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是繞了點路才能站在這裡 我們各憑勇氣[i]
#A面
又來了。
珍妮後腳才踏出辦公室,我就記不太清楚她的臉了,只有她來時手上捧著的那杯拿鐵,奶精的氣味還在空氣中浮沉。
醫生用一長串醫學名詞嘗試解釋「這個」,大意是說,在流星群撞上地球時,受到太陽風影響、喪失電力的紐約在尖峰時段陷入一片黑暗,當時在駕駛座的我不幸被捲入一場連環車禍,雖無明顯的外傷,但頭部與肋骨處遭受重大撞擊,顱內瘀血影響了部分腦功能,尤其是短期記憶[ii],大部分的組塊[iii]處於修復狀態,對於週遭事物的認知回退到了一年前——一言以蔽之,我撞到頭之後失憶了,還臉盲。
我對此半信半疑,因為「彗星撞地球」聽來像是二十一世紀初,串流平台熱衷播放的老掉牙的戲碼,災難般的開頭、聰敏堅毅且視人類未來為福祉的主角群、化解種種危機後,迎來虛驚一場但皆大歡喜的結局⋯⋯有的橋段可能沒那麼理想化,不過那就是基於另外一種目的的意識宣傳[iv]了。
然而,網路上迄今的諸多討論,讓我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無論是指責各國太空總署觀測及解決方式的失責、泛太平洋生態圈的復興與重建,或理性討論劫後餘生的倖存者該如何自處等等,就連我上班出門時,一向只看政論節目的老爸也會多提一句,今天哪個區的公路在重鋪,回家時不要繞遠路閒晃。
就算流星群是真的,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不是空穴來風,我最喜歡的廣播主持人詹森也說過:「世界上沒有什麼巧合,只有你知道箇中奧妙的,以及你不知道的。」噢,附帶一提,他對仲湟爾星人與蘇聯文件解密[v]的播客,是所有地球人都該聽聽的好節目。
總而言之,我的推測不是無中生有。
起因是我的日誌——對,嚴正說明,不是什麼「親愛的日記」,自從上小學後,我連給聖誕老公公的信就沒再寫過了——打從七年級做科展時,主辦機構規定每個組別都要鉅細靡遺寫下每天的佈展進度,我就承襲了日程紀錄的習慣。隨年紀增長,記事本裡的待辦清單也囊括了學業考試、工作經手的帳目、追蹤的專案進度,還有明天的事務處理⋯⋯等,就著就寢前的一杯熱牛奶,細數今天已完成與未完成的事項,十年如一日。
好奇心驅使下,我妹露薏絲曾興沖沖地打開它們,翻沒幾頁又興致盎然地把它丟回了書桌,癟嘴抱怨「又不是冷戰諜報片,在筆記本寫一堆數字是摩斯密碼嗎」,大肆批判裡頭充滿視覺設計系學生不能接受的「直男審美」。她常說,這世界上她最不能理解兩種人的大腦:一是電腦工程師,二是包括我在內的會計師。
「而且你還有精算師執照,好噁心。難怪你能進去那種怪物公司。」露薏絲翻白眼,雖然她知道這個資格考試的難度極高,但我猜她區別不出這跟坊間的會計人員的實質差異。
倒不是問題,因為大部分人也分不出來。況且露薏絲很可愛,這就夠了。
言歸正傳,最初讓我窺出端倪的,是在七、八個月前,我的日誌陸續出現了一些與工作事項、生活庶務全無關聯的敘述,圍繞著一個「他」。「他」沒有名字、沒有身高體重、沒有繁冗的外型敘述、沒有明確的喜好指示,就這麼憑空出現,時有時無,獨特且弔詭,像是一個無理數、一個無法被沖銷只好一直卡在那的呆帳[vi]、一個深夜時分才會出現的鬼魂、一個明明在那卻不能被議論的秘密。
實際上,或許真是個秘密,因為在某一頁的附註,我——那個字跡顯然出自於我,t與x的下半部不是平順地寫下,而是在三分之二處被鋼筆筆尖曳出一捺,看起來像是在水中折射斷成兩截的吸管——明確地寫道:不能讓他知道,會有麻煩的。
不能讓他知道「什麼」?「他」是誰?「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會有什麼「麻煩」?環繞著這句話的層層疑雲,讓我想起傑森·包恩[vii],而在車禍前的半個月內,帳務明細裡出現了數筆花費,包含但不限於鮮花、菸酒店、法式餐廳、酒吧、一筆活似能直接從五大湖[viii]開到大峽谷[ix]的油資,還有,汽車旅館。
