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上才剛露出一絲晨光,林民堂便睜開了雙眼,不過這次已經不像以往在焦慮中清醒。雖然在醒來的那一刻還是感覺到了些許緊張,但那緊張感在幾秒內就迅速淡去。他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繼續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享受著不被生存壓力所壓迫的清靜與悠閒。
林民堂看向窗戶,早晨的微光徹底被絨布窗簾隔絕在外,房間裡寧靜而昏暗。他拉開窗簾和窗戶,晨曦、薄霧和寒意一同漫過窗戶流入房內,並隨著林民堂深呼吸的動作為他的頭腦帶來一陣清新。
上一次如此愜意彷彿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林民堂心想。不,嚴格來說確實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這個念頭讓他再次想起昨天那直到睡前都還困擾著他的煩惱。
但……他昨天那麼煩惱的原因是什麼?睡了一覺之後,他突然想不起來昨天感到那般空虛而徬徨的原因了。失去了過往的人生和身分,仔細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在那段人生中也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與其說是失去了過往的人生,不如說他拋棄了一堆不斷拖著他下沉的重擔。
不過如果是這樣,不就也代表他浪費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在一個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嗎?林民堂頓時又突然為自己感到有些可悲,於是試著想找出或多或少值得他回憶的事情,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浮現在腦中,甚至連想再見一面的對象都想不到。
在過去的人生中,他就像一個被「社會」控制的魁儡,大多數人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從來不具有自我意識,也從來沒有為自己做過任何決定。
林民堂嘆了口氣,離開床舖去廁所進行簡單的盥洗。回到房間後,他站在床邊看了看衣櫃,然後又望向床邊以往他放置背包的位置,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了。過去他只需要用工作填滿自己的時間,盡快還清背負的債款,不會有多餘的時間做自己的事。而如今擺脫了沉重的枷鎖,卻發現生活好像變得更沒目標、更沒意義了。
為什麼會這樣?他以為能夠自在的生活、安排自己的時間會是一件快樂且滿足的事情,現在的她卻感到相當空虛。
為了轉換心情,林民堂原本想出門到附近閒晃一下,看看有錢人生活的環境是什麼樣子,但又突然想到現在的他沒辦法離開這個房間。他環視著樸素的房間,想找些事情來做,不過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面鏡子和放滿衣服的衣櫃,沒有能拿來打發時間的東西。他走到客廳,看到昨天讀到一半的《櫻風堂書店奇蹟物語》正躺在桌上,於是就坐到沙發上,翻開昨天停下的那一頁接著往下看。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主動拾起一本書開始閱讀,這讓他覺得有股奇妙的感覺。當然,他也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這一連串的事情,只不過翻開這本書是出自他自己的選擇,因此感覺格外鮮明。
室內的空氣帶著些涼意卻不到寒冷,陽光自大面窗戶透入房中,即使不開燈也提供了充足照明,寧靜的空間裡只有翻頁的沙沙聲迴盪著。
這樣的空間本該讓人平靜而放鬆,掃視著文字的林民堂卻感到心神不寧。
我不該坐在這裡看書,這是在虛度時間,我應該利用這些時間賺錢或是增進自我,林民堂的心中有個聲音如此喊著。即便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經濟上的壓力了,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用盡每一秒鐘增進自己,而現在坐在沙發上看著小說就是在浪費時間。
