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盲校生活 02~~ 吃喝玩樂

1984年，也就是民國73年的光輝十月，我進入了台北啟明學校就讀，從此開始了我的九年盲校生活。那年我八歲，往後的九年間將近三分之二的日子我都是在這裡成長。那時的台北啟明學校位於敦化北路與長春路口155巷的巷子裡，至1992年夏天過後，就遷往現在的校址天母忠誠路二段207巷當中，我所分享的都是1984至1992那幾年，所聽所聞及一些自己記憶中的故事。

那天參加了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當同學的老朋友小雪的婚禮，說起來我跟她也稱得上是半個同鄉，我本是鹿港人，但在小學四年級之後，就舉家遷往東北角的宜蘭，在往後的無數個放假日，也就經常跟這位蘭陽平原的可愛女孩一起搭火車回家。還記得小雪是我同學的那些日子，她總是非常害羞，她的台語有著濃濃的宜蘭腔，那害羞的女孩加上特別的宜蘭口音，聽來特別有種動人的味道。小雪畢業之後，從事按摩工作，視力一直還不錯的她，擁有許多死忠的客人，長大之後的小雪有很大的改變，她變得活潑外向，而且嘴巴也凌厲的很，跟小時候那個害羞靦腆的女孩，早已有著天壤之別。

走進婚禮的會場，立刻發現小雪的人緣，真是好的不得了，走向自己座位的過程裡，就不斷聽見許多熟悉卻又好久不曾出現的聲音，而且分布還非常廣泛，除了自己的同學之外，還來了許多大學長大學姐及小學弟小學妹們，聽著那些既熟悉卻又有些遙遠的聲音，不禁心裡有些激動，且立刻又掉進了遙遠的記憶片段裡。

其實離開學校之後，因為工作的關係，所以啟明時代有聯絡的朋友實在少得可憐，於是偶而參加同學們的婚禮，成了一種快速進入回憶且暖心的聚會，在這裡可以遇見許多許久不曾遇見的人，更可以在談天過程裡，就突然喚醒過去那伴隨自己長大的點點滴滴。同桌的謝哥哥，當年非常照顧我，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已即將高中畢業，現在他成了謝老師，從日本留學回來之後，也回到了母校服務，繼續作育英才。坐在他身旁的劉姊姊，當年是許多人心中的公主，好多學長都在晚上晚點名之後，躺在床上談論她，都說她長得超好看，我則覺得劉姐姐的聲音超好聽。還記得不知道小學幾年級，有一次我跟另外一位學長想玩溜冰的遊戲，但我們沒有溜冰鞋，於是在地上撒滿了痱子粉，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地板上自由的滑行，沒想到劉姊姊竟不小心滑倒受傷了。不得不讚嘆緣分巧妙的安排，如今劉姊姊已成了謝太太。我跟一同前往的同學依然如小時候一般稱呼她劉姊姊，實在也太明顯了，從她的聲音裡，完全能聽到她被這樣稱呼的雀躍之情，就連坐在她身旁的謝哥哥，都忍不住要虧自己的老婆幾句。吃飯的過程裡，自然的大家就聊起了在啟明學校的那些日子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什麼那時候身旁的同學長的胖胖源源好可愛，吃飯的時候都還吃到睡著，又說誰尿床然後把內褲藏在抽屜裡很久才被發現之類，又說我因為同學不跟我玩，然後我就大口把兩位同學咬下去的點滴。同桌的阿吉講起了一個有趣的事情，他也是小學一年級就到啟明學校就讀，那時候他的眼睛還有一點微弱的視力，不過，在小學三年級之後，就完全看不見了。阿吉說他常在夢裡夢見大家，不過是非常有趣的場景。他對話的內容及聲音全是長大以後的大家，但畫面裡卻是每個人小時候的長相。

身後一雙大手重重在自己肩上拍了一下，跟著傳來從小到大都不會忘掉的聲音，那是老王的聲音。他講話有些小小的口吃，語調永遠充滿熱情誠懇的氣息，弱視的老王帶著他的妻子來跟大家敬酒，小時候，我其實是咬過老王的，不太記得事情的細節，只記得因為一起打棒球，然後因故不開心而咬了他一口。

