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工專題:「我很快就回來。」

2024/01/2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很快就回來。」

 



老王跟妻子住在老公寓二樓,他們的客廳中種植了一株盆栽,褪色的暗紅色盆栽已經裂開,周圍則是撒落的泥土,土壤似乎已經跟地板合而為一,樹根已經浸入地板,像是街道上的行道樹。不同的是,行道樹固定會有市府聘的工人修剪,但是老王家的植栽卻沿著牆壁不斷蔓延。樹莖深入牆壁成為房屋的骨幹,樹枝與樹葉則隨興的在老房子的各個角落竄出。

望見盆栽的我,宛如見著安平樹屋。但這裡,可是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呀。




老王那年80歲,妻子65歲。從事教職的妻子15年前中風,被迫退休,正巧也是老王退休的同一年。

老王雖然從職場卸下工作,但他的人生卻永遠無法退休。退了是退了,但「無法休息」。

不過,他也不喊苦,每天堅持為妻子餵飯,雖然使用了政府提供的長照服務,居家服務員固定到家,幫忙妻子沐浴、簡單家務,但他覺得自己該做的還是要做。老王說:「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拋下她。」

有時候,我們老是會勸使用長照服務的家屬,趁著居服員到家時外出給自己一些空閒,短暫休息,畢竟真正的挑戰總是在居服員離家後才開始。但是,老王拒絕。

「如果要辦事,我當然會去。不過,我想要讓她隨時都能夠看到我。」


 


老王曾經問過我:「你結婚了嗎?」

當時我未婚,我搖搖頭。

「如果你結婚,可要對太太好一點。」




老王妻子因為中風導致半邊偏癱,大多坐在客廳扶手椅,頭部無力地垂向一側,她這一生似乎永遠凍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唯一的改變,似乎只有益加稀疏的頭髮以及頭部下垂的角度。剛中風時,她也曾經積極復健,但是,復健成效不好,也漸漸放棄,也曾對老王發過脾氣。

老王知道,妻子放棄了。

「我以前天天帶著她去復健,不過看她每天被復健師折磨,生理上的痛,還有心理上的無力,我也覺得很難受。現在,能夠跟她一起生活,我就很滿足了。」

老王的妻子中風後幾乎不能說話,只能虛弱地喊著旁人聽不懂的聲音。雖然固定有人洗漱,但因為終年臥床或勉強靠著椅子,更加感覺到歲月如何摧殘她。65歲的她,容貌更甚像80歲;80歲的老王則因為照顧壓力,又更因為需要時時彎腰;從床鋪上將妻子抱上輪椅,再從輪椅位移到客廳的扶手椅上。反覆的將妻子上下移動,讓他習慣彎著要做事。

老王總是駝背,活像個90來歲的傴僂老翁。




我總是很佩服老王,畢竟現在的妻子,或許早就不是多年前他深愛的模樣。老王之所以照顧,不是如同很多家屬般,用一種「宿命」式的觀點。因為還債所以「不得不」照顧,我要償還欠他的債務,好讓我下輩子可以擺脫跟他的牽連。

他單純只是深愛妻子而已。

「你們當時怎麼沒有生孩子呢?」我忍不住問。我無法停止地想像,如此相愛的兩人,怎麼沒考慮生下愛的結晶。

「我們努力很久,不過我們生不出來。」老王笑著說:「大概是我的問題。」

我能夠感覺到他照顧妻子的辛勞,因為他一度說過:「或許沒有孩子也不是什麼壞事。否則,孩子就要跟他一起折磨。」

折磨,這是多重的詞呀!老王只脫口而出一次,但我相信那是他的真心話。一個人使用的語言通常顯露出他的真實感受,用字的方式也會顯現他看待事情的角度。

我的社工服務,充其量就只是看著、看守著他們。

我們都知道,一個老人照顧另外一個失能老人,我們這些周遭單位就只是在等待著。遲早有一天,會出一點什麼事情,而我們希望透過密集的見面——今天是我、老人社工;明天是她,居家服務員;後天是他,送餐志工大哥;大後天是他、里內的關懷志工——至少有一天出事時,「被發現」時不會那麼嚴重。