才翻過三頁,林民堂就闔上書本從沙發上站起來,開始思考他該做些什麼才不會浪費這些時間。
戴門說之後會為他安排一個工作,但林民堂還不知道工作的內容,因此無法從這方面下手。他坐到電腦前點開了瀏覽器,乾瞪著什麼也沒有的分頁,試圖想出一些能夠被廣泛運用的技能或知識來吸收。
折騰了將近兩個小時,看了些資訊和知識後,林民堂感到稍微安心一些的同時卻又相當空虛,但也不清楚這股空虛從何而來。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幾乎就在閱讀資料、看書和短暫的休息間循環。他看完了《櫻風堂書店奇蹟物語》,開始了第二本書的頭幾頁,不過那本書不如他以為的有趣,因此進度有些緩慢。
隔天起床時,一直以來困擾他的焦慮感又減輕了一些。和前天的行程一樣,戴門一早就和他去吃了早餐,然後在十一點時帶著他去見了另外一個人。這次戴門介紹的人是一名衝浪教練,不過和上次露營的那兩人不一樣,這名衝浪教練的態度實在稱不上友善,林民堂總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中透漏著輕蔑的態度,說話時也惜字如金,好像再多解釋一些就會要了他的命一樣。
「所以你說衝浪板有哪幾種呢?」林民堂試著釋出善意,想要展現出積極的態度與興趣。
「軟板、槍版……很多啦,現在講也講不完。」衝浪教練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說。
「呃,沒辦法大概介紹一下嗎?」
衝浪教練低頭吃著自己的飯,假裝沒聽到他的問題。林民堂看向戴門想要尋求協助,不過戴門只是挑起眉毛斜眼看了他一眼,完全沒有想要幫忙的意思。
到了飯局的最後,餐桌上的氣氛相當尷尬,林民堂放棄繼續嘗試釋出善意,衝浪教練想當然不會主動開口,而戴門則在一旁事不關己地吃著他的餐點。
「你先去車上。」走出餐廳後,戴門對林民堂說。
林民堂走向轎車坐進副駕駛座,戴門和衝浪教練則繼續站在餐廳門口旁。林民堂靠在椅背上,看著聊得相當起勁的兩人。戴門一如暨往地淡漠,不過衝浪教練此時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嘴巴動個不停的同時雙手也不斷揮舞著,好像剛剛憋得太久了,現在必須好好釋放一下。
是他有哪裡不小心得罪了對方嗎?林民堂有些鬱悶地思考著,始終不瞭解這樣的溫度差是出自什麼原因。他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對方不喜歡和陌生人聊天,或是沒有和其他人討論他的興趣的習慣。
那場不包含林民堂的對話持續了十分鐘,他們才向對方道別。戴門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發動了汽車。
「為什麼他這麼……不想跟我說話呢?看他跟你說話的樣子,感覺不像是一個木訥的人啊。」林民堂問。
戴門撥下方向燈,將車子駛出停車格,接著逐漸加重踩在油門上的力道,車速也隨之上升,到了明顯超過道路速限的速度。
「我怎麼知道。可能氣場不合,或單純看你不順眼吧。既然這麼好奇,幹嘛不直接問他?」
「怎麼可能第一次見面就問那種問題?也太不禮貌了吧。」
「不禮貌嗎?對方對你那種態度,卻還必須對他客客氣氣,到處顧慮他的感受?」
前方的交通號誌亮起黃燈時,他們距離停止線還有十公尺。戴門突然猛踩油門拉高車速,林民堂感覺到自己因為慣性稍微往座位裡陷了一些。黃燈轉紅時,他們正好通過路口,進到下一段路段。
林民堂偷偷瞥了戴門一眼,對於他開車的習慣不甚認同。
「對方是什麼態度是一回事,但我們不應該變得跟他們一樣吧?」林民堂在座位上挪了挪身體。
「你要這麼想就這麼想,價值觀是個人的事情,而我也不建議你改變想法。」
「為什麼不建議?」
明明會猛踩油門闖黃燈,戴門在停止和起步時卻相當平順,不會讓人感到絲毫不適。
戴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專注地盯著前方,右手食指有節奏地敲打著方向盤,雖然車內根本沒有在放音樂。
「為什麼不建議我改變想法?」林民堂又問了一次。平常他是不會把問題問兩次的,因為他會擔心對方是因為不想回答才沒有回應,不過這次實在太好奇了。
「因為這世界就是必須有不同的價值觀才精彩。不斷碰撞、改變、妥協、分歧,然後再一次碰撞。」
聽了戴門的話,林民堂皺起了眉頭。「哪裡精彩?那樣不就會一直起衝突嗎?」
「不管是電影、小說或是任何形式具有劇情的作品,衝突往往是精彩的部分,你說衝突不精彩嗎?」
「但……這世界又不是什麼作品。」現實生活中的衝突對林民堂來說只有不好的印象和記憶而已,怎麼會有人喜歡起衝突?
