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4-3-4
你週遭可能有人曾去澳洲打工度假,甚至你自己可能就去過,要不也聽過很多傳說:去體驗不一樣的環境與生活、練習英文、交朋友、賺第一桶金⋯⋯,但你會不會跟我一樣,覺得這一切,美好到令人起疑?我有個去過澳洲打工度假的朋友,不同的是,他把這段經歷寫成九篇短篇小說,集結成《快手澳客》這本書,他是林國峰。
蓉:上次國峰來是為了戲,因為你也是劇場人,這次是為了書,也是因為看了書,我才知道你有這1段經歷耶。
峰:因為去澳洲打工渡假,就很像從臺灣消失一樣,所以其實蠻多人不知道。但又因為也跟作戲、拍片其實也很像,你會有一段時間消失嘛,再出現的時候,人家頂多以為你只是做另外一個製作或演出。
蓉:你去多久?
峰:其實我沒有去很久,大概十個月而已。
蓉:那也蠻長吧?
峰:但是以澳洲打工度假的背包客來講,其實不長,大家是一年、兩年。甚至像書中有一個角色,他在那邊快十年了,也都有。
蓉:我記得你在自己的序言裡面,有說當初媽媽載你去機場,總是會很捨不得,問你為什麼要去,你就說我去找自己?
峰:我覺得那個時候,是好像一種,就是自以為自己在演什麼,什麼劇一樣,跟我媽說,就是這樣,好像很瀟灑一樣。很多去澳洲的人通常也都會說是找自己,因為法規限定30歲以前嘛,所以很多其實你剛畢業進社會沒多久,很多東西都很徬徨的情況底下,有一些人心裡面是打定這個主意的。有很多東西跟你想像的其實不一樣,那就想說,好像身邊有很多人在做這件事情,不然我就跟朋友一起去好了,其實有蠻多人是這樣子的。那我不是,我一個人去。
講到我為什麼去的話,大概2010年左右我就已經在劇場工作了,有一個前輩他去澳洲打工度假回來,他有存到一百萬喔,回來之後接案子過得很快樂,接自己想接的喔。就覺得好像很不錯耶,想說我年紀到了,那就趕快去一下。
蓉:他那個時候跟你分享的,或你看到的,真的都是很正面的。
峰:當時分享確實是都很正面沒錯。
蓉:因為我們通常真的聽到的也都很正面,就像我剛剛說到這些好處。它當然也不會是假的,可是我真的也是會起疑,怎麼都沒有聽到什麼負面的。這幾年可能比較有些人會說,我們就是去做臺勞啊,你可以稍微跟我們國內的移工有點連結,是做很辛苦的工作,但是至少可以賺第一桶金,所以很多其他週遭的事情,就會比較忽略。但我看你的書我真的很驚嚇耶,各種風險,太可怕。
峰:沒錯沒錯,我去參加一些講座,有人問到這個,被你講的好像很可怕,我自己蠻喜歡我的回答就是說,其實快樂跟痛苦都是真實的,也是相對的,你有多快樂,你才可以知道那個痛苦是多痛苦嘛。我覺得因為在澳洲,大家真的就是報喜不報憂,一方面也不想讓家人擔心,像我當初在澳洲,我也沒有讓我爸媽知道我在那邊多辛苦,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到底為了存錢或為了活下去,做了多少努力。所以我覺得其實大多數的,包含例如說現在很多人在拍YouTube,他們也都是要讓大家看到美好的一面,大家會欣賞、羨慕嘛。但事實上其實在澳洲有非常多真實的,辛苦的以及求生存的、痛苦的事情,其實是在發生的。那我覺得這本書就只是想要藉由這個方式,來把這些真實面呈現出來。
蓉:那個總結就是你有一句說,「原本以為在澳洲是生活,在臺灣是生存,真的去澳洲之後,很多人都說,在那邊是生存。」我覺得對應到臺灣的移工,好像真的就是這樣子。而且我印象很深刻你說跪在地上採果子是天堂路。
峰:對!是天堂路,因為那個地板就是很多小石頭啊。最可怕的是,因為我有到塔斯馬尼亞,非常南端,已經很接近南極了,所以早上真的是,三、四度那一種,所以你的手進去樹裡面,又冰又刺,然後你的膝蓋,因為體感也很冰,你跪在地上,沿途跪過去的時候,跪了半個小時,那個就是天堂路啊。
蓉:去之前一定會做一些功課,但這些都是無法預料到的嗎?
