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之二
小糖
直到我的身體失去了記憶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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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男人,妳總是第一個想到他,失眠的時候,無聊的時候,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情時,想到什麼有趣的話題時,覺得好像有點過不去的時候,真的很想找人隨便說點什麼話的時候,實在是厭倦了自己開車的時候……妳總是第一個想到他,無論是在什麼情況下。
妳也想不透為什麼只要一方面聽著他說話--可能是很無聊的生活瑣事,可能是妳以前根本不會關心的話題--妳的煩躁就能一點一滴的慢慢被溶解。
妳知道妳可以對他任性,因為妳知道他總是會包容;妳並不介意讓他看見妳的任何姿態,因為他總是會接受,甚至是那些妳自己都想要否認的丟臉,妳發現妳竟然可以訴諸於他,妳於是也才發現,能夠說出來,真的會好過一些。
是那樣一個能夠幫妳收藏祕密的朋友,是那種妳對任何人都說不出口的話語卻唯獨能夠對他傾訴的人;即使他並不能夠真確的明白妳的感受,但他聽,他傾聽。
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妳那樣的好--不,或許妳其實知道,只是妳假裝不--妳喜歡自己把他吃定了的那種被寵愛。
妳喜歡他,但妳不愛他。
妳其實真希望自己能夠愛上他,但同時妳卻又再明白不過的是,妳,不會愛上他。
妳和他在一起的感覺是舒服,在他面前妳可以毫無保留,也可以全盤保留,因為妳知道他對妳而言並不具有任何的危險,他反而安全;他讓妳有種安心的感覺,當他在妳身邊時,不,甚至他並不在妳身邊時妳依舊安心,因為妳知道他不會真正的離開,他總是會到來。
他不是毒藥,他是鎮定劑。
而潘裕文對我而言,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喂!潘裕文。」
有一次我一個人跑去吃火鍋的時候,突然很想打個電話給潘裕文,我其實只是無聊,不,或許還有那麼一點的孤單;我沒打他手機,因為在飯店上班時不能接手機,我於是打電話到潘裕文實習的餐廳。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嗎?」
不道為什麼,聽到潘裕文那麼擔心的聲音時,我突然很想開他一個玩笑,於是我就說了:
「你朋友我出事了!馬上到我們常去的那家火鍋店救我!」
然後我掛了電話,半個鐘頭之後,我看見潘裕文氣喘呼呼的出現在我面前。
「是出了什麼事嗎?」
「人家火鍋吃不完,好討厭哦!你幫我吃完好不好?」
「妳叫我緊急請假害我被領班給白眼就只因為媽的一個蠢火鍋吃不完?」
「對呀!你不覺得很可疑嗎?我居然會吃不完一個火鍋耶!一想到我是個連火鍋都吃不完的女人,我就覺得沮喪的不得了呀!欸!你想我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
本來我以為那時候潘裕文就會生氣的,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真的把火鍋給吃了完,還趁我抽菸的時候來上這麼一句:
「放心吧妳,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妳絕對會比我活的更久啦。」
潘裕文是我見過脾氣最好的人,他比小雪更來得包容我--我覺得潘裕文是妳送給我最好的禮物欸--有一次我忍不住這麼對小雪說,結果她很明顯的生氣了。
那是小雪唯一一次對我明顯的生出氣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次我們五個人在小龍姑姑的房子裡吃火鍋喝啤酒,我們正談論到小雪手上那只我送給她的SWATCH手錶;小雪說那是她收過最特別的禮物--在旅行中買隻記有當地時間的手錶、送給最好的朋友--這件事情。
「我要學起來,等我畢業旅行時也買隻SWATCH送給妳。」小雪說。
「不用了啦!我覺得潘裕文是妳送給我最好的禮物欸!」
接著小雪拉下了臉起身走人,氣氛僵了。
我始終不知道小雪在畢業旅行中是不是也買了隻SWATCH?我猜測她或許是買了(小雪一向是說到做到的那種人),只不過送的對象是潘裕文吧!我猜。
有時候我好羨慕他們,能夠和一個人擁有那麼多年的感情,能夠記憶對方一路走來的改變、為什麼改變,能夠將對方稱之為一輩子的老朋友、並且確實也是如此。
我從來就沒有過那種感覺,我的人生始終被分割成為三年一個單位,在每個單位裡我都有幸擁有類似小雪那樣的親密朋友,只不過在分離之後(通常都是畢業)我們也就像是沒有必要了似的逐漸疏於聯絡,終至失去聯絡。
沒有人看過我完整的改變,每個人都只看到我的片面。
最後我把自己真正想要的樣子放在那張明信片裡寄給他們,那大概是我這輩子開過最大的玩笑吧!
這麼說對嗎?
