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狂飆突進運動】

更新於 2024/05/12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你可以原諒我嗎 我也想為我所愛的負責阿[ii]


人的記憶往往只停留在最好的瞬間。

三月的北海岸風還強勁,做著簡諧運動的波浪不知疼痛的刷上沿岸一排消波塊。

猛地一看,那浪高得彷彿要將整座海島吞食殆盡。

踏在海堤上的帆布鞋不免被濺落的水花蘸濕,秦莘死盯著腳上因沾染水氣而像某種黴菌氾濫生長的布料,呼吸因空氣間的沉重濕氣窒礙難行,像鼻息被捂上溫暖的被褥,只能狼狽地張開雙唇,大口汲取在大氣裡不過佔五分之一的維生氣體。

我現在一定他媽的像條魚。她就像初春長開的樺木般蒼白僵直,裸露於寒冷空氣中的指尖已經發紫。但等會兒一定更像

遂了她的心願,忽地眼前如大河劇的滄浪狂景一晃,隨之膝頭磕著石頭地(又或許是水泥地?她對台灣柏油路外的地形一無所知)的痛覺連同扎人的冷冽,交織成一種充斥於神經受器的麻痺感。針砭般的刺麻縱令人不適,早先被凍傷的面容卻一點動搖也無法表現,只是木然望著遠方的海域,好似坐落哥本哈根港邊,雖想重回海洋卻受制於人類迷戀、僅能永世坐在岸上的美人魚雕像。

原是站在背後的人將她一腳踹倒在地。

秦莘清楚在物理的量化結構裡,這舉動不過是F=ma物體碰撞的粗略能量移轉,遠不及物體與行星本身產生的強大引力所造成的痛楚。然則在情感層面,這就似一小管粉末狀的鋰,乍看毫不起眼,拋入水中卻是能輕易讓人致命的爆炸。

她走神的想起了《人間失格》[iii]裡,主角葉藏和友人樂此不疲的反義字遊戲。

曾讀過一篇網路文章說,心理學家認為悲傷的相反應是「活力」而非「愉快」。姑且不論報導的真實性,單就此結論二分法,無異是「溫暖」與「冰冷」之類粗糙的既有概念,就連使葉藏困乏的「罪」字亦能輕易分錄,畢竟儘管其意正反爭議紛紜,也難能否認它涼薄、不通人性的內涵。

然而,就是解決前人的難題,她也過不了自己的瓶頸。

「痛」呢?

漠然看海浪在礁岸砌上一層層精緻如紗的白色泡沫,好似寒夜裡誤闖的美夢。她又突然想起,自從那天後她似乎就沒有再做過好夢了。

中學的生物課本曾特意加粗了「紅、腫、熱、痛」一排字,這一串相繼反應好似烈焰般蒼狂,時時刻刻衝突你的感知五感,叫囂著要人正視它;但真正的靈魂創傷,卻像迷失在廢棄倉庫裡的少年,蜷曲在陰冷、骯髒、潮濕、孤獨的角落,那種黑暗終會縛住這個孩子,將其困於未曾長大的童年。

秦莘是有意深入思考這問題,但現況顯然不容如此。

作為這個團體遊戲裡的唯一受難者,她只能無聊地伸展幾乎失溫的雙手,等待下一個更惡劣的指令。

關於軟弱動物為求庇護而聚集的群體,伊坂幸太郎形容的「蚱蜢」和「螞蟻」[iv]都算是好的了,她還更直白地覺得,這種自以為「正義」的噁心面孔只適合以麵包蟲形容:實際上一掐就死,一窩看起來既令人作嘔又無端生出恐懼,在釣者欲在其中挑選餌食時、只顧自利的往內縮且毫不猶豫的供出自己的同伴。

至於她又為什麼,會被牽扯進這種不入流的社會階級對立?

