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 初登金門】

睡夢中一陣陣的「乒乓」作響，聽起來像是鍊條拉動的聲音，也有點像海浪拍擊著艙壁，而身體不自主的左右搖幌，則像是七級地震來襲般，一刻半晌的也停不下來。費力的睜開了眼皮，確定自己仍躺在吊床上，意識這才稍稍清醒了些；在昏暗的燈光下，按了手錶上的夜光燈，都早上的五點多了，沒想到昨晚的昏睡，竟讓我這一覺，一躺下去後，就是八個多小時。

咦~我嘴裡含了些甚麼？舌頭翻攪了一下，竟是薑糖！想不到昨晚睡前吞下去的薑糖，此刻竟沒融化的還黏在嘴裡，好在我人沒有噎死，要不，我可能就成為第一位因為吃糖而意外致死的國軍弟兄了呢。

往下探了個頭，看底下的庭唯是否還在睡，卻硬是找不著人影，旁邊的弟兄也多數不在床艙裡，人都到哪去了呢？慢慢的爬下了床架，只覺腳底一片濕滑，睜眼定睛一看，竟是一坨偶吐物！顧不得找出是誰幹的，此刻肚子憋了一大泡尿，得趕緊洩洪才是。

船隻不停地搖幌著，著實讓人重心不穩，只能一邊扶著艙裡的牆壁，一路小心翼翼的來到了洗手間。

「挖靠，你老師嘞~」眼前的景象，讓我髒字忍不住地說出了口。

成堆的嘔吐物不僅積滿了所有的小便斗，甚至都溢出到洗手間的地板上，你說這小便是要尿在哪啦？但滿肚子憋不住的尿意，這下哪能管得了哪麼多，只能小心翼翼地找了個便池，顧不得濃厚的酸臭味，急忙拉下了拉鍊好一解為快。

離開了慘不忍睹的洗手間，使勁的爬上甲板，大口的呼吸著新鮮空氣，這才驚覺甲板上老早就已經湧上了滿滿的人群。人群中參雜的說話聲，約略可以聽出來，船似乎已經開到金門的外海，也有人說，大概再三個多小時就會駛進金門的料羅灣。總之，隨著天色漸亮，遠方隱約可以看到了一整片的陸地，而不再只是那無盡的汪洋大海。

等待進港的同時，海平面上初昇的朝陽，風景煞是美麗，總讓人目不轉睛，也是打發時間最好的方法之一。

「欸，那邊有軍艦耶，不曉得是不是跟我們一樣，也要開去金門？」一個同梯一邊用手遮著炫目的陽光，在船隻左舷處，發出了像是發現新大陸般的驚奇聲。

「這邊也有一艘…」船的右舷處，也有弟兄發現了另一艘船艦，而且比起剛剛的那一艘，距離還來的接近些。

頭一次見到這麼多軍艦同行，頓時讓甲板上傳來不少的討論聲，卻也讓身旁一位上兵學長，直言這些學弟有多麼大驚小怪：

「拜託，那是護衛艦，陽字號啦！」學長站在甲板上的樓梯，向底下這群頭一次搭乘運輸艦的學弟們，大聲的喊著。

原來，搭載我們前往金門的525運輸艦是很脆弱的，除了艦艏的榭樹飛彈外，幾乎沒什麼防衛武裝。因此當船隻往來金門、馬祖執行任務時，為了怕老共會派軍艦出來干擾，都會刻意在兩側加派一艘護衛艦予以保護。只不過，人家保護的應該是運輸艦，我們這些大頭兵的命，應該不是那麼的值錢吧。

時間就在大家哈拉下，一分一秒的過去。隨著天色漸亮，按理來說，離料羅灣碼頭的距離也應該越來越近，可不曉得為什麼，船隻似乎已經下了錨，彷彿是停泊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奕帆，福利社早餐只有賣包子，其他甚麼也沒有…」廷唯很好心的幫忙買了早餐，瞧他從福利社買回來的包子，別說個頭不大，還長的歪七扭八的，想也知道滋味不會太好了。

我其實沒甚麼胃口，尤其是在這搖晃不停的甲板上，幾個大浪打上來，就讓人震得暈頭轉向，更不用說在陣陣海風的吹襲下，冷冽的讓人直打著哆嗦呢。我跟庭唯兩個人瑟縮在甲板的一個角落，啃著上船來的第三餐，只是伴隨著肚子裡不停翻攪的胃酸，再加上一旁輪機傳來的機油味，還是讓我不免作嘔了起來。