「你覺得不是就不是吧。」
戴門沒有繼續和林民堂爭論,少了交談聲的車內空間顯得有些沉重。
「你對髮型有特殊的堅持嗎?」過了幾分鐘後,戴門唐突地問。
「髮型?沒有,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因為接下來要去髮廊。」
駛過幾近無人的街道,他們停在一棟三層樓的清水模建築旁,戴門帶頭走向一扇木門,木門的四周沒有任何標示,直到他們穿過木門進到一間簡潔明亮的理髮廳前,林民堂都以為那只是一個普通的私人住家。
「啊,先生,好久不見。今天能為您提供什麼服務呢?」坐在櫃台的男子看到戴門後對著他說。
「今天不是我,是他。」戴門用右手指著林民堂。「Sara在嗎?」
「在的,我去幫您叫她,請稍等。」
男子離開櫃台朝著後方的一扇門走去,然後和一名看起來相當有氣質的女子一起回到櫃台前。
「好久不見,先生。」女子首先帶著微笑向戴門打了招呼,接著攤開手指向林民堂。「今天是這位要剪髮嗎?」
「嗯,麻煩妳了。怎麼剪就由妳決定。」
「好的。」
女子帶著林民堂坐到其中一個位子前,戴門則在走出髮廊後就不知去向。原本林民堂以為只是剪個頭髮而已,大概十多分鐘就能解決,結果他在髮廊裡整整坐了三個小時才完成。
「平常要整理的話,洗完頭後像這樣吹乾就可以整理出一個比較簡單俐落的造型。那如果想要進一步的話也可以用一些髮品做出一些層次和線條感,可以呈現出比較精緻而且吸睛的造型。」設計師一邊示範,一邊向林民堂解說著。
當設計師替他整理並解說完,戴門正好推開木門回到髮廊內,向坐在櫃檯的男子遞出一張信用卡。
「走吧。」結完帳後,戴門朝林民堂招了招手,帶著再次回到車上。
「現在做的這些事情,和讓我知道生命的意義有什麼關係嗎?」林民堂在返回住所的路上問。
「當然。」戴門簡短地答道,沒有要多加解釋的意思。
林民堂原本還想繼續追問下去,不過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因為他覺得以戴門的個性大概也只會繼續敷衍他而已。
隔天,戴門並沒有帶林民堂去認識新的人,反而在吃完早餐後就載著他來到一棟宏偉的灰色建築,這棟建築的規模遠比周圍的民房大上許,多林民堂乍一看以為是一間大型圖書館,但實際上卻是一間寺院。
「為什麼帶我到寺院來?」林民堂看這上方斗大的招牌問。
「有些人能夠在宗教中找到活著的意義和目的,搞不好你也是這一類的人,所以就帶你來試試看。」
我會是那一類的人嗎,林民堂在心中自問著。他不認為自己是會向宗教尋求真理的人,但也無法確定,因為他並沒有深度接觸某一個特定宗教的經驗,頂多就是會在普渡時拿香拜拜,或是在大考前去文昌宮祈求考試順利的程度。他甚至沒有思考過鬼神存在與否的問題。
「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嗎?」
「在你真正開始信仰某一個宗教前,這個問題都沒有意義。」戴門說著就逕自邁開步伐朝著門口走去。
「為什麼沒意義?」林民堂跟在戴門身後問。
「在歐洲的摩爾多瓦裡有沒有一個叫做陳志恆的台灣人對你來說有任何意義嗎?」
「呃?」林民堂一時之間沒聽懂戴門剛剛說的那一串文字是什麼意思,過了兩秒後腦袋才終於理解。「呃……我想應該沒有吧。」他連歐洲有一個叫摩爾多瓦的國家都不知道。
「那神存不存在對你又有什麼意義?」
「但神是神啊,又不是路邊隨便一個普通人。祂是有可能對人造成影響的啊。」
「你有辦法分辨哪些事情是神所影響,又有哪些不是嗎?」
「應該……沒辦法吧。」
「所以不管神存不存在,對你來說都沒有任何改變,你又為什麼會覺得這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林民堂低頭思考著,差點撞上停下腳步要開門的戴門。
「那有信仰的人就能辨認是不是神所為嗎?」他趁著戴門拉開門之前問,總覺得不該在別人的地盤裡談論這個問題,不過戴門毫無顧忌地拉開了門。
「他們會相信,但誰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對的。」
「那神存不存在對他們又為什麼有意義?」
