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盲校生活(初章)~~家裡學不到的事

2024/03/1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1984年,也就是民國73年的光輝十月,我進入了台北啟明學校就讀,從此開始了我的九年盲校生活,那年我八歲,往後的九年間將近三分之二的日子,我都是在這裡成長。那時的台北啟明學校位於敦化北路與長春路口155巷的巷子裡,至1992年夏天過後,就遷往現在的校址天母忠誠路二段107巷當中,我所分享的都是1984至1992那幾年,所聽所聞及一些自己記憶中的故事。

會來到啟明學校就讀的學生,除了視覺障礙以外,也會另外參雜一些其他的可能性,譬如本身具有一些先天性疾病、多功能障礙或是學習障礙的狀況等等,總之不管自身有哪些內外的障礙,只要有了視障這一項便能到這裡來就讀,應該說是所有特殊學校當中只有啟明學校願意收留,其實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光是視覺障礙就分很多類型,如我就屬於先天性全盲的一種。先天性全盲又分成有光覺,即有一點影像及完全看不見、已經沒有光感等種類。凡符合這幾個現象的,都稱為全盲,但症狀並非固定,也有人是漸進式發生的,譬如我就是從有一點影像,但只知道前面有個影子,而無法辨別是什麼明確的東西,到後來則變成只有光感,最後就是全部黑暗。另外還有一種是屬於弱視的一型,這一型又更複雜了,有人的視覺狀況是可以看到色塊,從色塊當中來辨別物體的顏色等等,有人的眼睛屬於窄視,可以順利的閱讀文字,但走路的時候,則有一定程度的危險性,因為其視力有非常多的死角。另外還有一款是遠視加散光,並非一般的遠視加散光,而是眼睛很差的那種。當然除先天性不可抗力的原因之外,也還有更多是屬於後天各種理由或病變造成的視覺障礙,所以倘若你在路上看到一些看起來眼睛很正常,卻又行動沒那麼順利的朋友,那可以合理的懷疑,他可能就是視覺障礙者,當然若是眼睛看起來有些突兀,但行動又好像沒那麼不方便,也千萬別認為他就一定很方便了,事實上,那可能是當下的環境讓他暫時性很方便而已。關於視覺障礙的各種狀態是個複雜的問題,我不是專家,所以我們也就不再這裡繼續討論。

在過去許多家庭其實是不知如何對待身心障礙的孩子,所以許多孩子其實是到了盲校以後才開始學習,而所學習的種類也非常多且複雜,從生活的各個小細節都是學習的重點。在我們學校有一門必修的課程叫做「定向課」,這其實是讓同學們學習如何精確的辨別方位,及如何在保護自己安全的情況下,還能分辨環境的各種變化而安心走路。定向課程除了訓練走路之外,其實還有個很大的功能,就是訓練視障者如何在多變的環境中,透過聽覺及手腳的觸覺來做準確的判斷。


小琪雙眼都還有一些視力,她是個愛打扮的女孩,但總不知道她的眼睛到底管不管用,有時覺得她可以反應敏捷,且還可以服務其他同學,但又有些時候覺得她比全盲的夥伴們還要瞎得多,有時她的眼睛就像失靈一樣,會突然撞到牆壁,車子來了她也沒法及時閃開,有時在學校裡,她也會突然與其他同學撞在一起。她的眼睛時好時壞的題目,其實也有人問過她,但小琪就是避重就輕,所以沒人真能搞清楚她的眼睛到底什麼時候是變壞的。小琪不管任何情況下,都不喜歡拿手杖,應該說我一直都有發現,大多眼睛還有點視力的同學們就是不喜歡拿手杖,在學校如此,出社會也仍是如此。不過小琪喜歡在有把握的時候,盡情的展現她眼睛還不錯的才能。譬如和男朋友約會的時候,眼睛就會突然亮得很,她會突然比平常時的視力還要好上許多倍,若附近突然有人出現,她很快地可以判斷是安全或不安全的人,來決定她是否要不要繼續與男友擁吻。說到這裡,我也想要炫耀及感謝一下國中時的女友,她的眼睛就屬於窄視的那種,她為了我想考音樂科的緣故,而幫我錄下好幾本樂理書籍,遇到不懂的音樂術語,就用她微弱的視力去查那對她來說很不熟且生硬的音樂字典。