「嘔…嘔…」我強忍著吐意，可沒想到一旁才啃下半個包子的庭唯，竟一下子全給它給吐了出來。我連忙拍打著他的背，希望他會好過一點，只是真不曉得，這船倒底什麼時後才會靠岸呀。

「看到料羅碼頭囉…」強忍了好一陣子的風浪，一旁一個上兵學長，在艦首大聲呼喊著。

隨著他的角度望去，即便距離還有一大段，但隱約中已經可以看出是個碼頭的樣子，尤其是一旁大石刻著「金門」兩個大字，紅底白字的模樣，在有著些許薄霧的早晨，依舊顯目、清楚。從昨天登艦開始算起，到現在已經十點多了，將近快一天的航程，我們這群1739T的新兵，終於來到了中華民國的前線陣地─金門。

「嗶...嗶...」甲板上再次傳來急促的哨笛聲。值更的艦艇兵，又趕著我們全部到船艙裡去。

透過老經驗的學長傳授得知，船已經由外海駛近內海，準備進港了。一顆期待能早日登岸的心，在船隻即將靠岸，面對著未知的一切，心頭又是一陣糾結、複雜了起來。

大伙被趕下船艙後，除了廣播系統持續傳來哨笛聲響外，卻遲遲收不到下船的消息。明明陸地就已經在望，難道軍艦每次進港，都要如此耗費時間嗎？大夥從十點多被趕下了船艙後，都已經過了四個小時了，期間我跟庭維輪流去福利社前排隊等候，希望能買些零食來打發時機，可卻硬是吃了一個閉門羹，猜想是因為要進港了，所以水手們都忙著，福利社也就沒法開門做生意吧。

「走啦，可以下船了…」正當我跟庭唯垂頭喪氣的走回鋪位時，船艙裡的弟兄早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再次將厚重的黃埔大背包上了肩，準備離開這窩了將近二十八小時的船艙。

跟著前頭弟兄的腳步，一步步地往上爬，可要離開的人數也多，一度還擠在狹小的樓梯間，差點就讓人喘不過氣來。

走下舷梯，一腳踏上料羅碼頭時，距離大夥開始整理背包準備離開船艙的舉動，也是近四十分鐘後的事了。碼頭上強勁的東北季風吹拂，塵沙飛舞，差點讓人睜不開眼睛，再加上有點像似要下雨的陰霾，明明才下午三點，卻彷彿有種太陽準備下山的光景。

一群人揹著厚重的背包，全部聚在碼頭上，一時間還不曉得要往哪邊移動。

「注意，依照你所屬的單位，@#$%…」隊伍前頭傳來指示，但人聲吵雜，實在聽不大清楚他在說些甚麼。。

弟兄們紛紛抬起了頭，在人群中穿梭著，試圖尋找著自己所屬的部隊。

「請問你也是在排九零九三四嗎？」我隨機問了一個弟兄，想了解現在的狀況。

「沒有喔，我是九零九二六的。九零九三四好像是在那一邊…」這名弟兄很好心的幫我指引了方向。

循著弟兄指引的方向，果然就瞧見一個軍官，拿著大聲公，不斷的喊著：

「九零九三四的往我這邊靠攏…」

我找著了自己所屬的隊伍，這才想起一直跟在後頭的庭唯，回頭一看，人也不曉得從哪時就走丟了。本想跟他說聲道別，感謝他這幾日的陪伴，可在這如亂世的兵荒馬亂中，要想從一群草綠服中找個認識的人，那還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呀。既然如此，也只能就且做罷。重新調整了大背包的肩帶，一個人走進了這屬於「九零九三四」的行列中，環顧起四周，各個都是生面孔，還真沒有個相識的人呢

「大家排成兩路縱隊，待會會用卡車載你們前往師部的幹訓班…」說話的是一個下士，用著相當和詡的語調囑咐著我們。

就這樣，在幾番折騰下，全部的人依序的爬上了軍用車卡，並在卡車「轟隆轟隆」的引擎聲響中，逐漸地駛離了料羅灣碼頭。

一輛卡車一次可載上不少人，我的位置恰好坐在卡車的最尾端，與押車的士官面對面的相望著。可能是碼頭附近的路況不佳，車子在行駛的過程中，總是搖擺顛簸，惹得我只能一手緊緊抓著車旁的欄杆不放，深怕一個不留神就會給摔出車外。

