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國際頭條,是加薩走廊衝突、俄烏戰爭超過兩年,以及俄羅斯總統普丁的頭號政敵納瓦尼(Alexey Navalny)猝逝,家屬卻無法確認死因和領回遺體。相較之下,北韓官媒讚揚普丁贈送金正恩一輛御用車,傳聞是俄羅斯近年大力推動的國產豪車Aurus Senat,彷彿是沒那麼重要的花邊。
如果讀過由英國現役大使Paul Brummell執筆的《送禮的藝術》,就能從這則花邊讀出許多言外之音。
首先是在北約國家的禁運之下,俄羅斯依舊有高度科技實力,發展自己的車用馬達、晶片與零件,打造出性能與美感可以當作國禮、給一國元首搭乘的豪華轎車。
這套邏輯類似十八世紀法蘭西皇室打造塞夫爾國家製造廠,專門生產皇家御用以及作為外交禮物的奢華瓷器組。這類型的外交禮物不僅展現了送禮國在藝術層次、工藝技術的登峰造極,同時也推廣送禮國的文化。
這些瓷器組都是圍繞著所謂「法餐服務」的用餐風格打造,其間用餐者會同時使用大量的餐盤,且基本上都要自己動手。這種風格有利於菜餚的華麗視覺呈現,特別是在甜點方面,甜食的繽紛外觀搭配桌面上各種飾品,包括未上釉的白色塞夫爾素坯娃娃,大舉取代了先前在桌上占據中心的雕糖擺飾。這類雕刻元素在由路易十五送出的外交禮物中,始終有一定的存在感。
說到收到普丁大禮的那一方,是一樣受到西方禁運制裁的北韓領導人。北韓照理是不能進口任何領導人熱愛的奢侈品的,官媒公開兩國外交聯繫的管道是金正恩的胞妹金與正,沒提車子的型號與國禮的運送方式。要順利把禮物安全完整地運送到對方手上,在外交史上向來是一門大學問,考驗著古今中外無數技術幕僚。
北韓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收下這份外交厚禮,宣告它與俄羅斯關係緊密、兩國站在同一陣線上,並向西方叫陣「我們有你們管不到的辦法」。
當然排場愈大,揮霍得愈誇張,就愈能賺到威望,而威望又能帶來權力。這是一個高度競爭的過程,領導者會相互較勁,誰也不想在送禮跟設宴的規模上落於人後--這樣的外交禮物邏輯很符合直覺,被Paul Brummell定義為民主啟蒙以前的思維。
當民主制度越來越深化,國與國外交禮物需要造冊列管,超過一定金額後不能由私人收下,收禮人要嘛自己貼錢給國庫買下這份禮物,不然就是讓禮物納入國庫,之後放在博物館一類的公共領域給大眾參觀。
近代以來的外交禮物,力求跳脫賄賂討好達官顯貴的框架,越來越講究公民的參與、公共利益福祉。例如全世界人都知道的自由女神像,它是一份由法國送給美國、慶祝建國百年的外交禮物,而它在豎立的過程中遇到許多波折,其中一個難題,是誰該出錢來立起這座巨像?
當年美國媒體聞人普立茲(Joseph Pulitzer)透過《紐約世界報》舉辦了一場深具號召力的募款活動:把不限金額的贊助者姓名登報表揚。
身為民主黨支持者的普立茲會這麼做,自有他的政治考量,希望將活動主導權從共和黨主導的法美聯盟手中搶過去,這樣的募款方式也改變了自由女神像的定位--從法國富翁送給美國富翁的禮物,改成了法國民眾送美國百姓的禮物。
在《送禮的藝術》中,Paul Brummell詳實考據從遠古神話時代到現代的五十樣外交禮物,用幽默、充滿洞見的觀點剖析這些禮物的前世今生。他也寫到在1968年,中國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將巴基斯坦外長致贈的芒果轉送給國營廠房工人。
毛主席送的芒果怎麼能隨便吃下肚?問題是不吃,芒果就腐爛了,一樣是對毛主席大不敬。問題一顆芒果要怎麼平均分給成千上百的勞工?
有的工廠把芒果煮成大鍋湯,讓全廠勞工一人喝一湯匙芒果汁;更強大的轉圜之計是把芒果做成蠟像供奉起來,這也讓當時的中國社會吹起一股芒果熱,除了國產的琺瑯餐具與被套上多了芒果圖案,河南新鄭市的工廠也趕流行,推出芒果牌香菸。
Paul Brummell參考毛澤東的私人醫生李志綏的回憶錄,李志綏這樣記錄當時席捲中國的芒果之亂:「北京紡織廠為芒果不復在的問題想了一個解決辦法,那便是訂製一顆芒果的蠟像,繼續放在祭壇上供奉,成為毛主席確立工人領導地位的紀念品。各地開始量產芒果蠟像,並用小玻璃容器盛裝。這些蠟像被分送給工廠工人,也被拿來獎勵自願遷居中國偏鄉發揚毛主席思想的志願者。」
此時不加入芒果教的行列,恐怕下場非同小可,但流行來的快,去得也快。
到了一九八○年代初,聰明人都會處理掉包含假芒果在內的毛澤東紀念品來明哲保身。許多芒果蠟像被重新製作成普通的蠟燭,成為停電時提供居家照明的備品。禮物的複製品反映的是送禮者的精神,一旦送禮者失勢,這些禮物就有可能帶來危險。
毛主席的芒果從一份普通的禮物,變成宣示偏好特定群體的政治工具,再成為盲目崇拜的對象,接著又搖身一變,成了可能招來橫禍的前領導人相關物品,如今則被人當成古董。外交禮物史的曲折與魅力,全都體現在這則故事裡了。
這本社會科學大書收錄五十則古今中外的故事、總長超過二十萬字,絕對是一份給政經歷史控的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