峰:應該說,現在有機會去參加一些準備去澳洲的講座,分享這本書的時候,我都會說,你做的所有的功課,你聽到的,全部都像奕蓉最前面有講到,稍微講到的兩個字,叫做「聽說」。
蓉:因為他要讓你去,所以他不會說到不該說的。
峰:是的,又或者是,他就算說到了,但你沒有看到、你沒有遇到的時候,其實是真的很難體會。因為那邊就是一個你未知的地方,事實上是這樣。
蓉:你去到那,第一個傻眼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峰:我很記得啊,非常清楚,我有寫在書裡面。因為工作可能沒那麼早開始,其實大多數的人都一樣,其實我已經算很早就有工作的了。在你真的開始工作之前,會傻眼第一件事情就是,你會在高速公路上看到死掉的袋鼠屍體,是整條路都有,大概沒幾分鐘你就會看到。聽眾朋友可能有點難想像那是什麼畫面,我大概幫大家稍微具體一點點,我們不是常常在路上,會看到一些被壓扁的動物、路殺動物,例如說青蛙,老鼠都有,你們就想像把那些動物都放大十倍,就大概是那個狀態。
蓉:其實很像人了耶。
峰:對!沒錯!所以你問我到澳洲第一個最驚嚇就是這個畫面,但是對澳洲超級稀鬆平常的,他們甚至就還有鹿的可能性,我還沒有碰過鹿的。因為澳洲路真的也很大條很長,其實開個十幾分鐘,你大概看個十來隻,就會沒有感覺。我覺得很像是我慢慢被馴化,進到這個環境,這感覺我也覺得很奇幻。
蓉:但是身為創作者就是有這個差別對不對,其實你們會長出另外一個眼睛去看,我現在怎麼好像被馴化了,所以你才可以最後寫出那麼多很……裡面你有講到你遇到很多怪人,這可能也是你會起心動念想寫,最後變成是小說。因為那些人真的很怪,怪到可以不用寫報導文學,直接變小說。
峰:我當初,其實最開始還沒有動念說想寫成一本。因為是創作者,所以我其實落地沒多久,我就寫了第一篇。我的第一篇就是書裡面第一篇〈一顆長滿眼淚的樹是什麼樣子〉。但當時我還沒有想要把它寫成一本書,是我後來遇到這些怪人之後,我就跟我的主修老師分享了這些事情,並且把這些事情放上臉書,回響好像很好。我的主修老師跟我說,這些事情這麼怪,你乾脆寫成書好了。
蓉:主修是你研究所,那時候還在還在學校?
峰:還在學校,我是先休學再去的,因為年紀要到了,所以也算是某種放下一切。
蓉:你是念文學。
峰:對,東華大學華文創作組。
蓉:所以要畢業就是要有創作。
峰:沒錯,要寫一本書。
蓉:但那時候還沒想,我去澳洲,最後要交的就是這個,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你會遇到什麼。
峰:對啊,然後那些人真的,很驚嚇。所以其實,我覺得我的編輯很幽默,因為我的編輯就在書腰上面寫說,這是一本虛構,然後括號,或許不那麼虛構的故事集。確實裡面有蠻多故事是真實改編的。
蓉:我覺得很有趣就是,它明明是小說,可是我看的時候覺得,它改編成分可能沒那麼大。就像編輯說的,我會覺得這一些你覺得很怪的事情,其實它實際有發生。
峰:是,我覺得這也是我寫這本書很大的一個目的,其實我最開始,我原本想要把它寫成旅遊書跟工具書跟文學書的結合,很貪心有沒有。然後我就想說我可以在附註上面,寫上一些工作的資訊啊,或者是如何成為快手啊,但我的編輯跟我說不要這樣子,因為定位上會有很大的問題,好像蠻有道理。但是其實我還是儘可能地會希望,把我所知道的這些發生過的事情,或者人,儘可能地保留進去。那當然為了保護當時的朋友,它絕對是有創作的成分,那也儘可能讓它是多的,因為那個戲劇張力或者是故事的感覺會比較多。但我覺得幫我寫推薦序的連明偉老師,因為他自己是到加拿大打工度假,他也寫了一本書。他就在推薦序說,其實這些看起來好像虛構的事,事實上它就是正在發生。其實這就是我想要寫這本書,我想要具備很多功能嘛,那我其中一個功能就是想要提醒要去的人,這個現實這有可能長這樣喔,你要小心保護自己喔。
蓉:書裡面有講到,基層農工、工廠苦力、餐廳黑工,這些面向其實都有。
峰:超級稀鬆平常的,很常發生。
蓉:而且那個那個「苦」跟「黑」真的是蠻讓人驚嚇的耶。
峰:我覺得如果沒有真的實際在當地,很難感受那樣子的心境。所以其實有些人就問我說,你為什麼不寫成旅遊書?
