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茅屋札記
有時我會說,在這個時代,只要靠社會的牙慧就可以過日子了。這個社會生產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每個人都有太多的衣服和用品,我們只要撿人家一點剩餘,就足夠用了,就用不完了,留下的時間做一點你自己想做的,或什麼也不做,而只是做天地間一個人,看看日升月落,讓風吹一吹,看看海怎麼藍,聽聽雞怎麼叫,享受一些清閒。因爲這些事情現在反而是很少人去做的了,但這種事一定要有人去做。想想月亮升起來不再有人看,太陽升起來不再有人看,花開了不再有人看,蟋蟀叫、青蛙鳴不再有人聽,我會覺得很對不起,會覺得天地寂寞——儘管人間繁華。如果能靠社會牙慧度日而能做人天耳目,就值得了。但即使是這個也不容易做到,因爲你實際上並不能真正靠社會的牙慧度日,做人天耳目也總要有個清晰的心,而這已經是很難了。
有人或許會說我崇尙自然,這我大致是可以承認的,但若有人說我是自然主義者,我就覺得複雜糾纏。因爲任何一種經驗、想法或態度一旦變成了「主義」,就變成了圈套、束縛與陷阱,多少人會在裡面動彈不得,多少人會妄念滋生,多少人會以它的名義爲非作歹,遺禍無窮。基本上任何一種「主義」在成爲「主義」以前,都是良性的、柔性的(恐怖主義除外),利多於弊,而一旦形成主義之後就走向惡性、硬性,弊多於利,因爲它變成了僵化的東西,而之所以變爲僵化的東西,是因爲把它弄成「主義」的人多半是心靈僵化的人。
此所以爲什麼一切「主義」的初創者都是智慧者,而跟隨者則大部分都是中下根器。
這也是爲什麼「出賣」先師者往往是自稱爲他的門徒的人。
佛叫他的弟子要「於法無所住而生其心」,正是這個意思。
一旦成爲「主義」,就是「於法有所『住』」。
有些年輕的朋友是真的要來幫忙的,對這些人我懷著感激,並感到安慰,因爲這些人有一種堅強的東西,是沒有被經濟價值觀所破壞的(「讀書」或「寫作」等等的價值,也已大部分落在經濟價值觀裡了,大部分「知識分子」是以「經濟」的眼光來看這些事物的,只或許他們不自知罷了),而這,非常難得。
從整個社會看來,從整個歷史看來,大部分人所追求的恐怕不是幸福,而是「得」,得名得利得肯定,並以爲這是幸福,或以幸福之名追求這些,於是不得不藉助於非常複雜的方式了。
其實推至最後,「幸福」也仍是人爲的造詞;生命的原本,本無所謂幸福不幸福這個觀念,有的只是願望是否滿足。滿足就安適,不滿足就不安適。問題倒是願望的純與雜,造作與不造作。
由造作的心念所引起的願望,大部分都是貪圖的、複雜的、難滿足的,而即使滿足了也難給人安適感的。
文明社會所激起的願望,大部分是這一類,而文明人過得不快樂,也大致是起於這個原因。
幸福,就是什麼東西都得少一點;而大家所追求的卻是什麼都盡量的多。
也許,我所說的這種幸福,在許多人來說並不是幸福,而竟是一種難耐的寂寞吧!
其實我自己還不有時感到這種幸福中有一種寂寞?
我看著那蹦開的、帶毛的頭蓋骨,非常驚愕的自縮到到纏繞著我的問題上來:
所謂禪悟是什麼?豈不就是這腦漿尙未塗地時的某種神經通路狀態?所謂那種大光明、大喜悅、那種地動山搖的變化,豈不就是內在神經通路的某種變化?苦惱、與疑問是含在這腦漿裡,開悟與解答也含在這腦漿裡,而當沒有這腦漿時,寧有這一切?
我突然顫抖的發覺好諷刺啊,好諷刺。這一切只是腦漿在作祟,而天地未爲之稍有一變。
今天,死的不論是一個凡夫走卒還是一個大徹大悟者,海風仍舊吹,日月仍舊空明,該風的風,該雨的雨,該飛砂處仍是飛砂。
悟那麼重要嗎?
說真的,不論你悟不悟,花仍舊開,鳥仍舊唱。
我還是會想,我這短暫的一生究竟成就一些什麼最爲重要呢?藝術?音樂?文學?禪悟或道德的偉大?
但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像海天交界處某一個點一樣,沒有走到那裡的時候你覺得那有點什麼,但待你走到跟前的時候,又沒有什麼。也像遠處的霧,看起來是實在的一團,但待你走到,只是迷濛一片模糊而已。
這個我知道,所以往往急不起來。
但我還是會想,還是會問:我這短暫的一生究竟要完成點什麼?什麼是重要的?
