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爹爹

姑爹過年期間走了，享年82歲，他走得安詳，僅住了一天院就離世了。我沒有太多悲傷，或許是因為早有心理準備，姑爹身子一直不太好，而且也這麼大歲數了，只是姑爹的離開，也讓我離童年更遠了。

他年輕的時候當過水手，在世界各地跑船。就像普派水手一樣，小時候他總愛秀二頭肌，說可以一下子就變出一顆雞蛋。在我跟他最親的時候，他約莫也是我現在這個歲數，或許再年輕一些，我們都屬羊，他比我年長三輪。

因為小時候發不出姑爹這些音，所以我都叫他爹爹(ㄉ一ㄚˇ  ㄉ一ㄚˊ)，後來大家都跟著喊他叫爹爹。他總是穿著一雙白色皮鞋，據說有一次他把穿舊的鞋子拿到外面的垃圾堆丟掉，一歲多的小小方格正竟趁大人不注意，搖搖晃晃地把白皮鞋撿回來給姑爹，我就這樣輕易地擄獲他的心。本來姑媽只打算生一個孩子的，後來因為看到爹爹如此疼愛我，便又再生了一個表妹。

在我有記憶以來，姑爹就在我家的船廠幫忙，小時候姑爹常常陪我玩，我最喜歡的是把我高高舉起來轉圈圈，說這是「大同水上樂園」，或許是因為這樣，現在輪到我時不時就把我的孩子拋在空中轉圈圈。

對幼稚園以前的我來說，他的力氣真的很大，有次他說如果握住我的手腕，我的手會無法張開，牛刀小試的結果就是換來我的大哭。孩子長得很快，而中年人也老得很快，上小學時我們又再試了一次，後來我不但沒哭，還硬是把手張開了。

南方澳唯一的國小是蓋在一座小山頂上，對孩子來說，走回家都無比遙遠。當時除了媽媽外，最常接我放學回家的就是姑爹了。對小朋友來說，忘記帶作業是件大事，還記得每次忘記帶東西時，就會拿著一塊錢打公共電話，不一會兒，爹爹就會騎機車把東西拿給我，之後他服務的小鬼越來越多，包含我妹和表妹，有時一天要跑上山好幾次。只是他白頭髮越來越多，後來拿東西給我妹，大家都以為那是她的阿公。

他偶爾會說些小故事，或是像「乖乖隆叮咚，韭菜炒大蔥」之類的俏皮話、他的心情總是看起來很不錯、他最喜歡跟岳父岳母一塊兒打麻將、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騎著摩托車載我們去雜貨店買零食，或是從公車站把我們給接回家，而我們也總是當作理所當然，他....，我其實想不起來更多的回憶了。

如同其他的長輩，在我的童年中，我們不見得有很多認真的對話，我對他們了解也不多(畢竟我只是個小孩)，他們就只是存在於我的周遭，用他們的方式照顧了我。每一件小事加總起來，對我形成了巨大的影響，明明南方澳多數時間是陰雨天，但在我的回憶裡，童年的色調卻是春日午後陽光般的琥珀色。

我們最後一次有意義的互動是在我19歲那年，阿嬤忽然走了，我非常傷心，看到姑爹時我忍不住走向前抱著他哭，當時他早已不是那個高大的水手了，我比他高了半個頭，他告訴我「不要太難過，悲傷三天就好了」。這聽起來沒什麼，但對一個尷尬帶刺的青少年來說，能在最脆弱的時候擁抱著爹爹，絕對是因為童年點滴相處情感的加總，事實上，這輩子能讓我放心抱著哭的人並不多，或許多數人也是一樣。

後來因為總總因素，我只有逢年過節才會遇到姑爹，他一年比一年老，而我也一年比一年世故，直到我結婚之前，他每年仍舊會包紅包給我。

如今，我也已經到了當長輩的年紀了。這幾天我睡不好，在夜裡總想起小時候那宅子裡活的那些大人們，怎麼一個個不見了呢? 而我又是怎麼一步步變成這個歲數的呢? 想想時間的力量真神奇，每日看似不變，但一日日的加總卻又物換星移，從宇宙的尺度來看，原本地球只是片滾燙的大石頭，現在卻變出了你我，這一切真的很瘋狂。

其實我知道許多人跟我一樣，當猛然發現時光的消逝、事物的變化時，會油然而生一股恐慌感，學界對此沒有明確的命名，或許大家也不想面對這回事，只有老愛凝視太陽的亞隆說，這是一種「存在焦慮」。多數人建構出堅硬的防衛機轉，讓自己不用去體驗存在其實轉瞬即逝的焦慮，但我知道也有許多人比我更消化不良，例如我在PTT上就看過有鄉民在夜裡PO文，說怎麼前一秒還在小學裡瘋玩的自己，如今就已經三十多歲，還罹患上了焦慮症呢? 這讓他非得吞顆藥才能睡著。

我非有意為之，但我的諮商往往是以年來計算，在這麼長時間坦誠的對話中，我偶爾會吐露出自己的存在焦慮，並不稱職地讓個案來照顧我(當然僅限於關係有相當基礎的)。有位比我更年長的人跟我說，如果大家都是按照順序走的，那也算是件好事了。也有另一位個案，跟我分享了蠟筆小新劇場版<風起雲湧! 猛烈! 大人帝國的反擊>裡的劇情。

電影裡面，大人們被反派給洗腦了，陷入懷舊的情懷中不可自拔，沉浸在昭和時代的虛構社區裡，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孩子。歷經千辛萬苦後小新找到了爸爸媽媽，並用廣志的臭鞋讓爸爸恢復理智，鏡頭帶出廣志從小到大的人生走馬燈，從一個坐在腳踏車後座望著爸爸高大背影的孩子，一步步地長大、出社會，最終成為小新眼中的那個高大的背影。

醒來後的廣志抱著小新痛哭，並對反派說:「我想跟我的孩子一起活在未來!」。

是啊，雖然猛然一看，會為了時間大量流逝而心驚膽跳，但如果踏實地走過歲歲年年，並與所愛的人留下了種種回憶，那麼能從嬰兒、小孩、青年，走到中年乃至於老年，不正是理所當然，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嗎?

另外一個讓像我一樣當爸媽的中年人，能繼續勇敢面對人生的理由，則是在我身旁熟睡中的孩子，如同過去的長輩，我正存在於我孩子的童年裡，我想要讓他們也跟我一樣，能有個琥珀色的童年，並期待著屬於我們的未來。

儘管我的工作量已經很少了，但我知道在心裡面，我仍每天計畫著些什麼，同時被這些計畫所驅使、所壓迫，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這叫做有上進心；然而想起姑爹的人生，他並沒有將全部心力放在拚搏事業上，而是陪伴著我們這些孩子與家人，我不禁想，或許像這樣把時間與溫暖留給身邊的人，不疾不徐地度過光陰，才是活著更好的方式

別了，我親愛的爹爹，謝謝這輩子對我的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