蓉:我覺得你感受到的這些很難變旅遊書。
峰:是不是?!
蓉:整個很黑暗耶,黑暗系旅遊書。
峰:殺出另外一條路對不對?我那時候就覺得,旅遊書還蠻吃那個旅遊者本身的,如果讀者喜歡這個旅遊者,那這個旅遊經驗就成立,如果不喜歡,其實有點難成立。除此之外,我又覺得旅遊書好像,能夠讓人家有想像空間的成分稍微少了一點點,但我有點希望這本書它可以讓去過的、沒有去過的、想要去的或正在那邊的,他都可以在裡面找到他們的影子。甚至說,其實我這一次出書還蠻感恩的,因為就是會收到一些你意想不到的feedback,這件事情跟我們做戲很不一樣,因為做戲就是現場觀眾會跟你說我看了好感動什麼的,可是出書的那個時間軸跟那個來源,你更意想不到。
像我有一次就真的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媽媽寫來的,我想都沒想到。她就跟我說,她其實是因為她的小孩正在澳洲打工渡假,所以她買這本書來看。你看她也沒有去,她說她看完了才知道,原來她的小孩可能在澳洲是這麼辛苦,以及才知道原來那邊的生活是這樣子,然後也感謝這本書,所以她可以有更多的話題跟她的小孩子聊。這就是我完全一開始根本沒有想到會有的回饋。
蓉:所以已經收到蠻多讓你印象很深的回饋。
峰:有啊,像在書展也是啊,因為我在書展有講座,講座結束我就開始簽書嘛,有朋友來找我聊天,那時候就有一個男生,他戴眼鏡、瘦瘦的,來找我簽書,我說當然可以啊,簽完之後他就站旁邊,他也很有禮貌,讓我跟我朋友聊一下,之後他說那我可以跟你拍照嗎,我也ok啊,沒有問題。拍完照之後他就小聲跟我說,我沒有去澳洲打工度假啦,我是臺南來的,你這本書我覺得很適合在外地工作的人看,因為那個心情很有感覺。他講的話很簡單,可是他就這麼單純講出來,我那時候雞皮疙瘩就從腳底板竄到頭頂,我就覺得,對,它其實喚醒了某一個我在澳洲的自己。因為當時我確實就是有一種,天啊我就是在外地工作,我就是沒有辦法回家,我又很想家。然後當你很辛苦,你有一些困難,你又不知道找誰講,家人就算給你安慰,他們也不懂你到底……因為他們沒有在那邊,他們不知道,甚至你還要跟他們解釋什麼是黑工白工,(蓉:那個設身處地有點太難)太難了。所以他一講完,我就忽然想到當年為什麼我會有這麼多感覺。做為一個創作者,我希望把這些感覺留下來,去告訴這麼多的人。所以其實我後來也覺得,這本書不應該只有去澳洲打工度假或相關的人可以看,其實像我收到的這兩個feedback,都是沒有去的人,那時候就覺得,出書收到的回饋的,那個感動跟做戲真的好不一樣。
蓉:作戲,我們還是比較同溫層一點,比較意料得到會來的人有哪些,但書的長尾效應真的是……因為你不知道,或許哪一年又有人看到。
峰:沒錯,甚至你也不知道它會去哪裡。
這一次我朋友真的都好幫忙我,這次其實我覺得出書很大的收穫,也是朋友給的。像有一個朋友蘇達,過年,我們很常會聊天,我就跟他說新年快樂,然後他就傳了一張照片來,那張照片是他買了十本書,我就想說天啊好捧場。但更讓人感動的是,他把這十本書都包得非常好,寄到偏鄉的圖書館去,他不是送朋友,他是寄到圖書館。所以像剛剛奕蓉講的那個長尾效應,它會飄到哪裡,你真的不知道,然後到偏鄉,或者是甚至我有以前教書的學生,他請人帶到澳洲去給他。
蓉:你剛剛說第一篇是在澳洲寫的,其他的呢?大概整個寫完九篇,花了多久時間?