我想破頭都沒能想通這些莫名其妙的動向,其一是我不菸不酒,其二是在露薏絲赴法國讀書後,我搬回了老家。兩點一線的生活很單純,而大企業與法務部門聯繫的要務之多,讓我無暇考量下一回踏入法庭會是跟某個人申請結婚公證、抑或對簿公堂,只能用每天通勤的四十分鐘搜刮腦中詞彙,模擬怎麼稱讚我媽不管用了什麼餡料、吃起來都有一股焦味的烤餅。不誇張地說,那要比分析公司下一季定價策略與營運風險評估難得多,我爸老是不高明地用「節目時間到了」來轉移話題。
最重要的是,露薏絲現在正是花錢的時候,我不想因為任何事情影響她的課業、爸媽的退休金,和社會保險,那不是他們需要擔心的事。我對她、對他們的愛,都不該因為認識了什麼「新家人(伴侶妻小)」而減去一分一毫,因為他們也是我的家人,直白地說,他們才是我的家人。
基於這個理由,我在出院復原螢幕全毀的手機檔案後,發現了與露薏絲的通訊紀錄中有著上述的消費內容,以及「他」,一霎時,我充分意識到情況遠比先前預料的嚴重,甚至可能牽連到他們——不管這件事究竟是什麼,是好是壞——因為在案發當下,她傳給我的最後一則訊息是「東西給他了吧?進展如何」,而當時我正在與一個不明來電者通話,電信業者稱那來自一個近郊的公共電話亭。
即便警方以「沒有遵守安全行車距離」結案——庭審結束要我繳罰金時,承辦人員還喀擦喀擦吃著玉米餅,把三聯單弄得油膩膩的——但整件事撲朔迷離,我很難不起疑心。
萬一我其實沒有臉盲,也沒有什麼小流星群呢?又或者,小流星群是存在的,太陽風干預磁場也是存在的,只是不如報章雜誌來得誇大;進一步說,我多年前看過一支《連線》的影片,裏頭的前CIA成員表示,最好的偽裝術是讓人「看過就忘」[x],因此,說不定只是那些人有意要我過眼即忘,只是有人希望,我記不起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呢?或者更糟,萬一他們原先希望我不單是失去記憶呢?
對,讀到這裡,我想你應該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萬一這一切,其實都是「人為操縱的」意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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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記憶倒退影響工作進度,實是無從隱瞞,我輕描淡寫地解釋「短期間會有一些事沒辦法太快想起來」,沒告知任何人無法記清人臉的癥狀,有意暗中觀察「他」的真面目為何。因為一旦對方得知我並非完全記不得,勢必會現身試探,露出馬腳,而此前種種蛛絲馬跡也導向了一個結論:「他」肯定是我同在職場上有交集的對象,否則我很難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與對方碰面、交談、互動,遞交情資或物品。
幸也不幸,這線索看似具突破性,實際效益卻十分有限。其歸咎於各種組織架構裡,財會單位屬功能性的幕僚單位,即便是只有十人編制的獨立工作室,所有運營也都跟財政息息相關,所以全公司上下與我所在的單位,有著直接或間接的作業關係,地毯式搜索勢必打草驚蛇,而猜不透對方的意圖,才最是讓我煩心之處。
如露薏絲所言,我任職的公司,C世代,是被普羅大眾認定為「大到不能倒」的超大型企業[xi]。創辦人以醫療器材起家,在世紀中葉藉新興電子產品席捲全球,融資併購了上下游廠商,進而進軍民生物資;在諸多產品市場得到了寡佔[xii]的優勢地位後,C世代曾與老牌企業分庭抗禮,待管理層易主才改以軟性策略,與同行正面協商、議定合理市場價格,並且達成共識。與反托拉斯法[xiii]斡旋不到二十年,該龍頭企業穩定成長至今,全美國每十個包裹中,至少有五到六個貨品出自其旗下的子公司、相關企業,或由其運輸網路經手物流服務。
