風很大,令人覺得空氣格外冷冽。水池邊的花叢修剪整齊,角落有幾個灰色的陶瓷鳥浴盆。地面景燈的光線照在花草上,正映出金色的細細雨絲。
或許是泥土和青草的香氣讓我稍微放鬆下來,我突然想起一件讓我困惑的事。
「剛才我是臨時才改搭火車的。請問您怎麼知道我在火車上?」
牧師再度放慢腳步配合我的速度,面不改色的將兩手放進詩袍的袖子裡說:「姚小姐原本要我們在教堂區接你,但臨時通知改到車站。你有等很久嗎?」
我搔了搔頭。
那只可能是多里德告訴她的。
那她是怎麼知道我是在哪節車廂?如果是派人來找我,也不該跟我坐同向列車才對,到底怎麼回事?
「聽您的口氣,您和姚凱唯認識嗎?」我說。
丘牧師露出陷入回憶的笑容。
「她還是學生的時候來幫忙處理過我們教堂的一些神祕現象。你知道的吧,就是……靈異現象之類的。雖然她當年還是個孩子,但我一看到姚小姐,就感覺出她正氣凜然,氣質脫俗,所以知道她加入協會時我真是難以接受。我一直以為她會加入我們教會,你知道的,就像奇格哈修一樣,最後皈依了教會,真正認清神的真義,獲得平靜。」
「但奇格哈修不也是成為解詩人,後來才加入教會嗎?如果是在這一點,她的順序是沒錯的。」
丘牧師似乎對我的指正不太高興,只是含糊說了:「是的、是的。」
我們在外走了約十分鐘,總算來到青年會館。
這裡裝潢採用木造風格,地板卻是褐色磁磚。大廳的接待櫃台上只放了服務按鈴,並沒有人。
深處有餐廳,自助飲料區的咖啡和餅乾是24小時供應。有幾名看似背包客或外國旅行者正在用餐。丘牧師拿出表格讓我簡單填寫,接著拿出鑰匙打開櫃檯的抽屜,拿出房卡給我。
「警察和解詩協會的人如果有來,也是到辦事處,那裡應該還有人在接待。我會先把消息告訴他們。」
我原本想請他帶我去,但他眼神嚴厲得令我開不了口。
我轉而問另一個問題。
「請問,這裡有酒之類的嗎?我有點睡眠問題……」
丘牧師皺起眉頭,但很快轉為憐憫的看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酒不只傷身,更傷心,孩子,酒精會慢慢侵蝕你的一切,讓你無法獨立。如果你還有想要做的事,早點戒了吧。我們房間裡都有香霍古詩經,讀一讀會比較平靜。早點休息吧。」
我拿著房卡,搭電梯來到三星級的純樸房間。
沒想到那晚我一碰到床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