峰:其實真正要講具體寫的時間,其實真的是大概這兩年,其實沒有很久,但如果耗時的話,我是2018、2019年去澳洲的,所以第一篇就是在那個時候在澳洲寫的。我也開玩笑是,那時候有時間寫,是因為剛去你的工作還沒有很忙,你還沒有成為快手,你還沒有很累,當你一開始很累之後,你就沒有時間寫,倒頭就睡。所以其實只有第一篇是在澳洲寫的,其他幾乎都是在臺灣陸陸續續的,把它撿回來然後寫。
蓉:看你書裡面內容,真的會覺得,你就算離開了好一陣子,應該記憶都很鮮明,這些經歷跟這些人真的太特別了。
峰:太特別了,真的就很像做一場夢,而且那場夢非常真實。有快樂,因為澳洲其實你光從布里斯本」到例如說黃金海岸或到墨爾本,就是完全另外一個世界,因為地貌、風景完全不同,所以太像做夢,又太像真實了。因為那個真實是你又具體的這麼知道說,你每個禮拜的錢都在付出去,房租啊什麼的,有很多人其實真的很辛苦的,甚至身邊你會聽到有很多人,例如說情侶一起去,在那邊分手,然後分開,各自去闖蕩,好朋友撕破臉的也有,那當然就是我剛剛說的嘛,痛苦跟快樂是相對的,也有人是在那邊找到真愛,也有人是在那邊遇到很好的、一輩子的朋友,其實都有,那就是把它寫下來。
蓉:對啊,那個不穩定,除了去異地,你剛剛說房租是每個禮拜付。
峰:對,因為澳洲是周薪制,所以我如果我有朋友要去澳洲,來找我諮詢,我都會說第一個建議就是不要迷失自己,因為太容易迷失了。你每個禮拜,如果你的工作收入算是穩定,你不是賺非常多也沒關係,你就算一個禮拜賺600澳幣好了,600澳幣等於臺灣的現在大概一萬二,一個禮拜就一萬二喔,然後600在澳洲是算蠻容易達成的事喔,你只要找到一個時薪的工作,或者說你是計件的,你穩穩的做,都不會太差。600扣掉房租,扣掉交通,扣掉你吃的,你還有剩下一點點錢,然後你每個禮拜領錢,你就會有一種,錢怎麼花不完的感覺,你只要不要太誇張,所以很容易迷失自己。我忘記我有沒有在書裡面寫,很多人以為要去找自己,結果到最後反而在那邊把自己弄丢了。
蓉:我在書裡看到除了那個辛苦,跟一些風險,譬如說女生甚至可能受到侵害,有一些是黑工,他甚至是店長讓他被黑鍋,有到那麼驚險的事情,我覺得還有一個很深的感受是,好寂寞喔!大家好寂寞喔,我沒有想像到是那麼深的寂寞耶。
峰:我也有一些朋友跟我說,看完的那個孤獨感很強。最開始我沒有想到會給人那麼強的孤獨感,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在寫的過程當中,那個處境可能真的是孤獨的。我後來在思考為什麼這個孤獨感會這麼強烈?我覺得主要是因為你去到異地,澳洲又這麼大,然後你要面對事情又這麼多,所以你會不斷去想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我做這個要幹嘛?我可不可以繼續做下去?我這麼辛苦、這麼痛苦,到底有辦法嗎?你會有很多一直在問自己的時刻,就因為這些時刻,所以把你自己會放得很大。你可能以前在臺灣沒有想過的問題,都會一瞬間浮現上來。就在那個時間點,你就會開始發現,能幫你自己的,能夠撐下去的,只有自己。我覺得那個孤獨感跟那個寂寞,可能是從這個地方來。
蓉:而且我覺得那個很深是,你會看到一些人,譬如去了10年的,但是把家裡房間弄成像臺灣國,大同電鍋、東泉辣椒醬、維力炸醬麵……那個給我感受真的蠻深,我們通常會覺得那個要找自己,你會聽起來蠻正面,但有些人會讓你覺得,他好像陷到一個深淵裡,他好像找不到耶,的那種感覺。