戴門停下正要踏入寺院的腳步,回頭投來一個看白癡的眼神。
「如果他們不相信神的存在,他們信仰那個宗教幹嘛?」
林民堂愣了愣,突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進到寺院裡後,一名看起來明顯是僧侶的男子走到了他們面前,林民堂注意到即使他和戴門兩人並排站在一起,那名僧侶的視線卻只看向戴門,完全沒有看向他。
「你好,有什麼能幫助你的嗎?」
「他有報名今天的入門課程,要來聽課。」戴門指著林民堂說。
僧侶這才終於看向林民堂。「好的,請問你的名字是?」
林民堂張開嘴反射性地要回答,但在最後一刻把話吞回了肚子裡。
「他叫尹書嶽。」戴門代替他答道。
「尹書嶽嗎?等我一下喔。」
僧侶走回剛才坐著的木製書桌前,翻閱放在桌上的一本藍色冊子,在確認了某些資料後再次走向他們。
「請跟我來。」僧侶看著林民堂說,然後又轉向戴門。「這位先生也要一起來嗎?我們還有名額喔。」
「不,我去四處參觀一下。」
「好的,請慢慢參觀。」僧侶說著點了點頭,然後指向其中一條走廊。「我們走吧。」他對林民堂說。
林民堂在跟上僧侶前朝戴門看了一眼,發現他的嘴角泛起了若有似無的微笑。雖然林民堂很想再仔細確認,但戴門很快就轉身背對他,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僧侶帶他進到一間像是教室的房間,一排排的折疊桌後座滿了人,剩下的空位不超過十個。
「那你就坐……那裡好了,可以嗎?」僧侶指著其中一個空位說。
林民堂點點頭走向座位坐下。這堂課程的參與人數出乎他意料得多,而且年齡分布相當廣泛。一名年長的僧侶在林民堂入座沒多久後就走進教室,他站在講台上先和眾人打了招呼,接著就開始講述主要的課程內容。林民堂聽著老僧侶在台上介紹他們的理念與主張,卻越聽越不理解這些人追求和遵守這些理念的原因,因此逐漸失去興趣。他觀察起坐在附近的人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認真的表情,專注地聽著老僧侶的演講,有些人偶爾會微笑著點頭認同,甚至有人拿出筆記本做起筆記。
如果當初在大學裡念書時,班上的同學都這麼認真,現在他們的大學大概已經是世界頂尖名校之一了。林民堂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彎起嘴角,卻突然驚覺,會不會就是這樣的態度差異,才讓他無法像這些人一樣,由衷的投入一件事物,並從中尋得人生的意義。他再次專注於老僧侶的話語,試著像周圍的人那樣相信並沉浸其中。
「謝謝各位今天來到這裡,今天的課程就先到這裡,我們下次再繼續一起精進用功,阿彌陀佛。」
老僧侶雙手合十,彎腰鞠躬,接著便離開了教室,人們也陸陸續續從座位上起身,準備離開。
林民堂依然坐在位子上,盯著桌面沉思著。並不是因為他在老僧侶的課程中悟出了什麼道理,而是在思考為什麼他沒辦法像其他人那樣主動選擇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物,並將其轉化為人生的核心信念。
「同學,你還好嗎?」某人的聲音喚回了林民堂的意識,他抬起頭看向對方,發現是剛才帶他進來的那名僧侶,教室裡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呃,我沒事。」
林民堂起身離開教室,站在門口等待的戴門看到他出來後就立刻轉身推開門離開了寺院,林民堂也小跑步跟上。
「如何?」戴門頭也不回地問。
林民堂如實說出了他的想法,而戴門也沉默地聽著。
「為什麼他們都能像那樣投入宗教之中呢?」林民堂問。
「我怎麼知道。也許他們真的就是跟佛比較有緣,然後你剛好沒那個緣分而已。」
戴門又接著帶林民堂去了教會、道觀和清真寺,但即使這些宗教的理念和教義都大相逕庭,帶給林民堂的感覺都差不多,他始終不覺得他們能成為他的精神依託。
「看來宗教不太適合你,可惜你不能迅速找到你的人生意義了。」戴門坐在車裡諷刺地說。「繼續照著我的計畫走,你終究會瞭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