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澤賢治過世的 52 年後,《銀河鐵道之夜》的動畫電影在 1985 年的夏天誕生;接著又過了 38 年,這輛開往須彌的列車,在今年終是行到了下一站。
放下舊人,載上新人。
導演杉井儀三郎在加入東映株式會社(とうえい)後參與製作的第一部作品,便是公司的代表作《白蛇傳》(1958),爾後他亦參與了如《原子小金剛》(1963)、《一千零一夜》(1969)⋯⋯等經典的繪製。為了製作《銀河鐵道之夜》,他找來荒誕派劇作家別役實撰寫劇本,更找來當時與坂本龍一、高橋幸宏共組樂團 YMO 的細野晴臣做配樂。
電影保留了極大篇幅的原著口白,以線條簡明的城市背景、顏色飽和的角色肌膚、緩慢甚至偶有停頓的剪輯,與管風琴和合成器聲響,打造出存在於現世之外,超現實的斑斕世界。
其中最大的不同,是貓。杉井儀三郎將兩個男孩變成了貓。
杉井輕巧地拾起了原著澄澈的文字,引領他們搭上駛向銀河的列車。兩隻貓行過人間,一隻前去忘川,一隻留在塵世;銀河的砂礫和宇宙的浮塵,是情意,是思念,是記憶;航向黑寰的列車就是旅途。
原著是步履輕盈的貓行過異常溫暖的寂寥,動畫多了廣袤銀河的沈靜與開闊。宮澤賢治想說的那麼簡單,和絕大多數的電影想說的一樣──人要順應生命的分離,人要理解世間的道理。
但主角可是貓呢。貓要怎麼懂得人類的愛恨與苦寂?
這個故事很簡單,就是人生在世必定面臨的別離,若說《神隱少女》的海上列車是交付了止水般堅定的勇氣,《銀河鐵道之夜》的銀河列車就是在拾起勇氣以前,予你一次還能語言的機會。
卡帕涅拉走進了喬凡尼的夢。列車上短暫的相處是最後的得到,夢醒之後,要學著接受,學著活下來。留下的喬凡尼要學會記住,離開的卡帕涅拉要學會道別。生命消逝真如閃現的流星,流星很美,看似不凡,但也脆弱異常。
一個人的離開可以帶來多大的影響?起初總有些斷裂和不真實,甚至對「離開」這樣的字眼是模糊的吧?整理了家當,燒光了衣服,埋葬了屍骨,一切都得過一段時間,痛才會像重拳一般襲來。
《銀河鐵道之夜》沒有「好」的結局,更多的是屬於生命的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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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發現自己癌末之前,我們一直以為他只是胖了,父親自嘲說自己大概是懷孕了,他確實懷了什麼沒錯,拖著日漸漲大的肚子,就過了農曆新年。
我想,他一定知道那條吞噬生命的蛇真的出現了吧?在父親離世前的幾個小時,他在家族的圍繞下親自挑選了遺照,在那個我不在的場合,在那個泫然欲泣的場合。見到父親的那刻,他的手已經失去力氣了,還在理解狀況的我被迫跪在床沿,母親捧著父親的臉說「爸爸,妹妹回家了」,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也不確定後來我跟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還聽不聽得見。
那一刻很電影,一直躲在攝影機背後的我被迫成為演員,導演要我爬上一座生命的山,一邊爬著,山就一邊崩塌。我一直跌倒,一直爬起來,一直跌倒。我哭不出來,只想著要站起來,成為這個家的大山。
在遺體要移進冰櫃之前,葬儀社的人抓起棉被角抬起父親的遺體,他的身體已經僵硬得無法被凹折。穿過窄廊的那時候,我一直害怕已經僵直的身體會因為一點磕碰就斷掉,我決定把眼睛閉起來不去看,閉上眼睛時,只感覺到母親的指甲幾乎掐近了我的手心,她像貓那樣嗚嗚地發出聲音。我們都怕父親會受傷。但他其實已經不會痛了。沒有病痛。沒有罣礙。
剩下的、卡住的都是被留下來的我們。
被留下來之後,思念就成了自己一個人的事。
我的爸媽是在平安夜結婚的。他們一直沒有過節的習慣,直到父親離開之後,留下來的我們才有意識地在年末假期陪伴母親。從父親的忌日、冥誕到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三年下來,我習慣在這幾個日子為父親買一束花和一顆四吋蛋糕,用吃蛋糕來想念不喜歡甜食的他,每次總彆扭地淺嚐一口就獨自回到辦公室;買花大概是為了延續想念,當窗前的花凋謝的時刻,就是我該收起思念,暫時忘記父親,回頭繼續生活的時候。
我為自己設立了生活的界線和想念的停損點,卻總在做夢的時候破防。父親離世後,我異常多夢,夢裡經常見到父親,他開著老賓士來台北說要載我回家;他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翹著腳看球賽。夢裡的他話少,而我總會在夢醒之前想起他其實已經死了,一旦我意識到這件事而開始哭泣,接著就會在現實中哭醒。
夢裡的他不會安慰我,卻總是告訴我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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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還在的最後一個新年,他執拗地堅持要騎機車載我和姊姊去河堤散步,他已經變得削瘦,整段路我都擔心他會不會支撐不住機車的重量和迎面而來的冬天的風。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騎機車載我。在河堤散步的時候,我們維持著一定程度的距離,我彆扭地無話可說,逕自走在前面,現在想起來,那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河堤步道,似乎就是神給予我的,最後一次能觸碰到父親的心的機會。
那時候應該停下來等他的。
我曾經夢見父親坐在一顆結構複雜、長得像電氣石的黑色水晶上和我打招呼,我走過去想擁抱他,他卻往海裡走去。我和喬凡尼一樣,追到了底,希望即將遠行的人能再待一會,他們卻都笑著,不再回來,只說很快就會再見。
喬凡尼追到了列車的盡頭,卡帕涅拉最後一次回眸看他。在那一刻,我想起每一次離家,父親總會拍拍我的頭,而我總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今年沒有機會再打電話問候他,而我經常在想,先行離開,走到銀河另一頭的人,真的能接收到我們的思念嗎?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從那些既冷漠又迂迴的表達裡發現,我其實是愛著他的?或者,在那輛重逢的夢的列車上,會不會憑空出現幾顆蘋果、幾朵蓮花在他的身邊,而他真的能乘著祝願飛翔,我真的能帶著想念勇敢生活。
理解了無常裡的生滅與愛恨之後,我才慢慢地活得像一個完整的人。
今天是 2023 年的最後一天。這是第三個父親不在的冬天,距離可以見到他的日子又更近了一些,原來思念可以是一件既孤獨卻又溫暖的事情。在那之前,留下來的我只能在花開又凋落的日子裡繼續抬頭,遠望星河的另一頭,在嗶聲後留言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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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