峰:我覺得奕蓉說的那一篇,我反而覺得那篇,我自己的感覺是他還算是有找到,或者稍微踏實一點點,因為他到最後這個故事其實就是在講,在那邊待很久,然後把家裡弄得很像臺灣一樣,但他可能回不來,然後他其實對於臺灣有一段很思念的情感,在這個故事最後,情感有了一點點的出口。但其實我覺得整本裡面我在寫的時候,我自己覺得最孤獨的,是有一篇叫做〈104A的貪食蛇〉,那一篇我覺得是對我來講,我自己寫的時候,我也覺得蠻不舒服的。
因為我其實在澳洲會有點嘆息是,我其實都會跟大家說,我不太算是典型的澳洲打工度假背包客,因為我所有東西都是計畫好的,然後我是帶著創作的眼睛去的,所以其實我每一步都是走得非常在我的schedule上的,(蓉:你有想像在那邊會有一些創作的可能)對,但是我當時沒有想成是小說,可能舞臺劇啊或者是電視電影啊,劇本什麼的,或者是做一個自己的solo啊,我當時反而沒有想說是小說。因為我非典型,所以我其實在很多背包客眼裡看起來,我很像是一個很有方向性、很知道自己要什麼,所以他們很常會覺得,國峰是一個很知道自己要幹嘛的人,他們就會很聽你的一些建議,會很常來找你訴苦。我其實在這過程當中,我說我的那個感嘆是,我會看到有一群,蠻多這樣子的人,你問他他想幹嘛,他也說不知道,問他為什麼來,他的那個理由也會覺得很模糊,然後他也沒有很認真地工作、他也沒有度假、他也沒有玩得很快樂,那你就想,打工度假,你到底滿足了哪一項?都沒有,他就一直都卡在中間,然後他的生活朋友圈也很少,可是他就一直待在澳洲,但你問,你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我那時候看,我就覺得,天啊,這種人真的好寂寞,可是他又不會活不下去,所以那時候你就會覺得,怎麼辦呢?然後你又有點不知道怎麼幫他。
蓉:感覺他的繭居,是把繭從臺灣搬到澳洲。
峰:對,那因為自己很常在做一些戲劇陪伴,所以我覺得我能想像的就會是,可能他心中有一個很巨大的傷口,不知道怎麼處理,所以把自己包起來。我只能這樣想像,可能等他在澳洲的某一年或某個時間點,遇到了某個事或人,才有可能把這個繭打開。所以我覺得最孤獨的、最寂寞的,自己覺得是那篇。
蓉:我也認同,就是已經到了澳洲,他本來有一個可能,一個人際關係打開,他最後還是放棄了。
峰:他放棄了,就把自己關在hostel的小小床位裡面。
蓉:你在這個創作過程中一開始沒有想過會是小說,然後寫了一篇小說,最後要長成九篇,這中間創作過程的困難是什麼?
峰:我覺得有一個困難是,剛剛奕蓉不是說看起來好像記憶很鮮明,然後都很深刻,其實真的有一些事情是遺忘的,所以我覺得那個困難是,你要如何把當時的記憶抓回來?因為真的有點遠了,那我當然做田調還是訪問一下現在的人,所以把記憶抓回來是第一個困難。除此之外,讓小說符合現在澳洲的狀況,它也是一件事情。我也是前一陣子聽我從剛從澳洲回來的朋友說,布里斯本市區已經比以前差很多,就現在建設非常多,然後現在治安,他說的啦,現在城裡的治安有點可怕,就是會有進到家裡面搶劫的狀況。我當時聽的時候我超驚嚇,因為以前我們是沒有聽過這種事情的,那他就說但如果是郊外就比較還好,但是其實他說整個變化也很快。所以第二個困難就會是如何符合現在狀況,又加上疫情過後,很多生態也變了。最後就是,我覺得如何拿捏那個真實跟創作之間的那個比例?我到底要保留多少我當時遇到的故事,然後我要把它捏造或者是再變成什麼樣子來符合我想講的事情,我覺得這是第三個困難,就是那個虛實的比例。
蓉:會擔心那個比例是,怕當事人被辨識出嗎?
