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9 年。
綠島。
山壁上巨大的「滅共復國」字跡被炸得難以辨識。
海平面已淹沒了公路。就南寮港而言,那裡的違章建築建得一年比一年高,成為東拼西湊、搖搖欲墜的高塔;與其說它們是「建築」,不如說它們是島民「DIY」的結果。即使電纜交錯、霓虹招牌四處懸掛,浮空汽車還是各自有序地飛行。
颱風日,暴雨傾盆。在其中一座高塔、外型像冰淇淋車的樓層,火燒島陣線的黨部遭到取締。
一隻白蟻從窗外飛到了會議桌上,在眾人紛紛望向那些掙扎的蟲腿時,牠脫去了雙翼。
白蟻取締了他們。更準確的來說是活體爆彈。他們的臉被炸得血肉模糊,就連豪雨也灑進了室內。
殘垣外的霧中散發著幾道紅光,愈是逼近。原來它們沒有形體,而是三架正在滴水的忍者無人機,來替苟延殘喘的人們善終。
碰!一顆子彈射向垂死的黨外作家,他的頭顱開花了。
碰!那個專門替失蹤案申訴的失業警察,也永遠失業了。
碰!碰!碰!
這個地方已經沒有聲音了。
其他樓層的民眾紛紛逃出。一襲軍裝大衣、摩德族打扮的少女,在另一座高塔上望著對面所發生的人禍。帽兜下的眼眸顯然斷絕情感,它們的色澤就像雨季;這裡的人總說她像混血兒、綁馬尾的洋娃娃。
「花園,幾個重要的委員都死在裡面了。黨團夭折,無人機還在收尾工作。」名為花園的女孩從腦機裡頭收到男人的消息。
「收到。」花園回答。不久後,她瞥見一名中年男子從對面陽台摔到遮雨棚上,並在吊橋處匆忙跳進一台浮空汽車裡面。她皺起眉頭問:「卡爾,我看見有人從後面跑出去,是阿連嗎?」
「糟了,樓上沒找到他,絕不能讓他搬救兵。」
花園立刻從欄杆跳了出去,墜在一台漂浮的紅翼轎車上,鑽進沒有駕駛座的車廂裡面。她從腦機下達尾隨指令,轎車收到指令後隨即向前飛行。
「目標正在前往觀音洞俱樂部。」卡爾說:「要是被俱樂部分子給纏上,場面將會一發不可收拾。小心一點。」
「既然這樣,我有一個提案。」
數架忍者無人機從車頂上方劃過,往阿連的轎車飛去。隨著飛行海拔的提高,山坡的路面也逐漸從海洋的手中掙脫。她聽見前方的無人機不斷開火,直到目標轎車墜毀陸面,火舌攀竄。無人機包圍了汽車,見男人渾身是血從車裡爬出,一旁觀音洞市集的人們各個警戒,尤其是那些喬裝成化妝舞會的武裝分子,全都持槍走了過來;頭戴全息面具,瑞獸是他們各自的身分。
無人機用它 AI 的人聲廣播:「執法現場,非相關人員立即撤離。」
等不到回音結束,就見一身防彈、以藍地黃虎作為套頭的男子斗膽地站在無人機前,問:「如果不走你敢怎樣?」
阿連倒在水坑裡呻吟,捲髮狼狽地沾蓋住圓眼鏡。黃虎男瞥他一眼,忿然對無人機說:「你們惹錯人了。」
觀音洞俱樂部的武裝分子紛紛向前,當其中一位年輕人準備攙扶阿連時,竟被無人機開槍制止了。黃虎男被槍響嚇了一跳,反射性甩出一把折疊式全自動手槍,往無人機的底盤扣下扳機──機器霎時噴出閃焰!另外兩架無人機見狀後迅速分散,以鉗形攻勢進行掃射。
「阿連!」花園在轎車裡頭大喊,並開門奔了過去。
其他武裝分子還在忙著對付無人機。消瘦的阿連用力坐起身子,看見花園後驚訝回應:「維拉!妳怎麼在這裡?」
「我看見你被攻擊,趕緊跑過來幫你了。」花園扛起阿連的手臂,兩人並肩而行。
「壓低身子,別中彈了!」
俱樂部人員手提防彈盾掩護兩人走進觀音洞,他們踏進陡梯,天空逐漸被鐘乳石給遮蔽;女孩從沒來過這裡,因為這裡是宗教場所,對黨而言就是個「三不管地帶」。
「花園,紅軍接到通報說要上來,妳很可能會被困在現場。」卡爾說。
武裝分子替兩人開啟了自動門,鐘乳石洞牆面頓時打開,一道通往金碧輝煌的地下階梯,女孩的眼眸被照得晶瑩透亮。