但是,那天終究會來的。




某一個午後,猶記得是傍晚5點多,接近下班。居服單位急電,負責緊急救援系統的單位告知老王早上雖然有「安全回報」,傍晚卻無人回應,去電好幾次都沒人回應,情急之下打電話給居家服務員。居家服務員剛好在鄰近提供服務,便前往老王家,敲門後發現內部傳來微弱的求救聲。

「出事了。」

稍晚消防員會破門進去,居服單位拜託我能否一起陪同居服員在現場等候。對方打來致歉,說他恰巧出差外出,所以不得不請我幫忙。

我一掛上電話,並踏上機車飛奔過去。

我與居服大姊已經見面好幾次,我倆在門外等了不久,消防員便到場破門。




老王與妻子年事已高,對於房屋的維護並不在意,大門宛如兩人衰老的身軀,消防員救護人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破壞門廳。震攝的畫面傳來我們幾個人眼中。

老王倒在客廳桌下,而妻子也倒在一旁,兩人之間隔了約莫半公尺的距離。兩人的手臂展向對方,但卻搆不著。

雖然我們這些外人破門闖入,但他們眼中卻僅僅只有彼此。

兩名老人家都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老王一早向緊急救援系統回報完之後就在浴室滑倒,幸虧只是稍微嗑碰,不成大礙。不過,他爬不起來,正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時,聽見客廳妻子的聲音——聽見碰撞聲的她,也擔心丈夫的安危。

老王表達,我很好、妳別擔心,但妻子知道出事了,她哀號聲讓老王更急、也更慌了。

老王使盡全身之力,想往妻子所在的客廳爬去。不料,妻子見到老王,也想要協助攙扶,便也從扶手椅上跌了下來,兩位老人家便雙雙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老王真的很想要爬到妻子身邊,好好抱抱她,告訴她沒事、他真的沒事,只是,他也沒有力氣了。

這個時候,我們破門進去了。

救護員檢查檢查了兩個人的傷勢,判定兩個人都需要立即就醫,不過眼下只出動一台救護車,勢必要讓其中一個人先上車,便優先選擇有明顯外傷的老王先就醫。

當老王被抬上擔架時,他央求想跟妻子道別。救護人員將擔架推到已經坐回扶手椅的妻子身旁,他顫動已經乏力的手,似乎想要觸碰妻子,但他已經無力到無法將手伸出。

我就在老王身旁,似乎一瞬間讀懂了他的思緒,順手將老王的手往其摯愛擺去。

老王輕輕地撫摸了妻子花白且稀疏的頭髮,溫柔地道:「親愛的,不要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他眼裡流露的不只是愛,啊……那早已超脫了愛情。那是一種連結,徹底的連結。

當我跟居服大姊聽見了這句話,我倆都哭得不成人形。

等到兩人分別送上救護車後,那時候已經是將近晚上7點。居服大姊問我,他們會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當時的我據實回答。

「大哥都跌倒了,要被送上救護車了,他想到的卻還是嫂子。」居服大姊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著。

「他真的很愛她。」

「我回家以後也好想抱抱自己的孩子跟丈夫。」居服大姊說。



幾個禮拜後,老王來到我們辦公室。他出發前曾經打了電話給我,我聽聞他出院返家後,本想過去家裡探望。老王卻說,以前都是我去拜訪他,現在非得讓他來拜訪我才行。

「王先生。這是我的堅持。」有些年長的服務對象會以「老弟」稱呼我,但是老王始終堅持稱呼我為「王先生」,因為他認為社工是一份應該被尊敬的職業。

他站得直挺挺,整個人神清氣爽,雖然不便是花白的頭髮,但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或許是習慣看到駝背的他,我這才發現他足足有170多公分。

他向我道謝,謝謝我那幾個月以來很常去探望他,如今,妻子已經送去機構了。

「我真的老了。如果那時候我跌倒死了,那她就會沒飯吃、餓死了。我已經太老了,老到隨時都會死,所以我必須送她去機構。」老王說著,他才剛離開機構而已。

他每天都去機構探望妻子,早餐、午餐以及晚餐,他都堅持要自己親餵。

「我雖然沒辦法跟她一起生活了。但我希望她知道,我沒有把她拋下。」老王小聲地說道:「你不會覺得我這樣做不好吧?」

「對你們彼此都好。」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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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老王這才向我說了他的故事。以往家訪時,他大多只講太太、或者講兩個人的共同故事。不過等到妻子送進機構後,他才真的開始跟我們分享屬於他的故事。

