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今年抓住暑假將逝、開學即至的空隙,與女友從台北一路南下至高雄。這次旅程的起頭是一來自己已三年多沒復返這片土地,並很期盼能在這片海潮之地獲得新的感知,二來則是自己獲得了一張高美館《人類世-凝視.消逝中的地表》的免費入場票券,因此也順便做一個藝文觀展之旅。
而在客運上搭了將近五小時的車程,剛下車後走入高雄車站,映入眼簾的即是一張龐大、巨型的大廳佈景板,乍看之下是一張再正常不過的大廳示意圖,但再更仔細、在它正下方端倪它時,便會發現一些細思極恐的細節:那即是它實則是一幅充滿bug的數位介面。從第一層最顯而易見的部分即是它的場景,是一個在開工建造之前用電腦軟體構建出的示意圖,亦即這個大廳佈景板並不是一個以我們所處的現實空間(車站)為基底所擬仿的圖像,而是相反過來,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才是這張圖像反射而出的「鏡像」(藉由這張示意圖施工而成),於是這張示意圖所蘊含的後設性在此層便已被先行提點。
第二層便是圖裡的人物,他們同樣是作為模擬這個車站被建造完後的「榮景」,而這個熱絡景象的呈現即是運用某種國族、人種、職業的多樣性來傳達,出現了家庭、上班族、外國遊客等人物形象。但同樣的,如再仔細詳看,也會發現諸多不合理之處:首先,許多的人物都帶有未被去背乾淨的白邊輪廓,又或者是人物的臉莫名少去了一半、人物本身出現如「弱影像」般的低解析度失真,這樣的「殘餘」便也間接證明了他們並不是在這張示意圖佈景板被製作出時,一同「出生」的人物,而是被後製、強制貼上於此地的。這也同時帶往另一層討論——他們從何而來?
如果再看得更為全面一點的話,便會發現裡頭的人物並不只停留在一個固定不動的原處,他們彷彿是如同分身(Doppelgänger)般的以同樣的形象,散落在佈景板的各個不同角落之中,這便喚起了在課堂之中曾經提及的資料庫/庫存影像(Stock Image)或是數位檔案(Digital Archive)的思考,這些原先因不知何種緣由而被收納進龐大圖庫的人像們,在公部門、政府機關的指示之下,被調動為嘗試呈現出這個非地方(non-place)作為人流匯集之處的城市門面。
因女友在這學年的創作方向也同樣會以庫存影像為主軸,我們在抓到這些圖像的bug、把柄之後,便也順勢將這面大牆從頭到尾認真掃過、拍攝下為數不少的「證據」,但在拍著拍著,也漸漸覺得這些人像們的隱情、苦衷: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從一個囚禁他們所在的檔案庫,被挪用、貼上至另一個囚禁他們的圖像之中。在上述各種的技術操作之下,他們與這張圖像成了與我們所處的現實對立而出的虛擬或異空間,就如同經典影集《雙峰》(Twin Peaks)裏頭的紅房間(Red room),精神或者靈魂被囚困在此,而他們的分身/真身則在我們的現實之中潛行著。
但並非所有的檔案/人像都對於自身所處的境地毫無自知。在抓拍的過程中,也意外捕捉到了一些有趣的人像,他們有些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著我們,如同突破這道區隔現實與虛擬的介面、直視著(相機鏡頭)他們被記錄為檔案的那個瞬間,如同課堂上在論及電視媒體的一句註解:「當我們看著屏幕之時,屏幕也在回看著我們」。而他們也皆是不約而同的笑望著我們,這便令我思考:這究竟是求救呢?亦或是他們了無遺憾、露出釋懷的遺容?
這一連串帶有後設性的觀看者經驗、實踐、自覺和思考,令在場的我感到著迷不已(因屏幕與觀看者也正好是我的學士論文主題,但在此文撰寫當下依然卡關著…)
在甫抵達高雄之時,這座城市便以一個極具當代實踐性的檔案藝術,歡迎著前來進行藝文觀展的我們,此作品以套層結構和基進性所創發出的藝術力,連高美館裡頭的巨幅人類世影像都要甘拜下風。
(近乎惡意的巧合,這張巨幅佈景板的正上方就是一張超大綠色帆布,似乎再再與我們揭示了,我們所觀看或者身處的空間,皆是綠幕之前的虛擬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