「什麼?」卡爾透過花園看傻了眼。
花園一邊下樓一邊掃視金色的壁堵,上頭的浮雕重現了各種古老文學與傳說。「他們什麼時候列印了這個地方……」她不禁喃喃自語。
回頭望向逐漸闔上的自動門。戰爭期間這裡變成了防空洞,戰後成為黨外人士的集會所。這裡跟外面不一樣,一般人是進不來的。由於政府對綠島長期無為而治,黨外勢力才有辦法在檯面下流動。沒有軍隊會想來這附近,他們只在綠洲山莊重塑了一個勞改營,把政治犯丟進去泡海水。
路走到一半,花園見阿連沒走幾步就歇在樓梯上,臉色難堪,瞳孔幾乎快成了兩顆黑洞。
「真衰啊……哈哈。」阿連失意地說,一邊捧著腹咳嗽。他看起來十分痛苦。
花園沉默了。她向阿連伸出手臂,希望他能繼續走下去。
「我……失明了,我已經不想再走了……不想再走了。」
女孩愣了幾秒,伸出的手逐漸下放,她凝視著阿連,看阿連好像快要睡著了。
「妳先下去吧,跟下面的人說我等會兒就過去。」
「嗯……我知道了。」花園頷首,心平靜氣地回答:「你先休息一下,等等再來找你。」
「謝謝妳……維拉。」阿連疲憊地靠在壁堵上,緩緩閉起眼睛。不久後,自動門那裡傳來子彈打在上頭的聲音,使得花園急忙拆下阿連頸部的晶片,並插進指頭內的卡匣中讀取。她的眼睛發出紅色的微光,在她找到阿連的記憶庫之後,也找到了其他反動勢力的身分。現在她只要抓到其中一個有區網存取權限的人,就能循著監視器找到她要手刃的目標。
結束後,花園起身往樓下奔去,不料撞見三名武裝分子。其中一位男孩褪去全息面具,問:「維拉?妳怎麼下來了?」
花園跳進了一行人之間,回答:「紅軍上來了,他們應該會扣押這座地下寺廟,做好心理準備。」
「喔……」男孩看花園自顧自地走進寺廟門檻,困惑地問:「阿連不下來嗎?」
花園沒有轉頭,她走進密集備戰的人群,伸手將口袋裡的防毒面具戴上。她拉下大衣拉鍊,露出整套合身的義大利西裝。現在她看起來更像革命社的青年了。
「花園,我知道妳現在在想什麼,但妳在裡面被我軍錯殺的機率很高,先躲起來吧。」
「如果我現在不解決那個人,我就回不了家。」
「妳死了一樣回不了家。」
「只要讓民安局見證我痛下殺手,就沒人會說什麼了吧?」
卡爾頓時沒有回話。花園神情嚴肅,兩眼直視前方的拱門──拱門前矗立兩尊巨大的機器守衛;七爺嶙峋瘦長握長戟、面白吐長舌;八爺矮壯面黑、雙持大砍刀,兩眼球凸得像青蛙一樣。它們動了起來,花園的身高只及七爺腰部,它的兩顆電眼死盯著花園,看著她走過拱門。
「很好,它們以為妳是同夥。」
花園的目光掃向一旁更衣室的門縫,瞥見一名正在穿護具的少女。她推門而入,少女對花園的到來顯然有些驚訝,她一邊拉著褲子一邊對花園說:「哎呀!這不是維拉嗎?妳怎麼在這邊閒晃?算了!現在是緊急狀況啦!妳快點過來幫我戴這些護具!」
花園笑眯眯地闔上更衣室的門,「可以呦。」她說,悄悄從口袋裡掏出一罐噴劑,朝褲管穿到一半的少女按下,對方就像窒息那樣昏厥過去。花園將其拖進隔間,並坐在板凳上取下少女的晶片,透過卡匣破解腦機的鎖定狀態後,她打開了保全系統附屬的應用程式,透過其週期生成的密碼登進俱樂部的保全系統。
當資料傳輸到一半,地上的少女突然動了起來,在花園的兩腿前大叫、揮舞雙拳。花園嚇得趕緊格擋這陣亂拳,她抓住對方的手,用腳踢了對方的頭部,少女終於是昏了過去。
「妳要的目標往地道深處移動了。」卡爾簡單總結了剛才獲取的資料說:「不知為何,她身後跟著的人不多,是很好的機會。」