說到打棒球又是一段很值得回憶的故事，現在有一種盲人棒球的比賽，基本上就是把所有參賽者的眼睛用眼罩蒙起來，然後現場看台上的觀眾，只能觀賽而不能發出任何的聲響，場上的參賽者則用一種會發出聲音的小球進行比賽，過程裡參賽者就憑著聽覺來打擊還有防守，但對於老啟明來說，總覺得這種玩法不夠有爽度，總少了一點肉搏的刺激感，當然這種比賽的球賽，相對以前玩的那種是安全許多。以前老啟明玩的棒球比賽，是將籃球的氣洩到一定程度，讓球還維持彈性但不至於太硬，然後投手投球時，是將球快速投向地板滾向打擊者的方向，打擊者則用真正的木頭棒球棍，聽著球滾來的方向，決定打擊的時間，當然若認為是打不到的，同時球也沒碰到球棒，也就算是壞球，不過也因為球棒揮棒時會直接摩擦地板，所以球棒的耗損率非常高。之所以需要摩擦地板，則是因為這樣才能將球打得高、打得遠，記得玩的正瘋的那段時間，幾乎許多人手上都有一支自己的球棒。

我們的編制從五個人到九個人都可以馬上展開一場球賽，九個人就是正常棒球比賽的編制，五個人就少掉外野手及捕手，一般來說，外野手通常也都由弱視的同學們來負責。這個遊戲最好玩的地方，就是打擊者將球打出之後，立即放掉手中的球棒，開始拚盡全力跑壘，所以守壘員及跑者彼此之間都需非常小心相互的安全，每個人的耳朵也都必須非常敏銳，以避免不小心的碰撞。至於防守的這一方，也是要全神貫注地將自己身體所有的感官打開，倘若全盲的夥伴在空中就將球接下，則不管跑者是否已經上壘，都算出局，若落地之後才接到球，救必須將球傳至跑者的壘包才算數。當然遊戲規則在每個時期，也因應不同的需求，而有不同的調整。這是一個非常刺激且好玩的遊戲，每個人都要非常敏銳且耳聽八方，這遊戲在過去的啟明學校一直非常的風行不退燒，甚至還分成好幾個隊伍，在校慶活動上競技，當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確實是非常危險的。

老啟明們似乎就是對棒球非常地熱愛，從過去的業餘棒球到後來的職業棒球，一直都是死忠的支持者，各自也有各自支持的球隊，有時也私下開賭盤，三不五時賭一下。以前有幾款收錄音機非常神奇，除了聽廣播錄音帶的基本功能之外，竟還可以有個平到來接收當時的老三台，每到國家代表隊出國比賽的時候，三更半夜在宿舍裡，就可以聽見此起彼落的轉播聲，及小聲的加油聲。而球賽的主播就很像是最稱職的口述影像人員，就像是為了視障朋友而服務一般，不管是廣播或著電視的主播，總能將球賽描述的巨細靡遺，我猜想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視障朋友也就非常容易進入，也就容易有感覺而產生共鳴，也就更加的熱愛棒球了！

說到了棒球，就不得不延伸出去提一下電動玩具。還記得任天堂這款遊戲機嗎？想必這是五六年級生共同的回憶，但你肯定想都想不到啟明學校的學生，也曾經有段時間非常風行這款遊戲機。騙人！你騙人！看到這裡各位肯定在想怎可能？王俊傑不會只是為了劇情需要在唬爛吧！但我發誓，真的沒騙你，我以「鋼琴詩人」的名節發誓絕對是真的，倘若騙了你，那下輩子繼續瞎了眼。

這款任天堂遊戲機，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莫名其妙風行了起來，大家把遊戲機的聲音接到錄音機的外接系統上，然後就可以開始玩遊戲了。那時候用的是多合一的卡帶，我們玩得最大宗的遊戲依然是棒球，當然馬利兄弟或其他遊戲，也是有加減玩啦！我們玩的棒球遊戲是一種叫做立體棒球，這款遊戲有分一代跟二代兩種，且都是以日本職棒為主，我們訂下的遊戲規則是這樣的：投手一律投球而不投變化球，這樣可以保證大家都一定打的到，打者就依據自己的判斷來計算揮棒的時間及距離，接下來如何將球接下且封鎖對方，就各憑本事了，當然若你很會聯想，自然也不會猜錯，這遊戲當然也可以賭上一把。