與之相對,這種規模的企業,每年應上繳國庫的稅金亦是不容小覷。但那不隸屬我的業務職掌,反之,我的工作相對直覺、也更符合公司及個人的本業:參照《基本評估表》及《監督官標準經驗生命表》[xiv]等官方文件,評估一項健康器材的市場定價、目標客群,與最關鍵的要素,風險管理。
二十一世紀以降,永續發展[xv]成為公私部門、非營利組織、宗教團體、激進份子、環保人士等利益關係人共同鼓吹的普世價值,連帶個人的生活型態也備受檢視。大眾普遍相信,個人身心靈的健全是構築健全社會的一部分,因應這個潛在商機,教導你冥想、正念、健身、自我保健、人格成長、心靈慰藉的書籍與服務,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盤踞著社群媒體及政令宣導,形同一種新世代的政治宣傳[xvi]。一夕之間,無法控管好體態、體脂率、精神狀態,或生病的人們,儼然成了社會框架下含沙射影的偏差值。彷彿沒能照顧好自己,就是沒有盡到身為社會人的責任,就是一種天大的錯誤。
在浪潮之下,C世代趁勢以「把你的生活形塑成你喜歡的樣子」作為標語,推出一系列助眠、強體、健身指導的輔助器材與應用軟體,先將價格壁壘作為品牌形象的防線,以錨定效應[xvii]為後續商品居高不下的單價鋪路。
而我的業務細項之一,便是評估產品的主力客源,在中長期的經濟環境下,是否具備足夠的債務償還能力與壽命長度,以支付高得不合理的貨品全款,或分期付款。簡言之,就是分析如何最大程度的榨乾消費者身上每一吋血肉,還讓他們不知不覺,甘之如飴,深信他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最聰明的投資,深信他們就是「會這麼做的人」。
老實說,這不是最理想的工作,卻是我最擅長的工作,儘管那些數據指向了一群被資本主義剝削的人。還是一大群。
我從未購入公司的任何一項聲稱可以「讓你的生活有如活在天堂」的產品,美其名是極簡主義[xviii]、不如捐筆錢給瀕臨破產的太空探索事業,這說詞可能被指摘是不識好歹,但視線所及的現實,實在沒能讓我通盤接受[xix]。我不信教,不過在我看來,這些光鮮亮麗的酷玩意兒無疑是一個又一個的地獄,而我是它們建築師。
這讓我在入行第二年,與工業工程部[xx]的萊利去掛了同一間醫院的身心科。他有躁鬱症[xxi],我有焦慮症[xxii],藥單上沒一個品項相同,但都是社會中廣義的「失敗者」,西裝襯衫裡的藥盒形狀看來與菸盒無異,瀰漫著一股絕望得平淡、平淡得絕望的氣息。
長期的睡眠障礙使我在露薏絲赴歐留學後,不得不從市中心的公寓套房搬回老家,不知情的父母愛我如故,為此,我願意帶著每一口都能吃到焦味的鹹派,安然步入親手建造的地獄。
然後,一個咻——蹦,沒有好萊塢的爆炸特效,我就失憶了。
如此看來,我確實懷璧其罪,但我毫無頭緒的是,讓我喪失記憶到底能帶來什麼益處,我擋了某些人的財路嗎?而「他」又是不是從中獲益的一個?還是說,「他」跟我一樣,是在這場禍事的受害者?
於是此時,我支著下巴,盯著那張四天前康復回到崗位上時、被花束補給品壓在最底下、直到我把桌椅擦了一回才發現的卡片,發呆。
明信片大小的黑底素面紙上,以燙金的藤蔓裝飾壓邊,中央以銀筆簡明寫了「歡迎回來」,字跡遒勁英氣,沒有署名,讓我想到「他」。紙張有淡淡的菸味,聞起來不明顯,因為紙上還有一道更鮮明的男士香水味,只惜兩者並不相容,因此那點焦油味仍時不時會竄出來同人打招呼,也給了我一道新的線索:這人若不是有著極重的煙癮,就是會在吸煙區走動。
在筆電滿屏白底黑字的Excel報表上,一則訊息突然跳出,在螢幕右下角閃爍,是露薏絲。
據說在小流星事件後,歐洲的大專院校紛紛給師生放了長達一個月的身心健康假期[xxiii],她原想返家探親,但聽說我沒有撞破腦袋、只是稍微記憶錯亂,就毅然改簽了機票,飛到玻里尼西亞[xxiv]某個小島當國際志工。從我出車禍至今,她只傳過三四則「早日康復」的語音訊息敷衍,讓人很是傷心。