過去我很喜歡拿死亡開玩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相當仔細的回想著。
每當我開啟一段故事時,我總會被一種杞人的憂天所困擾住--如果我寫到一半就突然死掉了的話那麼怎麼辦呢?沒有人可以幫我繼續完成了呀!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故事該怎麼結局呀──就是從寫作開始的吧!我想。
我也知道自己極度的缺乏安全感,我經常疑神疑鬼,我確實過份的神經質。
每當我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時,我就會開始抹起地板,整理衣櫃,有時候我甚至會跑去刷浴室,就算是半夜也不例外。
這樣子的我教和我一起生活過的人很憂心。
但後來是怎麼把這些行為都給戒掉了呢?
潘裕文。
「喂!潘裕文。」
「還以為我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覺了咧。」
「我生病了潘裕文。」
「那就去睡覺呀!妳知道,多喝水多休息這類的。」
「我睡不著,我發高燒了,喉嚨像是給人放了炸彈一樣的痛,全身痠的想要乾脆把骨頭給拆了算。」
「那去喝熱熱喝呀。」
「那是什麼?」
「就伏熱錠呀!把它泡了當藥水熱熱的喝,有橘子口味的哦!是我媽教我的,很有用,不過她老是說成熱熱喝,但其實是伏熱錠才對。」
「故左右而言它也沒有用哦。」
「好啦好啦!妳燒到幾度?」
「三十九度半。」
隨口說的,我根本沒量溫度計。
「要不要去掛急診?」
「要,而且要你帶我去。」
「妳要我命哦!半夜去按妳乾媽家門鈴!」
「……」
「好啦好啦!」
掛上電話之後我馬上關了電腦(我習慣一邊玩著接龍一邊和潘裕文聊天),到陽台抽了兩根香菸,接著立刻躲進棉被裡頭裝病。
「喂!我到妳家樓下了,妳把鑰匙丟下來我自己開門進去。」
「我下不了床!咳咳咳!唔……好像咳出血來了!好可怕哦!我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喂!不要再演囉!」
「你爬上來!我陽台的落地窗沒鎖!就這樣。」
十分鐘之後我聽見潘裕文打開陽台窗門的聲音,我躲在棉被裡頭一邊表演虛弱一邊卻忍不住的竊笑。
「最好是下不了床還能跑到陽台偷抽菸啦!」
這是潘裕文開口的第一句話。
「你對我好好哦潘裕文。」
「起床看醫生啦!」
「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潘裕文?」
「不要告訴我妳只是開玩笑裝病哦!」
「你會生氣嗎?」
「喂!」
「潘裕文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吭?」
「人家很冷嘛!」
「再怎麼撒嬌也該有個限度哦。」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有人可以抱著我,這樣而已嘛!」
「那妳去抱小雪好了。」
「潘-裕-文。」
「好啦好啦!真拿妳沒辦法。」
擁抱。
「妳其實只是又想起他吧?」
「我覺得你這樣剛好呀!胖了三五公斤之後。」
「是把我當成他的替代品嗎?」
「……」
「說實話沒關係呀!」
「不是,你替代不了他,而他也替代不了你。」
「妳這樣很自私。」
「我知道。」
「嗯,自己知道一下比較好。」
溫暖。
「欸!潘裕文。」
「嗯?」
「可不可以讓我再自私一次?」
「什麼?」
「等我睡著了以後再走,好不好?」
「那我可以從大門走嗎?我其實有懼高症。」
「不會吧潘裕文!這裡才二樓耶!」
「我就是沒用啦怎麼樣。」
「嗯,自己知道一下比較好。」
「喂。」
我不知道那天潘裕文是怎麼離開、什麼時候離開的,但我清楚的記得,應該是在接近凌晨的時刻吧!我做了一個女人哭喊的夢--沒有畫面、只有聲音--女聲哭喊著要上吊自殺,女聲哭訴著男人的不負責任、沈迷酒精、將他們的家逼入絕境……
我在那女聲的淒厲之中驚醒過來,那女聲太過真實並且清晰,恍惚之間我竟有種那其實並非是夢卻是我的某個前世的混亂感。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當下,我又想起了他,我於是哭泣。
即使是經過了這麼久,那些和他曾經共同有過的畫面,那些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耳邊軟語,甚至是他擁抱著我的真實觸感……仍會倏地闖進我的腦海,沒有預警的、問也不問一聲;每當那個時候,我對他的不可原諒就會莫名其妙的被瓦解,對他還殘留著的愛情以及眷戀就會死灰復燃。
燃燒我。
太可怕了呀!這樣的愛情,太可怕了。
而最可怕的是,我知道我永遠沒可能再這樣耽溺的去愛任何一個人了。
儘管我知道他永遠沒可能如我所願那般的愛我,但我就是放不開對他的愛情呀!
還是放不開。
但為什麼偏偏卻是他?為什麼他偏偏點中了我的死穴?
是上輩子欠他的吧!是吧!
他是那女聲,而我,負他。
於是,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