花園離開了隔間,在洗手台前照了一下鏡子,順手拉一下領帶,接著推開廁所的門離去。她回頭看了一下拱門的狀況,發現紅軍武裝已經進入地下寺廟。一隻巨型、迷彩的幾何蜘蛛從樓梯爬了下來,它的每一隻腿都帶著盾,藉此掩護人形步兵的攻堅。雙門衛動了起來,七爺伸出它延展的手臂,將長戟揮向蜘蛛,蜘蛛因此被撞碎在金色的浮雕牆上。樓梯口的步兵各個像中世紀的騎士,而盔甲正是它們的肉體。部隊舉起突擊步槍朝門衛射擊,八爺首當其衝,它將兩面巨大的砍刀當作盾牌。砍刀隨著電熱的傳輸變得烙紅,反過來切碎進逼的步兵。隨後,七爺與八爺的臉同時分裂開來,從中探出一台機槍炮管,對著紅軍武裝掃射。
顯然這個環境對攻堅部隊十分不利,所有觀音洞俱樂部的砲火都集中在樓梯口,讓紅軍武裝難以進犯。花園趁沒人注意她的時候往地道深處奔去,依照眼前的數位地圖來看,這條金色的甬道將會通向紫坪露營區。不久,她看見前面有兩位把風的俱樂部成員,提起槍枝瞄準花園。花園見狀,一邊舉起雙手、一邊大喊:「我是來找阿妮的!」
武裝分子猶豫了一下,不再把槍口對準女孩。當他們正要開口的時候,花園搶先一步說:「我有東西必須要交給她,你能告訴我她在哪裡嗎?」
「呃……她往瀉湖那邊過去了……不過她現在──」
「感激不盡!謝謝你們的幫忙!」花園一說完就往樓上跑了。留下兩名懵懂的男人面面相覷。
花園奮力奔跑,望向階梯盡頭散發的白光,點亮她的眼眸,她滿腦子都是想回家的心情,只是那種感覺並沒有顯露出來,面無表情埋藏了它。
當她從地道口爬出,也進入了林蔭,許多荒廢的露營車映入眼簾,冷色調讓此地像雪國。她步入泥土,一個原是營火處的地方,現在那裡站了一個人。
花園認得他,那個身穿夾克的少年,背上印著「土狗」兩個大毛筆字;因為他的面具就是蓋帽兜的黑色土狗。男孩凝視著少女,手不離腰間的打刀,宛如再逼近一步,刀身便要出鞘。
「阿犬……你知道阿妮在哪裡嗎?」花園說。她卸下了防毒面具。
細雨輕拍男孩的肩,他目視著天空,烏雲就要散了……陽光慢慢地探出頭來。
「妳不能去見她。」
「……發生了什麼事?」
「總之,妳不能見她。」
少年的聲音薄弱,卻意志堅定。從他握柄的態勢可以察覺,他不會退讓。
「我有東西要給她,你可以帶我去找她嗎?」
花園語氣溫柔,卻掩飾不住猜疑。對方為何隱隱顫抖?
「為什麼我們總是失去重要的人?維拉?我們又再一次失去了家!妳難道就不害怕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嗎?」
原來,少年正在哽咽,但沒人能夠看見。「為什麼自己會生在這樣一個戰敗的國家?」他說,「一個大人們看起來都好絕望的地方!我以為自己能做些什麼,去改變這個讓人窒息的世界!」
花園的視線落地。她從沒看過對方如此失落,即使是在這樣的年代。
「我想要,保護阿妮的願望,讓她留下尊嚴……」男孩緊握著刀柄:「這樣我也不會這麼痛苦了。」
花園聽見,也知曉了。於是她緊閉雙眼,然後,緩緩睜開──現在,她的眼睛泛著紅光。那些在男孩腳邊的微型飛碟,全都逐漸升起。
「維拉……快住手。」
漆黑的獵犬咬牙切齒,嘗試奪回 PUFO 的控制權。有些無人機的槍管瞄準著花園,一些則瞄準阿犬,時間靜止在凝固的空氣中,兩人都在直視著對方。
過了半晌,一聲槍響傳出,其中一架 PUFO 朝另一架幽浮射擊,使無人機之間開始互相交火。頓時,流彈從花園身旁劃了過去,兩人立刻向露營車翻滾,利用車身當作掩護。阿犬向外探頭,用手背上的手砲對著車尾燈射擊,讓花園嚇得躲回車尾。
花園再次啟動了她的腦機,在掩護後方快速動著她的眼球,好像在搜尋什麼東西。當紅光消失後,她探頭瞥了阿犬一眼,對方發現自己的手砲竟然失靈了。花園走出車尾,從雙臂裡各自甩出黑色的摺疊鐮刀,皆帶有致命的鋸齒。
「原來最殘酷的,是他們讓妳來教會我們不能相信另外一個人!」獵犬持刀柄站了出來,拔起拋光的刃死盯著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