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筆記(12/26)：《第一爐香》

閱讀時間：12/22-12/26（五天）

「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

有人說，張愛玲《第一爐香》是一則女孩愛上了渣男的故事，這不無道理，但我需再加上一註解：這何嘗不是世間上每個男男女女的故事？無論是男、是女，有戀愛經驗、無戀愛經驗，或是隔壁水果攤的老闆，或是對街在花店打工的大學生，都有可能是葛葳龍，死心塌地又飛蛾撲火似的奔向一個人。

當然，葛葳龍的故事更複雜些，其中所牽涉的不僅是愛錯人，還連結了其他議題諸如金錢、物質、女性處境，而葛葳龍背後的大魔王梁太太，更是葛薇龍命運的操偶者，就像那深宅大院的花園一樣，被梁太太規劃得整整齊齊、稱心如意。

讓我們先來看看葛葳龍這尊角色，是如何走入梁太太那青綠色的蛇口。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葛家大小因此避到香港，但香港物價持續上漲，葛爸積蓄一點一滴快沒了，而上海局勢又趨穩定，家裡人打算再搬回上海，但葛葳龍想繼續留在香港讀完書，沒錢只好來向姑媽梁太太求助，希望她慷慨解囊，但說難聽一點，正是被梁家傭人睇睇、睨兒所說中了的，又來了個打抽豐的。

梁太太是個精明的、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對於銀錢交易，向來是仔細的，她過去曾因為圖錢執意嫁給梁季騰，當位姨太太，早已跟葛葳龍的爸爸撕破臉，但這次冰釋前嫌，難道真是梁太太寬宏大度？非也！

梁季騰死後，梁太太的生活驕奢淫逸，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收買年輕姑娘為自己招攬男人是她慣用的伎倆。面對葛葳龍，梁太太心底的算盤一樣佈著局，先用奢華衣食、大有來頭的交際場合灌醉葛葳龍，使葛葳龍沉迷於一件又一件精緻剪裁的禮服中，最終目的便是控制葛葳龍，一步步從葛葳龍身上榨光所有利益。

起初，梁太太只是拿她做幌子，那些看上了葛葳龍的男人們，若想進一步發展，都必須經過梁太太這一關，梁太太三挑四揀，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嚴苛：

「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裏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

閱讀過《第一爐香》的讀者們都知道，葛薇龍卑微地愛著喬琪，即使她一開始是心向盧兆麟的，他們兩個人都是唱詩班中的學生，但當她知道梁太太對盧兆麟有意思，而且盧兆麟還拜倒在梁太太床裙下時，葛薇龍不禁對喬琪產生好感，因為喬琪是唯一一個不被梁太太蠱惑的男人。

「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

葛葳龍是如何走入深淵的？

讓我引用一句古語：「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葛家，照梁太太的說法，是來自上海的破落戶，葛葳龍在如花似玉的青春年紀，嘗過了有錢人那妙不可言的滋味，各式與大人物應酬的交際場會、各色不同款樣的華美服飾，只消三個月，就讓葛葳龍難以放手這樣「飛上枝頭當鳳凰」的生活。

「三個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了點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了。……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裏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她要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

葛葳龍是如何走入深淵的，面對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葛葳龍已經對這樣奢華的生活成癮，不想再過普通日子，但這一切的享受都是梁太太給的，而葛家沒有其他靠山可靠，她沒辦法離開梁太太卻又同時維持生活水平，因此葛葳龍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找個有錢男人嫁了。

但是，接近葛葳龍的男人不是被梁太太的高眼光刷下場，就是被梁太太收羅了去；葛葳龍也瞧不起那些落入梁太太溫柔陷阱的男人們，唯有喬琪，喬琪對葛葳龍而言是如此特別，他對梁太太的攻勢完全免疫，長得俊俏、懂得吸引女人，而喬琪在放浪不羈的同時，又給了葛葳龍短暫且難忘的愉悅，這種若即若離，讓喬琪又添上了一層致命吸引力，使得葛葳龍無可藥救地、急切地想得到喬琪。

「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喬琪這位渣男也是夠誠實的，十分簡潔了當告訴葛葳龍自己無法承諾任何事情，快樂除外。但當喬琪偷偷潛入梁宅與葛葳龍共度春宵，正沐浴在喜悅的月色之時，葛葳龍看見喬琪又與睨兒搭上，給了葛葳龍的心一陣重擊。

「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甚麼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

隔日，葛葳龍對著睨兒出氣，東窗事發，梁太太見機順水推舟，最終說服喬琪與葛葳龍成婚，並讓葛葳龍利用身體賺錢養喬琪──「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小說的結尾，是葛葳龍與喬琪單獨到灣仔看熱鬧，那兒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葛葳龍在那被英國水手誤認為娼妓：

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了？」

薇龍道：「本來嘛，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

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

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願的！」

在愛情裡，有一千萬種相戀的樂譜，就有一千萬種消殞的悲歌，引一段葛葳龍的話──「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愛情有時候是犧牲自己、感動的也只有自己，有時是一步錯、步步錯，它有時浪漫不已，有時卻又荒誕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