「喂!」清亮的女聲衝她喊了過來,憑著經驗她清楚當事人就站在右方,然而低溫造成的能量流失與近乎絕望的悲愴令她一眼都不欲留給對方。

識人不清罷了。當然也可能是她更清楚,看了只會徒留心傷。

沒預料到一向對自己唯命是從的秦莘會這番無視她,女孩先是怔在原地半晌,而後惱羞成怒的走上前欲將她的臉扳向自己。

不料方按上那不遜於霜雪的冷顏,寒意便如利刃直逼要害,讓她立刻抽回了手。

「妳怎麼那麼冰?!」語氣裡除驚異及責難外還有些溫度,但如今的秦莘已無心去涎臉乞求,極度的心力交瘁已如無盡的黑洞,就是微光也無法滲入、透出分毫。

「別問我。」憑著被強制移動的視野,她冷淡瞟了一眼說話的女孩,身旁搭著兩件外套的少女見她的視線不禁心虛一震,下意識想往後退、卻在其他同伴的注目下難抵青春期莫名而生的自尊,惟有不尷不尬地杵在原地。

見此,發話的女孩也大概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事,帶有數落意味的對伙伴「呿」了一聲便不作他言,定定審視著秦莘索性跪坐於地的背影。

半晌,女孩發出了一聲與秀麗面容不符的輕蔑低笑,輕地好似將兩張壓得緊實的衛生紙撕開般溫柔又殘酷。

「那麼,妳應該就不怕冷了吧?」只消一句話,就能讓她以為已經失去痛覺的心臟再次感受到被掐緊的窒息感。「那妳應該不會介意,告訴我們海裡冷不冷吧?」

「⋯⋯百合!」此言一出,女孩背後幾個原本還在嬉笑看戲的同齡少女都變了臉色,其中一個比較膽大的喊了女孩的暱稱,有意遏止並阻止越走越偏的危險行徑。

百合。聽這名字的她卻意外的平靜下來,乾燥到脫皮的泛白嘴唇輕聲呢喃這倆字,沒被任何人聽見便被突然刮來的一陣風帶走。也好,她想,反正白何馨也不願自己這般喚她。

「秦莘妳說,妳是自己想要下去幫我們測測水溫的吧?」就像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從對方口裡聽見自己的名字。

決定一貫無視施暴者的她澹然平視著遠方的海岸線,冬日短暫的白晝已接近尾聲,凡常這個時刻準備出航夜捕鎖管的燈火船今日卻悄無動靜,任由光照逐漸褪去的天色染上陰寒的灰階。她愣愣盯著海洋似水墨慢慢沉澱下來的深色,一言不發,好似一時間被風雨欲來的陰鷙誘惑。

但顯然白何馨並不打算就此收手,只是這回不再訴諸實質的暴力行動。十多歲少女介於女人柔媚與孩童稚嫩的清麗臉龐,就像大雨將至的天空被鍍上並不合宜的侵略感,是笑著的,包裹在其中的惡意同時尖銳得令人難受。

邁著輕盈從容卻又充滿堅定的,好像過去下課十分鐘湊到秦莘的桌前的那種腳步,白何馨信步走到她身邊,纖細的雙手負背,如若學著在校園裡巡邏的老校長的孩子那樣缺乏氣度但不掩俏皮,甚且彎腰傾身到離她耳邊只有十公分不到的距離。

這種就連她們沒走到這一步前都未曾有的親暱,自然背負著與之相對的代價。

與秦莘天生的女低音不同,白何馨有著少女嬌俏的聲線就像風鈴,在這樣倉狂的風聲裡也顯得清晰,彷彿北海岸漫無方向的毛毛雨,一字不落的鑽入她的耳裡,讓她就是想要逃離也徒勞無功——

「不是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嗎?跳下去,說不定我會接受妳啊?」

聲音裡的情緒她太過熟悉,她光是聽著就能在腦裡精確描摹出那個女孩嘴角上揚的曲度、像是貓咪微微瞇著彎出弓形的眼睛、側面看形狀更漂亮的鼻樑,以及自帶柔情萬種的笑唇。

只惜那種單純想著就能軟化心尖的柔軟情感,此刻就如童年時,她隔著櫥窗望著的絨毛玩具,只能像瀏覽作工精美的投影片般,疏離與無欲。

這種稀薄的溫暖終究無法消融、心頭那些如油漬般越想抹去越欲蓋彌彰的冷意。感知與理性的衝突讓秦莘的太陽穴隱隱作痛,認知失調與生理失序的巨大衝擊讓她徒生荒誕到極致的笑意,幸也不幸,凍到沒有知覺的面部神經並未顯出這種不合時宜也達不及意的諷刺表現。