峰:會啊,因為我有一篇我自己都覺得,媽呀,太真了。
蓉:你怕即使是假名,被辨識出也對他們不好。
峰:我會有點擔心,還是會想要take care別人。裡面有幾個人,我就有問他們說,你們看完感覺怎麼樣,(蓉:你有先跟他們說我會寫你們的故事?)我有先跟他們說,但因為其實當時我們發生的時候,我就已經把它寫上去了,寫在臉書,就把實際狀況寫上去,所以他們也知道被寫過,當他們知道我要出書,我跟他們講說,他們說好啊,他們也很期待會長什麼樣子,所以我把書送到他們手中的時候,問他們說那你們看完,他們說蠻好笑的啊,那我放心了。其實還是會擔心。
蓉:所以這可能也是變成小說比較好的地方,對不對?你都可以否認。
峰:對啊,就全部都是虛構。
蓉:但真的看起來會覺得蠻真實,這應該也是會覺得很honor的事情吧,就是以一個創作者來講。
峰:對,那我覺得這部分我也不否認,我在那邊短短十個月,我真的也是很認真地在生活跟觀察跟記錄很多我覺得應該要被記下來的事。
蓉:我覺得你可能也會給一些真的有出去,不一定是澳洲,出去外面生活的人一些提醒就是,可以觀察到什麼程度。我們通常覺得要去體驗,可是你給大家一個例子是,其實我觀察這些人,收穫也是非常多。
峰:是,其實我覺得這件事情很有趣,就在觀察的過程當中,你會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可能沒有注意到的事情,但可能是跟自己相關的。我最開始去,我其實英文真的很差,我自己覺得啦,但去到那邊,你看到有人他英文不好,可是他可能為了要工作,他就變得好像很會講英文,可是你光聽就知道其實他英文真的沒有很好,那個時候你就忽然覺得,對啊,我到底在怕什麼,就會有一種提醒自己的感覺。所以我覺得如果是帶著比較不一樣的眼光,不是只是單純說什麼東西來,我就接收,你如果接收之餘,還可以再想一下,其實我覺得那個過程的收穫,會遠超出原本的預期很多。
蓉:你剛剛有說你收到一些沒有意料到的回饋,那你一開始出書的時候,你有預料什麼嗎?
峰:我一開始出書的時候,我就只有預料說,大家會討論說這個是真的還是假,就會害怕自己寫得被質疑,我只有最開始遇到的時候,大家會說這就不是這樣或那就不是那樣,或者大家會以為那是因為你是什麼什麼身分,所以才這樣,一開始我就還是會幫自己設想一個,最壞的可能嘛,先把心準備好起來這樣子。
蓉:原本想說有可能是工具書啊、旅遊書啊,然後最後變成是一個創作,那對你自己的影響呢?
峰:對我來說那個影響很大一部分是,我在裡面療癒了我自己,我覺得做一個創作來講。有很多東西是我寫寫寫寫,寫到後來我自己都沒預料到我寫到了這裡。例如說,像我在寫〈十點〉那一篇的時候,大概講一個送餐的女生的故事,後來就意外送到一個,有點失控的客人,然後就受到侵害。我在寫那個過程當中,其實我覺得送餐是快樂的,然後我就在寫的時候,我怎麼寫到了這條街?因為這條街我覺得我已經不在我的記憶裡,但是因為要儘可能地符合真實嘛,所以我就用Google的街景服務,再重新看了一下那條街。當時那個觸動,你就會覺得,我好像又回到那裡了。我覺得第一個療癒是這樣,因為創作,所以你所接觸到的那一種複習,或者說你又回到那個現地。我覺得第一個療癒是這個。第二個療癒是,把我在澳洲我覺得沒有完成的事情,或者是我現實生活回來臺灣之後沒有完成的事情,我把它寫進去,然後在裡面完成了這件事情。
例如說,啊,我覺得我會哭欸,天啊,像後記我有寫到一篇,我其實在寫的時候,我也沒有預料到我會寫到這裡。其實媽媽那個故事,我一開始只是想要寫說。我媽很捨不得我,其實我沒想到我在巨細靡遺那個場景的過程當中,我也是哭到不能自己,在寫的時候。然後另外一個哭到自己的點就是,我其實是在翻閱我自己的對話記錄,因為我想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飛的,因為有點久了嘛,所以我開始找臉書的messenger,然後翻翻翻翻翻,發現天啊我忘記了一件事,當初是我的一個研究所同學載我去的,開車載我去機場,這位同學他已經離開了,離開這個世界。我就寫一寫,我就哭了,我就在裡面寫了一句話給他,我覺得當時沒有來得及好好擁抱你,那我希望把這個場景寫在書裡,那我希望我好好擁抱你。所以我就覺得其實把它寫成創作,就是它會療癒我自己某些部分。
蓉:你裡面有講到,你確定自己會回來,這本書塵埃落定,才真的覺得我回來了。這個喔,不是創作者的人聽得很羨慕。
峰:我好奇羨慕的原因是什麼?