僅四點鐘的光景，看著窗外的一景一物，只能以荒涼來形容，偶爾見到幾戶人家，也大多都是當地的漁戶吧，殘舊的屋瓦、到處可見的蘆葦、或是兩旁的木麻黃，似乎道盡著這戰地建設，即便經過了這麼些年，但依舊對這片土地有著程度上的影響力。

不過，隨著卡車漸漸駛進了村落，原本的泥土地，也隨之換成了柏油路面，而兩旁茂盛的樟樹，到也有幾分綠色隧道的景致，景色相當的怡人。

卡車駛過一片名為「太湖」的湖泊時，道路的一旁，有一個班隊在值星班長的帶領下，一邊跑步，還不斷的大聲答數著，正當我納悶著，為什麼帶隊班長身上背的彩帶是「綠色」？而不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值星帶時，車子已經減速，緩緩的駛進了一個營區了。

「陸軍第二八四師幹部訓班」

在略顯斑駁的字體中，我費力的讀出這裡像是一個受訓的單位，而且一旁的教練場上，還可以看到一群人正賣力的跑著「五百障礙」。我的媽呀！才剛到金門的第一天就有著如此震撼教育，那接下來的日子，我還熬的過去嗎？

冬季白天長度的很短，明明剛到時還能瞧見營區裡的一景一物，可隨著太陽的西下，時間不過才剛過了六點，再加上一旁的照明不多，除了一旁屋舍裡透出的燈光，整個營區就幾乎暗的伸手不見五指了。

跟著另一個班長的指令，我們來到了一個空曠的水泥地上：

「給你們三十秒的時間，把背包裏的東西全都倒出來…」有別於押車的班長，這一個班長明顯來的機車些。

哇靠，不是已經下部隊了嗎，怎麼還搞剛進中心時的那一套呀？身旁的弟兄們，各個即便不情願，但在班長的一聲令下，哪有人還敢不從，三兩下的就把背包裡的東西都給倒了出來。

「拿出盥洗用具，並換上拖鞋，其餘的東西，全部再給我塞回去…」幾個班長稍稍的喵了一下大伙是否夾雜的違禁品，見沒有甚麼異狀，隨即要大家把東西全都塞回背包中。

「幹！這是什麼鳥命令」昨天打包時，為了節省空間，我還特別花心思的把東西擺好，可現在要大家把東西倒出來後，全又要馬上塞回去？哪有那麼容易，壓根是在玩我們嘛！為了不想成為班長的眼中釘，明明東西都已經擠到了袋口，當下也只能用先用繩子隨便綑綁了一下，畢竟，我可不想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頭一天，讓自己就成了班長心中的黑名單。

在背包安檢結束後，班長帶隊來到了今晚下榻的寢室。說起這個幹訓班的寢室，嚴格來說，大概只比工寮好一點吧。整個寢室裡沒有日光燈，只有一盞小燈炮，在昏黃的燈光下，破舊的室內，除了擺滿了鐵床外，根本是空無一物，而一旁牆璧上的窗戶，不知曾幾何時，窗台早已變形而無法緊閉，冷颼颼的海風，由窗縫中灌入，發著無情的「咻咻」聲。

「來吧！每個人找一個床鋪就定位，通通睡下鋪，上鋪不睡人…」按著班長的指示，全部的人就近找了床位，並將黃埔大背包擱在床頭的地方。

耳朵聽著班長的指示，可心裡卻充滿著懷疑，這裡就是我未來一年半載中要落腳的地方嗎？相較於成功嶺營區的舒適，壽山前送營區的庸懶，這裡不僅住的不好，精神上還必須重新上緊發條呢。

附記：

料羅灣的碼頭，其實真正的名字是「新頭碼頭」。不若高雄左營軍港的整齊規劃，要不是一旁有著幾幢房舍、機槍堡等軍用設施的點綴，新頭碼頭看起來倒像個傳統的小漁港，有著濃厚的漁村氣息。

陽字號驅逐艦一共有三十艘，均購自於老美。隨著船齡漸老，於西元二零零六年後，所有船艦皆已除役，有的拆解，有的炸沉作為魚礁，唯一留下的「德陽艦」，則停泊於安平港供遊客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