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讀書的時候很喜歡下雨,因為雨營造一種浪漫,離群索居的孤獨,將個人暫時從擁擠喧囂中劃分開。於是地理課本上多雨的東北角變成少年聽雨的最佳選擇,一年超過兩百天的降雨日,光用看的眼睛估計也要發霉。
可是島嶼看似不大,東北角對於那時還是學生的我而言非常遙遠,由西南到東北,彷彿需要穿越光年。因此產生綺麗飄渺的想像,沒經歷過連綿的雨季,卻幻想把自己浸泡在濕漉漉的天空下。即使出遊遇到天候不佳,我也心甘情願當成一首詩欣賞。
當然我沒有宜蘭只剩下雨水的刻板印象,但或許受吸引力法則影響,有機會造訪宜蘭時都是飄雨的冬季,濕而冷,幾乎沒有例外。無論站在冷泉、酒廠、還是礁溪老街,似乎無雨不歡。
不是宜蘭人,卻對宜蘭羈絆關於雨的鄉情。
2016年,為了描繪符合宜蘭經驗的小說,我上氣象局翻找資料,發現火燒寮乃全台降雨之冠,這個矛盾的地名雖然有趣,可惜不在宜蘭境內。又往下看,眼睛睜大盯著大同鄉寒溪,除了不俗的降雨量,其名符合了故事冰冷的美感。
腦中立刻浮現一條清澈溪流潺潺貫穿山中陰雲連月不開的小鎮,一個男人持傘走來,經過一個冷漠且神祕的女人身旁。兩人在雨中相會相知,每一個打磨過的文字都帶著潮濕的味道,完全命中我的雨癖。
常言道似水柔情,這麼多的雨水註定要發展一番纏綿。
我本想造訪寒溪做實地探勘,只是寒溪位於大同鄉山區,它緊連山脈,靠宜33線連接蘭陽平原,因此無論驅車前往還是使用大眾交通,兩三日都嫌太短。沒有更多時間能拜訪,只得查別人的遊記,上觀光網站,用google map,透過各種工具縱橫交疊,慢慢在腦海裡建立寒溪3D模型。
宜蘭儼屬清幽,寒溪更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感謝科技拉近世界的距離,坐在電腦前也能進行一趟旅行。至此寒溪已非氣象局上一個記載降雨量的陌生名字,順利勾勒寒溪地圖,架設男女主角活動的舞台,那條深入林道的古魯溪如在眼前泠泠流過。
我最滿意兩人不經意在寒溪吊橋碰面的畫面,冬雨調低吊橋艷紅的彩度,山霧籠罩兩端,為兩人留下大片白。
寒溪吊橋長達三百二十四公尺,此時只截中間一段連接美麗的邂逅。雖把景象描寫如潑墨山水畫,但撇開做為聯繫男女主角的通道,寒溪吊橋事實上帶有強烈泰雅族色彩,上面繪製的紅色菱形象徵祖靈之眼,意喻祖靈時時刻刻庇佑子孫。這個地區的泰雅人是日本時代遷移來的,他們使用的語言稱為寒溪語,屬於泰雅語群方言。
創作故事時,台南默契的下了幾天雨,這很好,即使走去便利商店買東西也能延續故事中的情感。直到在word頁面敲進最後一個句號,夢醒雨停,天空逐漸嶄露陽光。
痛快完成一場寒溪之旅,心裡卻有一絲遺憾,畢竟隔著電子螢幕終究少了溫度,無法觸及最真實的樣貌。旅行終究始於足下,望梅止渴越望越渴。
如果旅遊一定要有個目的,那麼上台領獎絕對是最佳動力。收到入圍通知的一剎我坐在休息區抑不住激動,偷偷傻笑並迅速盤算去宜蘭的事情。
平常若無特別規劃,實在很難說走就走到三百五十公里開外的地方,此刻天時地利人和,比孔明借東風來的更是時候。
當下聯絡了好友阿豪,問他要不要揮灑殘剩的青春。幾年前,我們曾約定騎車北上,那時我興奮地喊道:「去宜蘭淋雨吧。」無奈後來沒有成行,準備多年,我們總算啟程。
儘管我有環島兩遍的經驗,這次卻要一天直殺宜蘭,長途騎車最易身心俱疲,放下手機時我不禁忖這麼做風險會不會太大。後來住台北的朋友特地打來關切,彷彿我們即將從容就義。
斟酌情勢,即便早上六點開始騎,到宜蘭肯定入夜了,夜晚走北宜公路不是明智的選擇,於是我問台北朋友能不能借住一宿,隔日再出發。朋友應允,大局已定,我跟阿豪則摩拳擦掌準備鏖戰來回約八百公里的長路。
根據以往都是雨天的經驗,我們已先做好心理建設,台北朋友告知那幾日北台灣有冷氣團跟對流雲作客,得備好大衣跟雨衣。
日子數著總算盼到出發,五點多我們會合,嗑早餐喝紅牛,養足精神奔馳魂牽夢縈之地。一路上跟阿豪談笑風聲,飽覽山光水色,彈指過北迴歸線,午餐時間已移動至苗栗。