蓉:就是像你剛剛說,我們可能小時候都寫日記或什麼,其實文字離我們越來越遠,雖然我們每天都看很多文字。可能真的每天會寫東西,甚至不用每天,會寫東西的人可能也不多了,所以我們會有點忘記文字對我們的力量。像我都是輸入的人,我一直看一直看,可是我很少輸出,所以我會忽略那個輸出的力量。
峰:力量很大耶,感覺可以寫一下。
蓉:你剛剛說,譬如說寫,你光是寫的過程,其實它是我們會去反省,會去回想,然後它就是有一個療癒。你可能更理解很多事情,包括自己跟很多你的感受,去整理它。所以你說寫完了,我真的回來了。
峰:我就覺得我的澳洲打工度假好像是真的告一個段落了。
蓉:不然之前都覺得還是懸在那一部分?
峰:當然啊,之前會一直覺得我要再去一次,因為我在寫,還沒有寫完,還沒有出版,所以我再去一次好了,用一種田調的名義,實際上是去回味自己的過去,當然會想,對啊。
蓉:即使跪在天堂路採果子,還是想回去?
峰:我後來已經變快手,後來已經真的稍微輕鬆一點點。但是其實在澳洲,大家會真的一直問這一句話,然後是在不同的場合問,例如都在同一個農場裡面工作,就會問你,你什麼時候回臺灣?你回臺灣之後還要回來嗎?那你一簽結束二簽結束,像現在開放到三簽了嘛,大家就會問,那時間到了你要回去嗎?又或者是不同的場合,我們可能在不同的農場或不同的職場遇到,就會問說那你要不要回去原本的那個農場?因為其實在澳洲,你如果有遇到一個團隊,這個團隊它的工作穩定的話,其實大家就會有點,一群遊牧民族,一起移動的,所以大家會問,那你要回去嗎?會問這種問題。那回來臺灣之後,更多了,也會問說你要不要回去再賺一筆啊,或是說現在那邊狀況正好啊,那你要不要回來啊?那邊的人也會問在臺灣的人,其實真的超級常問這種問題的。
蓉:所以真的還是會有一點,我要不要再去?有時候還是會被勾一下。
峰:當然會啊,因為就像我說,那個夢對你來講真的是太多刺激了,有好有壞,但是它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體驗。
蓉:那這次寫完這本書呢,對你接下來創作你覺得有什麼影響?還是你會想要再繼續寫的,也是小說?
峰:其實說實話,首先我覺得我講第一個事情是,我當時寫小說的時候,我超級訝異的,因為我想說,澳洲打工度假是這個年代這麼大的一個hashtag,卻沒有人寫成小說,我真的超意外的。大家就是寫個人遊記、散文,比較寫實的,或者是工具書,但小說真的沒有人寫,我那時候好驚訝喔。第一個訝異是這個,因為我發現好像沒有人寫,所以我下一個確實我也在想的事情是,是不是我一樣是寫這個主題,只是我可能會寫另外一個狀況,我想要訪問在臺灣的去過的人,去澳洲打工度假對你而言到底有什麼影響?我還蠻想問看看在臺灣的這些人,因為他們就是已經沒有要回去了嘛,有人是回來創業,有人回來更迷惘,因為你消失太久了,你回來找不到工作,你不知道怎麼跟這邊的人接軌,也有這樣子的人。也有人一直試圖要出去,我前幾天才聽到有人想去,就是因為存款不足所以不能去。我就會覺得這其實是一段歷史,那我是不是把它以一種紀實的方式寫下來,把這些臺灣人的樣貌寫下來。就像我這本書寫的就是在澳洲的臺灣人的樣貌、心境描寫。那我想要接下來寫的不會是小說,它就會比較是紀實的,是在臺灣的這些「澳客」們,都在做些什麼,我也蠻想要試著寫看看。 因為說實話,這本書真的還有很多沒有寫到。像我是主要都在東澳,西澳伯斯我就沒有去,所以我沒有辦法硬寫,當然作為一個創作者可以寫,但是因為東澳我就寫不完了,所以我就想說,西澳先暫緩好了。
蓉:所以它的差別是很大的?
