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載於台灣搖滾映像誌《映像 16'》發表於 2016 年
時間是一個非常奇妙的東西,可以從中淬鍊出更精華的自己,也可以在時間的推進中,更明白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麼。站在 20 年這個點,回望過去的自己,不少東西會讓你明白自己還擁有什麼,又被改變了什麼。成長也不都是討厭的,只要記得不同階段自己的模樣,而且畫面依舊清晰,那永遠都有機會,重複的再做一次。
比獸還帥,舒舒服服並且自私的前進。
八十八顆芭樂籽一直都是這樣,自私的只考慮到自己,並且直接的毫無遮掩,對他們來說這樣似乎是一種「帥」的表現。在越來越複雜的音樂環境裡,如此坦承的樂團,過了 20 年,音樂中依舊感覺的到這股真實和直接,私認為十分不容易。主唱阿強說,早期的芭樂籽比較龐克,現在就是真的在做搖滾樂了!套句吉他手大頭的話:「以前不是一個科學化的編曲。」20 年前還是青春衝動高中生的芭樂籽就是「老子有時間」的代表,用大量的練團,去 JAM 出一首歌,毫無章法,粗糙又迷幻,什麼音樂中的平衡?貝斯手冠伶老師說「你只會聽到三個吉他手一直在表演,一大堆吉他在 JAM,鼓跟貝斯完全不重要!」說起歌詞題材的變化,阿強說「09 年之前,我寫的東西比較偏向『人跟人』的事情,之後就寫『人跟環境』,可能是老了不需要朋友了吧,覺得兩三個就夠了。」阿強這番話說的簡單,也是走了 20 年的體悟。
貝斯手冠伶老師也回應了對於阿強歌詞上的想法,「以前青少年的時候就是在寫小情小愛,很容易想像,我可以直接對號入座。現在就...他現在都寫一些很嗆的東西(阿強:樂評喜歡現在的啦!他們都說我的詞開始接觸到人群了(笑) ),我可能要慢慢來啦!」她舉了新專輯《龐克佛洛伊德》中第一首公開的曲目,名字又臭又長,頗富饒味的〈恨意讓我們相遇,酒精讓我們在一起〉為例,「我一開始對這個歌詞根本就沒有感覺啊,什麼恨啊!酒精啊!都不會有感覺,因為我私底下就是過一些小確幸的日子啦!但後來慢慢聽慢慢聽就會有感覺(笑)。」
至於是什麼感覺呢?比起感覺,或許更精準的應該是感觸吧!年輕時,我們需要同儕陪伴,隨著歲月增長,會發現孤獨和寂寞並不會消失,再多的喧囂最後也會是寂寥,學習如何和孤獨寂寞相處,才是重點。所以,聚在一起的人,不會再是一大群了。然後也因為在時間流動的過程中,更認識自己,某些人又會逐漸走在一起,大家看的事情多了,不那麼自我中心,在意的是怎麼樣用自己舒服的方式,在難得再相遇的團體中,用自己覺得舒舒服服的方式前進。
從自我的龐克小子,變成在意他人卻活得舒服的野獸
八十八顆芭樂籽的創作過程,就像是個龐克小子逐漸認清事實,然後調整自己。大頭說:「第一張基本上就是『三國鼎立』的狀態。」那時候每個樂手都無法自己寫完一首歌,所以必須聚在一起才能夠創作。現在變得「科學」,由阿強先起頭,然後其他人的工作就是想辦法去把它變得更完整。以前我會想要塞很多技巧進去,演奏和編曲的過程中比較像是想要達到怎樣的戲份或結構,現在比較像是我想要讓觀眾聽到什麼,我想要敘述怎樣的事情,一個突破技術障礙的狀態吧!心裡想的都是怎麼用吉他說想說的故事。」考量及在意的面向變得不同,芭樂籽早期作品中,大量音牆製造出的迷幻感也就消失了。但力度和節奏感變得強烈,戲劇性及娛樂性也隨之提高。
冠伶老師也提到「以前我就什麼都不會想,當下想到什麼就彈什麼,就是很喜歡亂彈吧!後來發現有時候彈的東西會跟吉他手打架,我就慢慢把 Solo 跟 Hook 拿掉,然後住到下面去,開始彈一些根音啦,編曲上慢慢在改變。」
開始注意到台下觀眾會隨著芭樂籽的音樂晃動,讓她更在意貝斯線的穩定度,她直觀的說明「不穩的話,怕大家跳一跳跌倒這樣啦!」從《比獸還壞》巡迴才加入的鼓手東佑,與冠伶老師同為節奏樂器的他,想法上也十分相似。「從我一開始玩團到現在,主要的差別是有沒有考慮到群眾,這會影響到樂團裡的角色跟定位,以前會想要塞很多東西進去,現在就跟冠伶一樣,到底下去提供一個很 Solid 的基底,輪到自己突出的時候再出來。」
說起現在的芭樂籽音樂,阿強形容是在任何狀態下都可以聆聽的作品。「在咖啡廳也可以、在現場可以一起跳舞、在讀書的時候也可以聽。」他們的歌是那種,聽不懂的時候,真的就是覺得爽。再專注的聽幾次之後,會有一種更深層的感觸,是「感觸」不是被情緒主導的「感覺」。然後發現,他們用一種非常直接毫無遮掩,並且十分中立中肯的方式,說著一件日常。(在一旁側拍的攝影師補了一句:「百搭嘛!」似乎也不為過呢~)
歌詞比起生猛,更像是回歸原始純粹的思考
