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篇,可以!>中,我談到聊天AI的種種優點,尤其是它總是以「支持」與「理解」做為回應的開頭,我認為這部份遠比後續的建議分析來得有價值多了,因為儘管人們總是嘴硬地說自己想要的是具體的建議與實質的改變,但心裡頭真的需要的是被深深地理解,我數不清有多少次個案失望地對我說「我覺得你不夠了解我」,這部分我真的需要跟ChatGPT好好學學。但這就表示AI能勝任心理諮商嗎? 這個問題暗藏深意,因為可以幫助我們去深思諮商的本質。
在研究所的訓練裡,我們學習理論與技術,最終的目標是希望能提供有幫助的「回應」,倘若心理諮商就只是這麼一回事,那無疑地AI總有一天會做得比人還要好,然而身為實務工作者的我知道,一切沒有那麼簡單,因為每個人都不相同。
的確,用「諮商的語言」經常可以接住很多人,但若生硬地使用就反而容易踢到鐵板。亞隆說,當個案哭泣時他經常會問「如果你的眼淚會說話,它現會說什麼呢?」,年輕時我依樣畫葫蘆試了好幾次,結果往往很尷尬。
事實上,總是有一群人對於這類的「話術」非常敏感,尤其是對於諮商有一定認識的人,他們一邊談著,一邊豎起耳朵聽,看我是不是又在使用某種技巧來對付他們了,這讓我陷入兩難—如果回應得不好,那就是不夠理解;如果回應得好,那也不是真的,因為我是心理師,只是在試圖把「工作」做好。
這很矛盾,我們所受的訓練在於幫助我們成為心理師的「角色」,個案付錢來,大多也期望我們能符合這個角色的期待;然而,有時卻恰巧相反,來談的人非但不想要我「扮演」這個角色,甚至還因此而生氣! 他們希望在相處的時候,我就是我,而不是費力工作的心理師,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正在進行一個實驗,所以要確保數據的客觀。
學過推論統計的人都知道,在假設檢定裡如果研究者想要證實某件事情為真,好比說諮商完當天心情會比較好,會先設定一個相反的「虛無假設」,也就是跟「諮商談完當天心情與平時相同」,然後再去蒐集資料,試圖去推翻這個虛無假設,如果發現人們在諮商完當天的心情,的確顯著地比平常更好,恭喜,研究可以發表了。
而這些來諮商的人的心情,就好比學者一樣嚴謹,他們的虛無假設是「知道我真正模樣的人,是不可能接納我的」,這是一種基於自我保護的信念,好讓自己不會失望、不被他人傷害。但在內心深處,人們仍抱持著一絲希望,所以才鼓起勇氣走進會談室,希望眼前的那個人能幫助他們推翻虛無假設,這才是他們來諮商真正的目的。
研究再再指出,對於心理治療效果最具影響力的因子乃「治療關係」,我們不能說AI與人之間無法產生關係(很多人跟車子都有很深的情感),但關係裡的奧妙是AI很難比擬的。
首先,人迫切地需要被同伴接納與新商。在<我愛身分地位>中,艾倫狄波頓開宗明義地說,人看似追求在成功,但實際上要的是愛。的確如此,我怕自己寫的第一本書賣不好,其實無關乎名利,而是因為這本書乘載了我的心血與思想,萬一人們不接納這本代表作,那一部分的我也就被否定了,這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事情。
再者,是生命經驗的交換。AI的同理在字句斟酌上可能很精準,但人真的希望的是另一個人也和自己一樣,經歷過類似的挫折苦難,就像英文說的”I’ve been there”。在諮商時,我自己的生命經驗往往是我用來理解案主的素材,例如當案主談到自卑感,我相對應的經驗像是青少年時期不受歡迎、追求對象時被狠狠拒絕、在職場上不被當一回事等等,我會視情況自我袒露自己,好讓案主覺得眼前的那位治療者其實跟自己也沒那麼不同。研究顯示「普同感」也是療效的來源。
最後,或許也是比較具爭議性的一點,就是人往往是不完美的,治療者總是會在某個時間點讓案主感到失望,而這可能是件好事。
在上篇的留言中,有不少讀者說AI的優點在於隨時隨地都可以跟它談,不像心理諮商有著僵固的時空界限。曾有個案對我有類似抱怨,說為什麼諮商的界線要如此清楚呢? 這真的不是為了心理師自己輕鬆方便嗎? 當時我請她試著想像,跟她談的是一位「超人心理師」,每當她有需要,就會立即飛到她面前跟她談,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她想了一下說不是,因為這樣並不是在幫助她獨立與成長。
是啊,真實的關係並不完美,或者更準確地說,並非為了個人量身訂造的,就算再怎麼關懷對方,照顧者仍會有其需求或問題,而非為了自己而存在,成熟的人要學習的是在滿足自己之際,也要想到對方的心情,否則就顯得過於自我中心。
此外,在真實的關係中,人們相處不見得總是很順利,誤會與衝突在所難免,也可能對彼此興趣缺缺或缺乏耐心,尤其是在覺得對方不有趣或不可理喻的時候(用諮商的術語,叫做很難連結),對人際歷程取向的治療者來說,這些關係中的不完美恰巧就是工作的利基所在,可以用來幫助案主看到自己與人相處時的盲點,創造不同的關係經驗,藉以達到治療的目的.....
寫著寫著,擔心寫得太學術冗長,就講點心裡話好了,希望把重點傳達出去就好。
人們總把「接納」當作心理師的天職,但你我獨眼龍都知道,心理師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好,不可能一視同仁地接納所有人。事實是什麼呢? 諮商可能一開始彼此都有點緊張,不知道對方是什麼狠腳色,在越來越熟之後,可能有機會發生衝突,像是個案抱怨「你都不理解我」,心理師則想「又來了,我只是說該說的話,但忠言逆耳啊」,如果沒有不歡而散,隨著相處時間積累,雙方逐漸地熟悉彼此的脾氣,形成一種安全的關係,得以放下不必要的防衛,對個案來說,總算可以依賴眼前的那個心理師了;對心理師來說,眼前放下防備的人也變得比較能夠理解可親,讓人升起一股想好好照顧他的責任心。
簡單來說,在我的諮商經驗裡,接納是雙向的,且並非理所當然,而整個諮商就是案主與心理師兩者彼此接納的過程,其實日常的人際關係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在諮商中,心理師要對此擔負起更多的責任。正因諮商關係與日常關係有著可比性,「治療」才可能發生。
虛擬世界的危機在於,完美來得太容易,而真實卻很難,而如今人們似乎越來越往完美靠攏,進而摒棄真實。如同有些人在二次元找老婆,又或者沉溺於整形或修圖過的A片裡,把這些女優的外表當成是擇偶標準,但在現實中卻難以跟另一個人進行有意義的對話...從某個角度看來,AI諮商的危險也在於此,甚至我們可以說,如果有些人寧可與AI諮商,而不願找真人交談,就算他們很滿意AI諮商的體驗,但或許這些人更需要、也更害怕的是與另一個人產生有意義的關係,而這往往是深度心理治療所能提供的。
總結,AI無法勝任深度心理治療,因為:
1.人最深的需求之一,就是被同伴接納。
2.治療師可以自我袒露,而AI無法。
3.接納關係中的不完美是有意義的,讓人學會不自我中心,並願意與他人建立真實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