但前幾天的一個傍晚我在向海的草院徘徊自問的時候,蘋蘋挽著小牛蹲在旁邊,百合和大牛在茅屋裡的燈下,答案便幽然出來:我這一生,重要的就是跟他們過日子,使他們順適他們的生命,我也順適我的生命。
於是我戰戰兢兢的讚嘆死了。我害怕,但我仍然讚嘆,即使這死威脅著我的親人和我自己,我仍舊不得不讚嘆、不敢不讚嘆了。
至於老,在你肯定了死的意義之後,又還有什麼異議呢?因爲,既然死是必須的,則讓你慢慢的死,緩緩的死,使你在老去之中得以認識死與老之意義的死——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步驟?
我已經永不可能知道宇宙是什麼,星辰是什麼。而我也不要知道,甚至不願知道了。
最近我確實漸漸有這種傾向:泯於天地。泯然於生,泯然於死,泯然於化滅。
我覺得知生知死知宇宙是一件太累人的事,也是天地造人本不欲人知的事,而今,人非要去知不行,是以搞得民不聊生。
給你的一份,去領受就好了,不要去看整個宴席。
我所見到的,只是人由於過著某一種生活,而便渴望另一種,因爲都市的繁忙而便渴望鄉村的躬耕。
鄉村的躬耕之所以美好,只是它是城市的繁華之對照,之互補,人只是由於過著這一種生活,便渴望著另外一種,如果你給他另外一種,他必又渴望這一種了。
錢,對於某些人來說,已經變成了唯一的財富了。可買的東西才是財富,用錢買得到的東西才是財富。
因此那月亮除了八月十五應景以外,就沒有人看了,因爲那不是財富;花,不管多麼嬌豔,也沒有人看了,因爲那不是財富;鳥兒的鳴啼也沒有人聽了,因爲那不是從十萬元以上的音響設備播放出來的,有什麼好聽呢?夜氣的芬芳更沒有人聞,因爲那是不必用錢買的。
不是物質的財富本身有什麼不好,只是人的眼光太容易拘狹了,當他追求物質時,往往忘記了那比物質更根本的——那物質的追求所想要服務的目的。
有時,我免不了會覺得,人類做爲一個物類而言,在地球上所扮演的是癌細胞的角色。惡性的大量繁殖,極力破壞吸取其他的物類,破壞汙染整個生存的母體,而到最後是其他細胞與母體破壞殆盡,母體死亡,惡性繁殖的癌細胞羣也跟著死亡——除非它們少數細胞又用太空船出離母體,到另一個母體去破壞,去惡性繁殖。
想到這些,我真的困惑於人這種物類在地球上生存的意義究竟是什麼。人豈只是要把地球上的一切資源,一切其他生物及其環境食盡破壞盡?我想,沒有一個人肯說就是這樣,但事實上人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在走。而如果你勸他不要這樣再走時,他就說你要斷送他的生機。
會知道老孟是因為《與神對話》系列,第一集由新時代教母王季慶翻譯,之後則是孟祥森譯的,後來接觸存在主義,其中《齊克果日記》、《地下室手記》等都是老孟翻的,甚至《愛的藝術》、《湖濱散記》也都是他翻譯的。他因嚮往《湖濱散記》描寫的生活方式而遷往花蓮縣鹽寮村,比區紀復還早。
有人或許會說我崇尙自然,這我大致是可以承認的,但若有人說我是自然主義者,我就覺得複雜糾纏。因爲任何一種經驗、想法或態度一旦變成了「主義」,就變成了圈套、束縛與陷阱,多少人會在裡面動彈不得,多少人會妄念滋生,多少人會以它的名義爲非作歹,遺禍無窮。
老孟是崇尙自然的,書中有一些議題也是我思考的,在不同的時間線上交會令人開心自己並不孤單。我最有感的是〈甘於無知〉:
我覺得知生知死知宇宙是一件太累人的事,也是天地造人本不欲人知的事,而今,人非要去知不行,是以搞得民不聊生。
這也是我最近在想的,或許膚淺無知才是幸福的,我真的要把《中觀》甚至《現觀》搞懂嗎?我也曾想過〈死與禪悟〉:
所謂禪悟是什麼?豈不就是這腦漿尙未塗地時的某種神經通路狀態?所謂那種大光明、大喜悅、那種地動山搖的變化,豈不就是內在神經通路的某種變化?苦惱、與疑問是含在這腦漿裡,開悟與解答也含在這腦漿裡,而當沒有這腦漿時,寧有這一切?
而其餘書中則是記錄了老孟在鹽寮的生活瑣事,其實以前看到老孟翻譯眾多艱深的外文鉅作,當讀到《孟祥森/孟東籬作品精選集》時是有點失望的,因為裡面盡是些瑣事,沒太多深刻的思想,而且在學生時期,認為像老孟、區紀復等的簡樸生活無異於混吃等死,沒想到數年後,我也來到了嚮往他們混吃等死的時期,只是沒他們踏破紅塵的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