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之一
潘裕文
每當我覺得「沒可能再寂寞」的時候,接著就會落入更寂寞的情境裡,
直到全然的孤寂找上我為止
/
當飛機再度起飛的時候,我突然又想起了瑋薇,不知道這個時候瑋薇的正在做什麼呢?還是一個人寂寞的玩著接龍嗎?
如果不是因為小雪來找我的話,我會以為可以和瑋薇一直走下去的。
或許就像瑋薇說的,直到世界末日也不一定。
我沒想到我的世界末日會提早到來。
當小雪出現在我工作的飯店時,我先是楞了三分鐘那麼久,接著高興的直想尖叫。
小雪說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終於找到我的,她霹頭就埋怨我們這幾個人未免薄情,分開後竟連通電話也不肯打。
我顧不得什麼的馬上請了假和小雪到最近的咖啡館敘舊。
感覺就像是那次妳來了電話把我騙到火鍋店替妳吃完火鍋那樣。
妳呀……
「怎麼會?我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換呀。」
「但我是手機在畢業旅行掉了嘛!你們的號碼全在裡面跟著也不見了!我還是打電話到你家才問到你的手機號碼呢!」
「結果妳有買SWATCH嗎?在畢業旅行時。」
小雪搖搖頭,欲言又止的,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當下,我突然又想起了妳正式開口問我的那句:如果給你十分鐘的時間談談關於你這個人的話,首先你會想起的是什麼?
於是我就問了,在低頭抄著小雪的新號碼時,而小雪先是一楞,接著很不好意思是的,問:
「是小糖問你的嗎?」
「為什麼妳從來沒問過我這個問題呀?」
小雪笑而不答,卻淡淡的說:
「我沒想過你會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或許會是唯一的一個也不一定吧。」
「為什麼總問這個問題?」
「我其實只是希望能夠聽到的答案是我。」
「嗯?」
「我希望有天當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對方會回答我,他首先想到的是我。」
沈默。
寂寞。
像是要化解尷尬似的,小雪換了話題,問:
「那小倆口呢?還交往嗎?』」
「畢業後沒多久就分手了,小萍前一陣子結婚了,我代替小龍去參加她的婚禮,雖然妝很濃但看起來很幸福的樣子,小龍後來談過幾段感情但總沒能穩定下來,說是混不出名堂想存錢到英國唸書。」
「那你呢?」
我於是告訴小雪關於瑋薇的事情,我說真是難得能夠遇見這樣一個好的女孩,我說我們過的很幸福;但我沒說第一眼看到瑋薇時的錯愕,我沒說瑋薇長的真的真的好像妳。
「難怪你會留在台北呀。」
「妳呢?回台中嗎?」
「嗯。」
小雪說她畢業後就回台中了,我則說我好久好久沒有回家了。
「所以你還沒收到名信片囉?」
「什麼名信片?」
「不過我決定來台北了。」
小雪很不自然的換了話題,我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要問。
我沒忘記我們長久以來的默契,只要小雪不想說,我也就絕口不追問。
「工作嗎?」
「開店哪!我們五個人的咖啡館,還記得嗎?」
「小糖回來了?」
「你以為她去哪?」
「旅行呀!最後有次我去找她,她說要去旅行,接著就一直沒她消息了。」
小雪若有所思的沈默著,過了好久,才說:
「嗯,她回來之後先找到我,她說終於習慣一個人了,總算比較不會感覺孤單了,所以關於這點你可以放心了!」
「那小糖怎麼沒一起來?在忙嗎?」
我凝望著小雪,我察覺出她臉上不自然的神情。
「小糖怎麼了嗎?是不是生病了?」
「你怎麼…怎麼這樣問呢?很沒禮貌哦。」
「因為她身體一直就不好呀!而且妳的口氣怪怪的呀!小糖她怎麼了?」
「小糖死了。」
小雪閉上眼睛,說。
眼淚,滑落。
「怎麼會!」
妳怎麼會,死了?