學長阿光則又是另外一種,他先天全盲,走路的時候絕對手杖不離身,且一定敲得震天響,同時嘴巴還常常喊著「熱水喔!熱水喔!」這有點像閒雜人閃避的概念。你可以經常在很遠的地方就聽見阿光敲著手杖,緩步越來越近同時口中大聲喊著「熱水喔!熱水喔!」,事實上阿光會這樣做,實在是因為他的定向能力其實真沒有太好,所以用這方式來給自己多一層保護,哈哈!


定向不好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在啟明學校吃飯也是件有趣的事,每桌會選出一位桌長,基本上桌長大概就是那桌眼睛最好的一位,他的工作就是在大家進餐廳之前,在每個人的餐盤前面盛好一碗飯,接著所有人進餐廳坐定之後,會有糾察隊的人員為大家報上今天有哪些菜色、分別在哪個方向,自然倘若同學若吃不夠,就自己去盛飯或盛湯,算是一種自主性學習的概念。在每個人的面前是個上下加起來六格的自助餐盤,一班會有三道菜及一樣水果,每學期也會幾次是學生們要一起來刷洗餐盤的儀式,基本上就是把餐盤背面的汙垢刷乾淨的概念。


這天午餐時間阿光起身要去為自己再添一碗飯,這次他沒有拿手杖,也沒有喊著「熱水喔!熱水喔!」,他非常順利且滿足地為自己裝好飯之後,轉身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路上他正好與另外一位定向也不太好的家豪撞個正著,阿光比家豪 高出了一個頭,在雙手觸碰的瞬間,阿光的碗直接倒扣在家豪的碗上,於是家豪 不需要再去盛飯了,他只需要回頭走回自己的座位即可。


說真的,其實視障者所需要學習的繁瑣事情,遠比你想像的多很多。記得家豪剛來的時候,他習慣低著頭以口就碗、雙手做大字形吃飯,幾乎整個人都要貼到碗上面去了。他雞腿不吃,魚蝦也不吃,切好的帶皮柳丁也不吃,總之需要啃的東西或有骨頭的東西,他全都不吃,但有趣的事情是,他連蒸蛋及碎豆腐碎肉之類也不吃。在學校裡導護老師或其他照看的生活輔導員,基本上會鼓勵及訓練大家養成不挑食的習慣,當然也會希望每個人都把餐盤裡的東西吃完,說實在的,我確實在那樣的訓練之下養成了這些好習慣。不過在一學期之後,家豪有了很大的改變,他不再以口就碗而是以碗就口,自然那大字形的雙手也收回到自己的身邊,也不再挑食而是什麼都吃,而且很顯然的那些原本他不吃的東西,似乎並不是他不愛吃的,只是他不知怎麼處置這些東西而已。家豪從如何拿筷子開始,從如何夾起一顆花生米開始,然後學著筷子與湯匙互相使用,這些事情都是他在家裡未曾做過的,在家裡的時候,不管是雞腿或著魚蝦、甚至是柳丁都有人為他去掉所有的障礙,包含吃飯的時候,他也只使用湯匙,所以他的挑食不過就是出於無奈。


家豪家裡就住在台北市,所以他每天都搭校車通勤,基本上他還有一些殘餘視力,還可以跟其餘弱是的同學們一起玩三對三鬥牛,在我的想像裡,這樣的視力算是還不錯的。他的父母則因為感受到他的改變,於是決定選擇讓家豪住校,希望透過這樣的過程,讓家豪學會更多獨立自主的能力,直到家豪住校之後,我們又發現了一些我們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家豪是國中才來到台北啟明學校,他住校更是國中二年級的事情,因為當時學校宿舍住宿生過多,所以有的學生也就被分配到南京東路上救國團的台北學苑去住。台北學苑是讓來自全台各地到台北來就讀的學生所居住的地方,被分配到這裡來的啟明同學,基本上是自理能力很不錯的一款,那時候若能被分出去住,是件很爽的事情,那象徵著擁有極大的自由,家豪因為還有些視力,所以被認為是可以分出去住的。