峰:很大的,因為像西澳的華人比較少,所以在那邊有人會說相對的英文程度要高一點點,然後生活環境也會有點不太一樣,(蓉:做的事情也不一樣嗎?)也會稍微不一樣,產業會有點不一樣。然後例如說有一個族群我也沒有寫到,就是有一群人留在澳洲,很想要拿居留權,但是那個真的太講球運氣了,很多人很努力先從打工度假簽到工作簽,就是有僱主擔保你,就跟臺灣有很多馬來西亞的朋友或香港朋友,就用工作簽留在臺灣一樣的意思。在澳洲你也可以獲得工作權留下來,那通常在下一步就是永久居留。很多人其實想要走到這一步,但這一路真的也是有很多風險,很多你沒有辦法預料到的,然後很多是你努力不一定可以得到的,這個族群,在這一次我就比較沒有寫到,還是有很多面向沒有寫到的。
蓉:但是還會想要……這個族群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挖掘的。
峰:喔,很多,他們超辛苦的,我看他們我也是有一種微微的哀傷,因為這樣子的族群,就會讓你有一種覺得……以表演來說,我們就會說你卡在一個尷尬曖昧的狀態,就是你不上不下,你想要拿居留權,那我就會問,你的認同,你是臺灣人,還是你是澳洲人?可是你在澳洲生活這麼久了,你在臺灣已經有點脫節了,但是你又沒有拿到居留權,那你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狀態?我在看他們都覺得太辛苦了。4221-4225刪 其實還有很多人可以寫,也有一些朋友跟我說,你要不要繼續寫?但就像剛剛說的,寫完這本,它對我來講是一個完結。要寫,那可能就會是用另外一個方式,記錄另外一種狀態,把它保留下來。
蓉:出了第一本書,第二本應該會比較容易?還是你覺得不簡單?
峰:我覺得對我來說可能不見得,原因是,因為念東華的關係,身邊有非常多的同學學長姐、學弟妹出書嘛,那對於他們來講,他們可能創作的媒介,可能真的只有文字,但對我來講不只,我可以做舞臺劇,我可以做電視電影,我可以寫劇本,所以我可以創作的媒介其實很多,不見得是真的要出書。所以我覺得我的第二本書會不會比較容易?我覺得那個容易是,比較知道出版的流程,比較知道跟讀者的那個關係跟互動。但你說再寫一個作品,我覺得不管是怎麼樣,任何創作我覺得它都是難的,你要做的功課還是蠻多。
蓉:所以接下來就隨緣,看到什麼想做的。
峰:當然還是有一些些規劃,因為像一直以來都在做高風險青少年的陪伴,那我就有點想說,我把這些我自己第一現場的故事,一樣把它寫成小說,那會不會是一個保存跟記錄的另外一種方式?因為這一次,對我來講,自己覺得出書有一個很巨大的意義,跟劇場有一點不一樣是,當這本書被出版了,就像我的後記裡面寫的那些感謝的人,澳洲我曾經遇到這些故事,因為出版,因為寫成文字,它就會變成永遠的東西,它永遠保存在那邊,它不會消滅,那我就覺得這好像是一個會想要繼續出書的另外一個很正當的理由。
蓉:就更體驗到為什麼大家說書的出版就是不一樣。
峰:其實是真的不一樣的,對對對。
蓉:大家想要看到澳洲打工度假不同的面向,還有很特別的故事,其實國峰的書是很好讀的,可是你會覺得它又同時有文學性,然後故事又很特別,真的光怪陸離。(峰:真的是光怪陸離)你想要看到好故事在這裡面也有,不管你有沒有想要去打工度假。然後我覺得藉由這本書其實很有趣,你也會對在臺灣也很多75萬的移工,你會有更多理解。我覺得有時候我們的誤會就是我無法想像他們可能遇到什麼狀態,但好像你看了這些,雖然那是澳洲的故事,其實蠻多可以對應到臺灣的。
峰:我們也很常開玩笑,我們去澳洲就是臺勞啊,確實你看完書,你更可以知道在臺灣的這些移工們,他們的辛苦,或他們的心境,他們其實也有他們的難處的。
蓉:對,然後你也可以去擴大更多想像是,你到一個別的國家去當一個很基層的勞工的時候,你可能會遇到各種不同的心情,所以對你不熟悉的人可以多一點同理。
峰:同理,對,這真的是我寫這本書其中一個很大的核心,我不是真的要寫它多可怕多黑暗多痛苦,我反而真的就是希望大家多一些溫暖,跟多一些愛,跟多一些同理。其實這本書我覺得陪伴的意義,比提醒的意義還要再更大,對我來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