白何馨的話讓她想起了怒斥「吾聞聖人心有七竅」的紂王[v],可笑的是,往往是無心之人才最要人掏心自證。

避開女孩不知居心何在的虛扶,秦莘扶著地自顧自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跪得久了的雙膝擦出輕淺的傷口,壓得發麻的小腿止不住細微的打顫,在這樣的場合看來更像是畏寒所致,帶有青白色的逞強。

她平緩而字字精確地吐出了一句話,將對話說得像是獨白,也像是一首歌裡最別致的橋段,也不在乎傾訴的對象有沒有在聽。就像當時,她也從來不在乎白何馨對自己滿溢的戀心作何感想,她只是想要告訴那個心愛的女孩,百合的馨香是她每天從床上醒來時最望眼欲穿且值得等待的美好。

因此,她才不能原諒輕佻說出這番話的白何馨。

「白何馨,誰都可以懷疑這件事,嘲笑這件事,就妳沒有資格。」

勇敢一次吧,就一次。

信守實證主義的秦莘心道,在白何馨還在為她的發言措手不及的時候,用上僅存的一丁點氣力小碎步往海堤邊緣奔去。踏在地面的最後一步時,她想向前一躍卻被跟不上腦子的腳絆了一下,踉蹌之後被凜冽的海風粗魯的環抱,夾在風裡的細小顆粒將肌膚摩得生疼,地心引力主導的失重感讓她胃液翻騰。

她像一個四分休止符落入了海面,本該鮮明的水花被隱沒於異中求同的浪潮。

痛,好痛。她隱約聽見尖叫聲,鹹澀的海水充斥她的鼻腔、耳孔、衣袖、口裡,活似要將這個纖弱軀殼裡的破碎靈魂取而代之,在皮膚之上環伺的液體充滿壓迫感,像要生生將她壓碎,四肢百骸都被這種犀利的痛楚籠罩,讓她無暇顧及其他四覺。

海水的相對低溫像是蛇的毒液一絲絲滲入皮下,深到骨子裡的寒冷將她的意識拖入無盡的黑暗。

這個世界終於安靜了

她思緒迷離,卻無比自由。



FIN.


[i] 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是指德國文學和音樂創作從古典主義邁向浪漫主義的過渡階段,也可以說是幼稚時期的浪漫主義。一批市民階級出身的青年德國作家歌頌「天才」,主張「自由」、「個性解放」,提出了「返回自然」的口號,反對啟蒙運動時期的社會關係,駁斥過分強調理性的觀點。

[i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i] 太宰治《人間失格》,一九四八年。

[iv] 化用伊坂幸太郎《グラスホッパー 蚱蜢》,二〇一五年。原文節錄:「不管是什麼生物,只要群聚生活,形態就會逐漸改變。變得黝黑、急躁、殘暴。等到回過神來,已經變成了飛蝗。群生相會大批移動,蠶食各處作物,連同伴的屍體都吃。即使同樣是飛蝗,也已經和綠色飛蝗大不相同了。人類也一樣。」

[v] 司馬遷《史記》〈殷本紀〉,西漢。原文全段:「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彊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


〖作者的話〗

基於性別認同障礙,我很少寫女性間的浪漫情感,總有種狀似在代言他人的逼仄感,因此這是少數的GL相關作品。

最初有寫成中篇的打算,全文共七章代表七天,第一天就是跳海的這一段,概念衍生自扎西拉姆・多多:「七,一定是個神奇的數字。佛祖降生,走了七步。上帝創造世界,用了七天。我愛你,只過七日,就不那麼苦了。」