天清氣朗,萬里無雲,那些帶來威嚇的似乎都群聚盆地,等候洗禮我們。
走到新竹時便沒這麼順利,突然四面八方湧進冪冪烏雲,盤據綿長海岸,曠野上大風呼囂,阻斷我們倆的對話,一時耳裡只聽得見呼呼狂風,路途忽然變得杳遠漫長,催緊油門也逃不出風神的巴掌。
竹風蘭雨先應一樣,想來後項也不遠了。頂著大風騎車相當耗體力,好不容易抵達桃園,看了看地圖,離台北沒剩多少路程。先跟台北朋友報信,預計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一起去用餐。
我們卻錯估工業區下班人潮的魔力,彷似所有交通幹道全在同一時間堵車,明明剩下十多公里,硬被壅塞車陣磨耗大把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一桶桶金子就這樣倒在隆隆引擎聲中。
而且傳聞的冷氣團放我們鴿子,大量廢棄熱氣擠成三溫暖,厚實的羽絨外套如高效太陽能板吸收陽光,只要再多待一會我們會連同機車一起融化。直到進入中興橋,方才車水馬龍像是海市蜃樓,暢行無阻的橋樑與晚風拯救我們燥熱的靈魂,結果比預想的晚了幾個小時抵達朋友家樓下。
朋友已經餓得大小腸互咬,趕緊催我們放好行李,接著盡地主之誼,帶我們飽餐一頓。在熱炒店坐下,今天的行程才算圓滿,抖下滿面風霜,倦意攀爬被風麻痺的臉龐。
為了見宜蘭一面不容易,弄得滿身疲憊,我們卻覺得酣暢淋漓。我們三個討論起明天的天氣,我反倒希望真有冷氣團蒞臨。
盆地燜熱如仲夏夜,說沒兩句話又是汗流涔涔,我想起以文字架構的寒溪,透著沁骨冷意,說話都冒白煙,下不完的雨把城鎮裹成晶瑩的小水滴。若待在那兒,放在朋友房間的羽絨外套就能發揮實質作用,但回歸現實,那件厚衣裳只是贅物。
是夜攜著一身累沉沉睡去,翌晨與阿豪駛向北宜公路,天空比想像的還藍。騎至後半段,廣袤的蘭陽平原攤開在我們眼前,不遠便能見到矗立外海的龜山島。隨著山路蜿蜒,我們看了多個角度的宜蘭,和煦日光一路跟來。
走訪數次,從未見過她如此明媚多嬌,晴朗的宜蘭也挺好,與雨天陰柔嬌嫵相比別有異趣。還沒正式踏上這片土地,我們已先享受一把愜意。
領獎地點在文學館,一棟古色古香的日式老房子,閑靜的氛圍確實適合文學獎典禮。頒獎前只告知入圍,典禮當日才公布名次,公布後雖未拔得頭籌,不過入圍即是得獎,是對自己的肯定。
其實故事本身是其次,寫寒溪反為主體。如同評審所說,結尾並不出彩,流於俗套,但描繪地景深刻,亦說筆下的蘭陽漫著濕濕答答的感覺,這正是我對宜蘭最初最原始的感受。
當時我還妄想,宜蘭縣觀光局會不會以此拍個雨季蘭陽的宣傳片。或有人認為下雨怎麼能吸引遊客,但借鏡觀光大國日本,其比叡山煙雨便被稱為「琵琶湖八景」之一,慕名而去者不少。宜蘭既然多雨,妥善結合地景絕對可以當成傑出的觀光素材。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寫了一篇跟雨有關的宜蘭,幻想著和雨有關的旅行,天氣卻好得像錯置季節。
我把視野面向更南端的寒溪,離真正的寒溪只有二十公里,勾畫的景象垂手可得。但我們還是朝來時的方向回去,這回就好好沐浴陽光下的宜蘭,領略不同風情。畢竟故事裡的寒溪也並非永遠處在雨季,無論晴天雨天,寒溪將是下次的伏筆。
最後腳步止於礁溪,溫泉街人潮不多,要找地方放鬆不算難。
在燠熱的冬季泡溫泉,對旅途做個交代。我想起《世說新語》紀載王子猷雪夜興致大發,從紹興乘船至嵊州訪戴逵,然後到了門口又說乘興而來,興至而去。
看上去任性且無聊,跟我們的舉動有異曲同工之妙。要騎車北上時,有人問為何不搭車更省時方便,又問是不是錢的問題,我答與錢無關,那人又追問為何。我一時不曉得如何應對,人生不是每件事都有正解,這種行為也無法用所謂的「正常邏輯」解釋;興許是基於冒險犯難的精神,認為過程的艱辛與最終收穫的甘甜成正比?還是純粹出自對於宜蘭的熱愛?
思來想去,除了讓疑問者看一看王子猷的故事,沒有更多話可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