一直以來,我們都覺得家豪很奇怪,天氣熱的時候,他怎不把外套脫下來,這下住在一起全都懂了,其實他在家裡不用自己脫外套,所以剛開始一起住的時候,我們還必須協助他脫外套。我們因為住外面的關係,所以每天晚上一群男生會相約買宵夜,家豪每天都拿出一百元且買相同的東西,他永遠都是買大亨堡及一顆茶葉蛋,然後每星期六回家的時候,就帶著一星期的衣服及找回來的零錢回家孝敬母親,等到星期天晚上回來的時候,再帶著一大包一星期要穿的衣服回來。一學期之後,家豪一樣又改變了,他開始不需要每天拿出一百元來給店員找,他也不需要每週抱著一大包衣服回家孝敬母親,他可以跟我們一起使用洗衣機,他也可以自由且熟悉的使用手上的紙鈔及零錢。


在學校裡,我們除了定向課是必修的課程之外,按摩課也是一門必然學習的課程,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認為視障朋友畢業之後若不再升學,從事按摩工作是一項理所當然的工作,且當時按摩業的執照也只有視障朋友才能擁有的,唯一獨家。除此之外,家政課也是我們必修的一門課程。我們在這課程裡學會如何開瓦斯、如何切菜、如何使用針線。佳誠就因為家政課的關係,用一學期的時間打了一條圍巾送給想要表白的女生,女生更狠,不只接受了他的愛,更用一個月的時間,織了一張桌墊回送給他。我常在公開場合炫耀自己能做菜,在老婆不在的時候做菜給女兒吃,說實在的這一點都不稀奇,在我的同溫層裡,比我會做菜的人大有人在。


我當大哥哥時帶的新生小熊,剛來的時候,洗澡是穿著衣服的,因為他不知怎麼脫衣服;阿泉則不知道怎麼把衣服掛到衣架上,聽說佩璇不知道如何穿上自己的內衣,惠婷生理期來的時候,總把廁所弄得一團亂。別懷疑,對於視障者來說,這都是需要學習的,千奇百怪的事情讓你想都想不到,雖然你可能很難了解,但這都有一些脈絡可循。我從小就喜歡把手指放在眼窩下方,因為我覺得這樣非常舒服,在我身旁有許多全盲的同學也是如此,我習慣說話的時候,用耳朵對著別人,習慣性地進到一個新環境,我會很自然地用手去觸摸所有的一切,包含到了一般商店都是如此,這些事情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奇怪且理所當然。事實上這些事情在本質上來說也都沒有錯,只是在一般的環境下,就顯得非常突兀,就是我們俗稱的「盲動作」,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到學校之後才開始重新學習的。


  (附註一)啟明學校的住校生活非常規律,早上六點起床,開始整理自己的內務及分配打掃自己居住的空間,我們必須整齊地將棉被對折在床上,不能有一點不平整的地方。同時我們也必須將兩條毛巾徹底扭乾、整齊對折的掛在床頭的架子上,另外我們也必須將自己的鞋子及臉盆與別人的鞋子及連盆,完全對齊的擺在床底下。六點四十分早點名,七點吃早餐,七點二十分早自習,七點五十分開始打掃自己的教室,依據各自的能力來分配彼此的工作。以上所說的這一切都是要打分數列入寢室及班級比賽的。

  (附註二)拿刀、拿叉、拿筷子及所有日常的應對進退,都是學習的項目,包含如何鞠躬轉身都是學習的一切。


我將在這裡與大家自在分享所有與我有關的一切:我是編曲人、鋼琴手、台語創作歌手、先天全盲的視障者,除了與你分享音樂筆記、耳朵所聽聞的那些事,這裡也會有我的心情日記和小說,歡迎來逛逛!對了,我用語音輸入,有時候會有同音的錯字喔。如果你不滿足於文字,也可以追蹤我的Podcast:耳朵帶我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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