2~7章預想在醫院進行,藉由不同的訪客(朋友、愛慕主角的學長、祖父母、父親、母親與白何馨)延展不同的對話。以前說過我記憶很差,但這文最特別的是,有段未曾寫出來、卻仍未在記憶裡黯淡的對話,是秦莘與母親隱晦出櫃的場景:

母親斂著眼削蘋果,果皮在刀鋒下收斂後延展成條狀,像是元宵節時能在街上見到的紅色彩帶。她知道母親心裏定是充滿疑竇,為什麼她會往下跳?為什麼這一切發生得毫無預兆?是喪失親職的關護嗎,為什麼在她身上從未找到半分憂鬱的痕跡?
最重要的是,為什麼她沒有想過她可能會死?或者更糟,她根本沒想過要活下來
秦莘喉頭乾啞,曾經一度被海水漲滿的肺部隱隱作痛,此刻的她有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頑固,一如當時在岸肩邁出的那一步。
「媽,」然而在吐出第一個字時,她便被突如其來的情緒網羅,雙眼有著與咽喉大相徑庭的濕潤,「對不起⋯⋯我愛上了一個女孩,以前。」
母親一時沒意會過來,直到見她顫抖的肩頭才擱下手邊的動作半晌,以一個溫柔到讓她心痛的悲憫神情道:「孩子,對不起,我也曾愛上一個混帳。」
妳的父親。

這標題也在說成長與愛情青黃不接的時刻,那些敏感細膩的情緒無處可抒、或者找不到正確的方式可抒,最後薈萃成溫柔也暴烈的反抗。

秦莘的名字靈感來自一個大學同學,許多人乍見下意識會唸成「辛」,因此認識許久後,她才坦言我是少數初見時問她「這個字要念『深』還是『辛』」的人。

秦莘,音似「情深」,但也只有在你知道真實意涵時,才能發現此間的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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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耀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你便是問助理劉少,他興許也沒能答出來。 實際上,景耀本人都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打小他就是個備受期待的孩子。 然而,他只是個普通人,獨獨無人期待他的誠實。
周森未曾過問影帝後生的出身來歷,就是最忙的時候,至少三個月一次,景耀會來他這兒夜宿,他們一道選了客廳的新燈飾,不如原先的八爪燈華麗,勝在功能性,以及中央那盞唱K時最適宜的橙光;此外,劉少也自發性地每半年上門一回,給他的老卡拉OK機更新曲目。 這些點點滴滴鮮少訴諸言談,似直覺,也似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儘管年輕,景耀卻不是近灘洶湧的海潮,言行間帶有不符那個年齡的世故,縱使無意算計,也像虛實難辨的暗流,高城深池,迫人無法親近,只得遠觀;就是偶一暴露符合年紀的笨拙,很快又掩於過份嫻熟的打秋風之下。 有時周森看著景耀,會不合時宜地感到憐憫,因為那讓他不由得想起自己。
對演戲本身並無偏好,但綜合外型、過往戲路,以及多年來的媒體廣泛評價,周森堅信自己擅長演繹情深之人,縱然是秦璧這樣充滿餘裕且情感層次細膩的角色,應當也不成問題—— 「卡!」在王導眼裡,他那些手法可能也就夠騙騙家庭主婦的眼淚。
結婚之前,說起未來的想望,周森還存有十多歲少年的輕狂,渾身一股不識世事艱難的天真。 他只「想得(ㄉㄜˊ/dé)到」也只「想得(ㄉㄜ˙/de)到」一朦朧人影站在窗前,朝陽自其背後打入室內,沙金色地毯一般滾落滿地,而那人什麼也不做,只消安恬地、婉約地、好似永恆靜止於此刻地深深望他。
谷珂不知他們先前聚過,以為這後生影帝得戚了就要跟他家藝人曬命,氣得要死。 周森見他在氣頭上,下意識隱瞞了這事,只道人多景耀也拿他沒法兒,臨時拒絕和人鬧掰對名聲不好,匆匆安撫幾句才掛斷電話。時候晚了,他轉過身時人潮已去,曲終人散。 幾米開外,景耀倚著牆看他,好似當年在牛棚中靜靜觀夜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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