每次能參加這樣的聚會都是開心有趣的，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情，都會在不經意間瞬間被掀開來。在學校對面早期有家高雄冰店，我們經常打電話拜託他們家送冰來校門口，然後我們再去接駁，有時候失手了，會被訓導處人員沒收，當時學校不准學生吃泡麵，外出的時候，我們買好了泡麵走到學校圍牆邊，將泡麵丟了進去，但經常回頭找的時候找不到。學校附近還有家青年商店，我們私下裡稱這家叫做黑店，因為他們家賣的麵包總是像過期的樣子，一直都比別人家的還要硬許多，好啦！也許那就是最早的健康五穀麵包也說不定。另外學校對面有家雜貨店，店裡還有電動遊戲機，我們許多人都在那裡玩過水果盤，實在想不懂看不見玩水果盤怎也還是贏了些錢呢？雜貨店門口有個賣蚵仔麵線及蒜味水餃的攤子，麵線濃郁、水餃大顆，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附近的市場更是我們經常造訪的處所，好吃的韭菜盒子從小吃到大，到現在更傳到了下一帶，但想吃要很早去排隊，生意太好了很快就賣完。還有一家涼麵更是一絕，到現在也傳到了第二代，我有個樂手好朋友叫阿炮，長大了才知道他就住在學校附近，且還曾到學校游泳池來偷游泳，時不時一起演出的時候，就要他帶涼麵給我。說到這些就停不下來！學校附近南京東路145巷口，有家爵士麵包店從小吃到大，至今依然魂牽夢縈，尤其是他們家的蛋糕邊，更是堪稱一絕。在南京東路上有個賣大腸麵線的小攤子，攤子的阿伯發下大願，只要有人能成功一次吃完五碗麵線就由他請客，許多人都去挑戰，但似乎沒聽說有誰成功過。國祥在長城麵店曾留下吃了一百顆水餃的紀錄，玉芳也巾幗不讓鬚眉，曾在長城麵店一口氣吃掉兩碗大碗乾麵。那時小碗乾麵從八元漲到了十二元，大碗乾麵則從十二元漲到了十五元，位於敦化北路145巷的長城麵店，絕對是老啟明們的共同美好回憶。也不知為什麼老啟明們似乎都很會吃，也總愛挑戰吃的極限，在長城麵店不知上演了多少場精彩的大胃王擂台賽。可能加上了回憶，無論是在夢裡、在任何時刻想起長城麵店，就是覺得非常美味，大約十多年前吧！我們一群老啟明們還專程相約去吃了一次，道地的手工水餃加上一碗撒了一些蔥花及麻油的清湯，再來一盤再普通不過的豆乾、滷蛋、海帶、豬耳朵等小菜拼盤，那味道真是美味至極。

家榮有些微醺了，從他開始大聲的嗓門，及有點大舌頭的聲音裡，就知道他喝開了。沒錯！就是我們之前故事裡提過的家榮。家榮的定向能力及生活能力都超強，值得他驕傲且不斷津津樂道的，就是他能一次帶著一群全盲的同學去逛中華商場，而且每一棟他都熟的不得了，拿著白手杖帶著一群人，後面的人手搭著前方夥伴的肩膀爬上天橋，開始一棟又一棟的逛完整座中華商場，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件小事，厲害的是到現在家榮都還能夠清晰記得中華商場六十二號是賣音響的地方。

一群人一起逛中華商場，實在是件超級開心的事情，我們一起在南京東路上搭乘307公車，在中華路北站下車，然後走上通往中華商場每棟的連結天橋，我們在這裡從錄音帶買到了CD，從卡式錄音機買到隨身聽，再到後來的CD加卡帶的小型桌上音響。印象很深刻，這裡唱片行的店員無敵厲害，他們有辦法明白地介紹每張專輯的內容，包含古典音樂的演奏家所演奏的內容及特色。至於女孩們則經常到公館商圈去逛街，然後有件事情非常的有趣，女孩們經常為生日的同學們挑禮物，應該說是我們男生真的很不會買禮物，也不知該送什麼，所以也就經常麻煩他們，但說也奇怪，怎麼常常帶回來的都是精緻的小玻璃杯或馬克杯呢？這題目其實一直沒有問過，直到現在動筆的時候，才又重新響了起來。

附註一：盲人棒球是一種國際賽事，在台灣也有好幾支隊伍會不定期地舉辦比賽。

附註二：現在的敦化北路155巷有宏國建設的社區大樓，但在我小的時候，其實那裡是一大片的眷村矮房子，所以就有許多的美味外省小吃，及一些有趣而方便的小店。還記得小時候上課時，窗外都會經常傳來松山機場飛機起降及在跑道上滑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