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來。」澄葉聽完他背部的聲音輕聲的說。
恆聽話的轉過身面向他,解開襯衫下擺所有的扣子,坦露出整個胸口,樹的節枝從心臟的部位擴散成縝密的蜘蛛網紋,澄葉把聽診器和耳朵靠上去,感覺他心跳的雜音越來越多,像無數的細針掉在地上一樣,幽微細小的雜音,樹根似乎又取代了幾條他心臟週圍的血管,才會發出不尋常、不該屬於人體內部的噪音。
樹主導著他也支撐著他,每次檢查,屬於恆的部份就被樹吞噬了更多,一點一滴的紮根長成現在猶如附體的規模,樹一旦被斷根、染病、有一個細胞質無法相容,恆本身也會跟著枯朽。
澄葉聽著他的心跳,把掌心放在他胸口,就像之前無數次試圖保持樂觀一樣的說:
「還不錯啊,心跳還是很有力,根和芽在裡面也運作的很好。」
「這就像龍蝦脫殼,你知道嗎?」恆語速緩慢的回話,用有點機械、僵硬的動作拍拍澄葉的頭。
「年紀越大,每次脫殼都很費力,艱辛的進行水化作用,拼命蠕動、吃力的把殼從很長的龍鬚裡抽離,體力不足、力氣不夠,就會被困在舊殼裡直到死去。」
澄葉聽完這段話只是從嘴裡哼出一聲淡然的輕笑,這大概是只有一直以來都待在他身邊的少數人,才能聽出他獨特又奇怪的安慰方式。樹根開始侵蝕到不該進入的骨髓和心臟的那一天,恆看著澄葉故作鎮定的表情,僅說了一句:
「不用想太多,把我當成你要照顧的其中一棵樹就好。」
澄葉一直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他總是可以聽出自己話裡想要掩埋的原意,似乎只要自己的肌肉因為說謊而緊繃了一吋的壓力他都可以敏銳的察覺。
澄葉拿出胸口的皮製工具夾,抽出一支細扁的刮刀,抵住他肩膀已經附生著青苔的表面輕輕的刮除,傍晚微涼的海風吹動窗台和樹葉,他還是可以聽見恆的呼吸,規律、緩慢,如同淺灘邊無聲就淹沒一切的潮汐,他將空出的一隻手環抱住恆,下巴放在他肩上。
「這樣說有讓你好一點嗎?我不太懂這個,所以……。」就算是問句,恆的口氣也聽不出一點疑惑。
「是是,當然有。」澄葉假裝專心手上的動作,敷衍的回答。
刮下的苔蘚潮濕的黏在澄葉的指腹,想起恆曾經說過,真菌擁有思想,跟藻類演化成地衣,有自己的聚落、種族、語系跟龐大的脈絡。對樹木有助力一般的益處,但讓它無節制的滋長卻會危害恆的身體,澄葉總是要在這樣正負極的差距與矛盾之間做出對恆最好的決定。
「好了,這樣就不會再難受了。」把苔蘚全部謹慎的處理完後,他輕拍恆的肩膀。
「等下回甲板幫我把九榛叫來。還有你等下就可以找時間把那棵病危的橡樹結算了,中心都空了,它撐不過今晚的,沒有再增加成本的必要,切斷維生器後通知我,我親自去解約。」恆把襯衫整理好,果斷的說。
「是。」澄葉領取指示一樣的回答。回過身時還聽見恆繼續唸唸有詞抱怨著又多了一筆爛帳。
靠近敞開的艙門,就看見九榛倚靠在門邊,用小刀削著一小塊石楠木。
「你在這裡多久了?」澄葉皺著眉問。
「夠久了。因為我不想打擾你珍貴的時光。」他笑的刻意,拍去身上沾黏的木屑,展示掌心上已經雕出鳥類雛形的木塊:「雖然還看不太出來……這是白頰長尾山雀喔,是你最喜歡的鳥吧?」
「我並沒有喜歡牠們,你真的很常搞錯重點耶?我只是覺得牠們因為順應環境演化而開始轉為肉食這點很誠實而已。」澄葉的口氣充滿焦躁的不耐煩。
「跟你一樣誠實啊。」九榛聳聳肩,完全沒有被他的態度影響,繼續不在意的輕笑:
「只有恆的事可以讓你心情不好,看你的表情不用問就知道他的身體大概又惡化了吧?」
澄葉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似的重重的深吸一口氣,把頭撇向一邊。
「你也知道這是不可逆的啊,看起來反而是你比他還不能接受這件事呢。」他彎下身體故意靠近到可以直視他的雙眼,用掌心輕拍他的臉頰。
「讓開。我還有事要忙。」澄葉把他的手掌撥開,逕自往樓梯上走去。
穿過狹窄幽長的樹徑,站在寫著梣樹符文的樹庫門前,他閉上眼睛,開始唸起禱詞。使用的詞語是家族一脈單傳的樹文,只有澄葉和恆的家族予許學習和使用,那時他們只要有不想遺落到任何耳裡的話,就會用樹文交談。樹文只有像紋路、蟲鳴一樣單純而獨立的單音節,像音符一樣有長短輕重落拍的聲譜。他從喉嚨深處虔敬的用接近吟唱的方式反覆唸誦,用聲音當引線焚煙起火,點起送行前明亮白淨的訊息。
“看來是你比他還不能接受這件事。”
九榛剛剛說的話讓他在此時罕見的分了心,他沒有張開眼睛,感覺得到壓緊心窩的疼痛,他一點也不想輕忽對恆的感情能把心挖深、強烈知覺的一刻,想要鉅細靡遺的去經歷。他想起小時候恆曾經帶著他爬上生長在懸崖邊緣的雀榕,那棵樹的身形猶如被山谷的風和光線、雨水的鑿刀刻出曲折的形狀。
他們爬到樹的最頂端,恆要他往下看,他已經習慣高處的身體,卻一直感覺到底下臨淵的壓迫,大半重心都懸空的不安定,迎面的一陣普通速率的風都可以造成大幅度的晃動,完全沒有平靜的時候。唯一的庇護就是讓根部往岩石縫隙深入抓穩,為此根系甚至可以穿裂石頭的表面,破壞它堅硬的結構。
恆當時告訴他感覺到了嗎?這就是這棵樹一直以來生長的處境。每一刻都彷彿用不能恢復原狀的粗暴或謹慎的如同試圖用兩個尖端夾起一個細小之物,走向最利的鋒尖,佇點最小的地方,斟酌著平衡或感受踩空落下時的下墜感。
澄葉記的很清楚,當時他還會笑,他也還記得他笑起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