歌詞從關注人與人的關係,轉變成關注人與環境,然而團員們在表演時的目光,卻從自我轉到群眾身上,好像是當你要講出自己所在意的事物的同時,你必須先考慮如何讓別人可以舒舒服服的聽你說完,這大概是他們變老之後的心得吧!更圓融的「說」依然直接的自己,20 年累積的老練,讓想法可以傳遞的更完整。
歷經不同時期的音樂場景,走過大大小小場地,哪裡需要音樂,芭樂籽或許都曾經參與其中。阿強說「我們處理每個現場的方式都會不同,我自己的任務是,不管在什麼地方,表演給誰看,我都可以用我寫的歌去表演。」他接著補充「這首歌或許你會覺得吵到不行或是超荒謬跟主流跟完全不一樣,但我還是可以在最流行最主流的地方表演,還是可以讓大家都很爽,縱使他們一開始不一定喜歡。這個對我來說,是我改變和挑戰最大的地方。」
八十八顆芭樂籽的歌詞,有時候放在這個時代似乎不合邏輯,相當荒謬,身為主要創作的阿強到底想說些什麼?「我其實有點排斥寫『這個時代的歌』或是什麼『大家的回憶』。因為我覺得,回憶這個事情是沒有道理的。比如說你高中覺得一個東西超好吃,所以你回去的時候都會吃,但他其實超難吃,你吃的只是你的回憶。回憶會讓你腦補這個東西是好吃的。」阿強在敘述某個抽象的概念時,總是可以將它轉化成幾個簡單的詞彙,讓你明白他的意思。八八的歌詞中,或許也就是用著同樣的方式,簡單的詞彙放在一起,太過認真的時候就會變得有點荒謬,但當你處於人生的極端值時,重新看一遍,會發現一些特別的事物。他們像是把複雜的事情回歸最原始最直接的樣子,聽眾也必須在一個心境最無拘束的狀態時候(或許這是為什麼必須配點啤酒,再一個微醺的狀態…),才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野味。
20 年前 20 年後,我們都是寂寞國的威士忌人
冠伶老師也分享了她在演出時觀察聽眾的心得:「我有發現很奇怪欸!他們比較多都是一個一個,慢慢就會覺得他們是不是也跟我們一樣有點孤單啦什麼的,然後就會希望他們在這場表演中可以得到某種救贖吧!」或許你也不知道如何說明這種聽完八八時內心的感受,於是我們只能用生猛這看起來粗糙的詞來描述,但其實那更是一種回歸純粹原始的思考。聽眾到底從八十八顆芭樂籽的音樂中感受到了什麼?大頭思考了一下說「我覺得阿強寫歌詞的內容,你很難看了然後感同身受,但是如果你能感同身受的話,那會非常強烈。」
阿強回憶起角頭發行合輯時,他曾邀請大家與他們分享心得:「那些寫信過來的(註:當時是只有聯絡信箱的時代),很多都是人生到了絕境。」他舉了當時的例子「那時候他人生不太順遂,心情很不好,某天在廣播上聽到我們的歌,就覺得怎麼會有人這樣子唱歌,然後他就開朗了。」他又舉了一個去年的例子,面臨悲慘人生的聽眾,也不知道怎麼了,那時候重聽了芭樂籽的作品,然後也就莫名的被安慰了,「他說他體會到了一些東西,覺得人生可以繼續向前。」阿強淡定的陳述著,這些回饋對他們來說似乎稀鬆平常了。「我聽過超多的,反正就是人生瀕臨崩潰,聽我們的歌他們就會覺得被安慰,但是心情好的時候聽我們的歌,就是狂歡了!」
吉他手大頭說:「我們 20 年前和現在想做的事情其實都是一樣的,但是這 20 年來,會被瞧不起,然後慢慢被接受,又突然被討厭,但現在看起來又好像還蠻屌的,但其實這幾年下來,我們真的都一樣!」他進一步解說「以聽覺來講可能我們跟之前差很多,但其實我們根本是在做一樣的事情,所以改變的也許是環境、聽眾、場地、硬體設備吧!」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後,能理解八十八顆芭樂籽音樂的人們,生命的狀態差異不大。大概也因為,至始至終,他們要傳遞的信念都沒有改變過,只是方式和技術不同了。
後記:所謂初衷,大概就是「自己和我自己和我自己」
訪談的最後,會發現八十八顆芭樂籽,就如同那首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比獸還帥〉歌詞中提到:「像個搖滾巨星/不說出來的那種/小市民的偏執/藝術家的任性」他們私底下有著最純樸親切的一面,像個喜歡音樂的小市民,但站上舞台或做起音樂,他們就是任性的藝術家,在複雜的環境下,硬是要說著自己最直接的感受及觀察。「但有時候真的會不知道芭樂籽在說什麼!」阿強打趣的回應:「那可能是因為你看的太仔細了啦!我們的東西你不能太認真。」而八十八顆芭樂籽之所以可以走過20年,回到最前頭,私認為是因為時間走過,視野變大,也在過程中更認識自己,然後,無論歲月是否帶走青春,只要還記得當時自己的樣子,就可以在任何時段再一次中合自我,找到一個不改變初衷,也活得舒服自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