「小糖回來後先找到了我,她很高興的說我們的咖啡館就要成型了,她找了店面開始裝潢……就離以前那棟房子不遠的地方……。」
「小糖怎麼死的?」
「我和小糖約在附近的咖啡館見面,我們約好了要上台北找你們給你們驚喜,那天下午小糖遲到了好久,好像是被咖啡館的事情絆住了吧,我就坐在窗邊,等了好久終於看到小糖就出現在對街,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
「……」
「我看到……看到小糖急急忙忙的想要過街,她太趕了,沒看到那台車……」
不哭。
不能哭。
「想哭就哭,好不好?」
「……」
「小糖走的很乾脆,幾乎是沒有一絲痛苦的離開。」
「……」
「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這樣想才比會好過點。」
「……」
「我之後忙著幫忙處理小糖的後事,接著是咖啡館的開張,畢竟這是小糖的心願不是嗎?」
「……」
「對不起,我現在才找到你,對不起;沒把小糖帶來……對不起。」
「我曾經……曾經有機會留小糖下來。」
「阿文……。」
「小糖給我機會留她下來,可我卻放手讓她走,我以為那樣對她最好……我以為……。」
「這不是你的錯。」
「小糖怎麼會……她怎麼可以……我連愛她都來不及--」
來不及!
我不知道是怎麼和小雪道別的,只記得臨走前她遞給我一張名片,那地址好像就在瑋薇公寓的附近,而小雪要我別忘了去那家咖啡館看看,那家我們原本就要擁有的咖啡館。
「留了一張桌子給小糖,除了小糖之外誰也不能坐的桌子。」
離開之後,我身體裡的某個部份也跟著喪失了,跟著妳的死一起喪失了。
不,不能說是喪失,應該說它是停留在還有妳的時空裡,一直一直的陪著妳。
關於快樂的那個部份。
我變成一個不完整的人。
我好幾天沒辦法說話,我的腦子就像一部老舊的放映機,一次又一次反覆播放著我們共同的回憶片段,任那昔日美好的回憶一遍又一遍的椎進我的心,刺痛我的骨。
--妳還是那麼自私。
--你會把這麼自私的我留下來嗎潘裕文?
妳知道嗎小糖?妳其實一直就在我的心裡呀!可妳在我的心裡,卻不在我的愛情裡--
如果心死了,愛情會不會也跟著死去?
愛情--
瑋薇還是察覺我的不對勁了,她打了電話給我,說無論如何也要見我一面。
「好。」
我從頭到尾只說的出這個字。
聽到妳死去的消息之後,這是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我於是來到瑋薇的公寓,打開門我看見瑋薇無心無緒的坐在電腦前面玩著接龍,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我只好站在原地。
「你的心是不是不在了?」
瑋薇只問了這一句。
心若死了,愛情也會跟著死去吧?
「妳願意給我一段時間遺忘嗎?等我遺忘了之後,我們再重新來過好不好?」
我以為我這麼問了,但是我沒有。
我只是一直站在那裡,怔怔的凝視著我最後愛過的女人,一直一直凝視著,直到牆上的指尖合為而為一指向十二點,我嘆了口氣,我知道,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我把鑰匙還給瑋薇。
我始終覺得鑰匙是一個很妙的東西,就像午夜的十二點一樣。
它既是開始也是結束。
當初我們藉著交換鑰匙確定這段愛情的開始,而如今我將鑰匙還給瑋薇,宣示這段愛情的落幕。
我沒有向瑋薇要回我的鑰匙,畢竟她是最後擁有我愛情的人,瑋薇是最後我愛上的人。
而我希望她明白這一點。
隔天我辦了離職並且退了公寓,然後打包行李,回家。
回家。
回到久違的家之後,我才終於看到那張遲來的名信片:WE ARE MARRIED。
而收信的日期正是小雪來找我的幾天前!
第一次我感覺到生氣,我簡直怒不可扼--
--所以你還沒收到名信片囉?
--什麼名信片?
--我快被小雪的這個問題煩死了,她沒事就問呀問的。
--我希望有天當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對方會回答我,他首先想到的是我。
我找出來抄有小雪新手機的那張紙條,本來是想打電話問她究竟是誰開我玩笑!但念頭一轉,我決定訂了飛往紐約的班機,我決定按著那張名信片上的地址,我決定親自去找妳,我決定自己去找答案。
於是現在我在這裡,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上,感覺著亂流的晃動,聽著空中小姐按撫乘客的廣播--
我手裡緊握著那張印有妳和他的名信片,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感覺害怕,我反而平靜。
我閉上了眼睛,想起妳正式開口對我說的那句話:
如果給你十分鐘的時間談談關於你這個人的話,首先你會想起的是什麼?
除了妳還會有什麼呢小糖。
除了妳呀小糖!
我感覺到下墜的力量,我想起不知道是誰曾經寫過的:
失去的時候,雙手驟然放空,我們因此知道,原來曾經緊握著。
當我再張開眼睛的時候,我只疑惑:
誰把燈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