「其實我也是算是社工。」老王娓娓說道。



老王是公務員退休,他以前是在公部門的「一般行政」類服務。不過,彼時台灣開始萌長社會福利,需要調派一群公務員執行「社會行政」。當時,這種新的缺額會有兩種人被調任,一種是單位的冗員,原部門不曉得這種人可以往哪擺,便送往新的業務部門;另一種,則是能力特好的人,在公務單位,這種人往往會成為單位主管的眼中釘。俗話說,養虎為患,既然留在原部門威脅自己的升遷,不如送過去。而老王,或許就是後者。

老王說他初期在中央單位辦事,跟著長官制定政策,後來,他想要多花點時間陪陪妻子,便申請商調到地方單位的社會人員課當課長。

「原來你是我們的老前輩。」我驚呼道。他趕緊擺一擺手,說不敢當。



或許因為他一直在社會福利的體系內服務,他也知道我們這些社工往往幹的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當民眾拒絕服務,社工被非難會談能力不夠好,無法讓民眾使用服務;當民眾使用服務,但總會有一些服務提供的瑕疵,社工也往往成為代替政府接收抱怨的窗口;當民眾發生突發狀況,社工也容易被推出來究責,一定是沒有落實關懷,才會變成在社區腐爛的無名屍。這也是他一向尊重我們的原因,他始終稱呼我為「王先生」或「王社工」,而不是倚老賣老地叫我老弟。

「我很感謝政府給們家這麼多服務。以前要不是有長照服務,否則我可能早就病倒了。」老王坦承道。



但我心裡一直想,或許,您應該感謝自己,畢竟您也參與了整個體系的運作,要不是有您這位前輩的努力,或許我們現在的社會福利仍然充滿瑕疵。



出版《我們都被貼滿了標籤》書以後,某程度上我也成為了替身心障礙者以及社工發聲的一個小小小前輩。我執業十幾年來,也見到各種服務逐步建立,民眾也越來越不排斥使用服務。發生駭人聽聞的社會事件後,政府也會事後檢討,嘗試納入新的服務。雖然政府並不完美,反應的時間也如同恐龍,無法及時回應,但至少方向是對的,晚到總比不到好,努力地嘗試填補漏洞,盡力讓漏網之魚也能夠納入服務體系。

或許有一天,也會有人感謝我,謝謝我也參與了整個制度,也共同努力讓整個制度更加完善。

是啊,這就是歷史。我們都是歷史洪流中的其中一點浪花,最終,我們都會成為歷史。其中有些人會被記住,銘記在某些榮譽提名的「石板」上。那些是偉人、是重要人士,只可惜多數人都會被歷史淹沒,無人聞問。

但幸好,我們的存在不是徒然,總還是會有人記住。



過了好幾年,如果老王現在還活著,他已經90多歲,妻子也將近80歲。他們還在嗎?還過的好嗎?

這些答案,我都不會知道了。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會改變的,老王對妻子的愛,還有老王這個人帶給我的衝擊,他那一句「我很快就回來」。

膝下無子女的這對夫妻,或許沒人送終,等到同輩的親屬都過世後,或許整個世界再也沒人知道他們存在過,不過,我會永遠記得他。

謝謝你,前輩,很感謝您為我們社工做的努力,以及當您成為個案後,也願意尊重我們社工。

我也會努力成為使人尊敬的前輩的。

 




 

後記:


這個系列是我完成《我們都被貼滿了標籤》後想做的新系列。

撰寫書籍時我收錄了很多故事,但是當然一定會有疏漏的故事,所以我想要整理起來,將我所見記下,以免年紀再大一點,連自己都忘記了,但卻沒能將這些故事分享出去。

書寫的邏輯大概也是一段故事加上一點討論,後續的討論可能會偏硬,但也或許只是像此文一樣是一小段的心得與感想。

「請問是王志工嗎」。不是哦,我們是社工不是志工。你是不是也有一樣的誤解......或者被誤解?社工不是志工,我們是「社會工作者」,不是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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