「嘿,我記得你之前說,你幫我弄來的那本大衛·安凡[xxv],是一個叫蘭尼的同事給的?就是那個在UCD[xxvi]讀平面設計的。」這幾乎是我收過最長的一段訊息了,雖然內文跟我基本上無關,我拉下臉,先是快速回了「為什麼這麼問」,隨後看向透明桌墊壓著的市內分機表。
蘭尼⋯⋯如果是藝術相關⋯⋯那是設計系?不對,還是行銷系?平面廣告或包裝排版?我先順著這資訊查了L字首的女性名字,沒有可以對應得上的,想必是暱稱。
露薏絲又發來一則短訊:「有點尷尬啦,我在那本書的書封裡發現一張素描畫,我不知道是別人畫給她的,還是她為別人畫的。」
她附上了一張照片,拍得有點模糊,大致上可以看出泛黃的紙面上,繪者用炭筆勾勒出了一名女性的半身像,我對那張臉毫無印象——即便是一年前的印象。
「上頭有落款嗎?或題字?」我敲了幾個字,一面繼續對著通訊錄的名冊,輕聲唸著每個名字,想從中找到「蘭尼」這個閨名的來由。
對話框顯示露薏絲正在打字,我耐心等著新的彈出窗格,與此同時,鄰座的伊森伸手敲了敲辦公桌的隔板、含糊說了一句意義不明的「埃及王子來了」,順帶摸走了一把我桌上的水果軟糖。
我直起身子——是經年累月的陋習了,每當我使用電腦時,總是會不自覺將半個身子拱在桌面,心理師說這可能是心理防衛機制[xxvii]的一種外顯呈現——轉了過去,撞入眼簾的,先是一身比內勤單位嚴謹的男性商務休閒服,衣袖間有股冷香與菸味,海軍藍襯衫下的膚色比一般人深,第一眼讓人以為是意裔,但見其面部線條,看來更像上世紀法國片的男主演,不笑時冷峻英氣、笑起來又像凝聚了整個普羅旺斯[xxviii]的陽光。噢,現在就是不笑的時候。
「這幾天比較忙,所以現在才來看——」「叮咚。」
男子話說到一半,電腦的訊息提示讓我倆雙雙看了過去,就見露薏絲發來了一個單字。
「避風港(Haven)。」沒過多久,螢幕上跳出了新的浮動窗格:「上面寫了一句『獻給我的避風港』……媽呀我好像在偷看別人的日記,還是封面貼『極度機密』封條的那種。反正等我月底回家時再把畫拿給你還她,但記得先告訴她,萬一還錯人就尷尬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我簡略回答一句「知道了」,回頭見他在看我的螢幕,面色莫測,似是沒想到有人如此光明正大地摸魚。我對隱私論倒不是太在意,畢竟誰知道IT部門或FBI是不是在暗地裡監視所有人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沒有浮上水面的往往最是危險。
「不好意思打斷了,希望您不介意再說一次?」縱使沒有見不得人的內容,我依舊關上了所有的非公務應用程式,是有點欲蓋彌彰,但至少能表現足夠的誠意。
沒對此發表意見,男子識趣地別開了視線,「沒關係。我⋯⋯流星群過了之後,我們組織改組,這幾天都在收拾那些前人留下的爛攤子,現在才有時間過來看看你,看起來復原得不錯。」
打從復工以來,這類慰問屢見不鮮,於今我已經可以談笑風生地回答:「喔對啊,其實我根本沒什麼外傷,連醫生都說是奇蹟。但這裡——」
用手指比畫了一下腦袋的位置,我訕笑著說:「就不保證了。」
「這問題在你撞到頭之前就有了,倒不需要趁機歸罪小流星群。」我還不知道名字的男子挑眉,抿著的薄唇看來鋒利不失俊逸,隨興地自然應答。
「你是不是一本正經地說了很失禮的話?」
「聽者有意,說者無心。」
他眨眨眼,面上不顯,深色眼珠裡卻有著的笑意。或許這是我在失憶前習以為常的互動,我的本能並不排拒,但無法在腦中搜索到關於這人的資訊,讓我多少不自在,只能直勾勾看著對方,靜候寒暄後的正題——說來慚愧,在這間公司,是不會有人單純為了閒聊踏入會計部的。
對,我知道很奇怪。明明財會是一個企業的主心骨,但不知為何,可能是C世代的組織架構、角色與責任(R&R)[xxix]與傳統公司行號不同,也可能是不同當責單位的門德洛矩陣[xxx]認知不同,更可能是人對於金流的敏感所致,其他部門長期與財會單位針鋒相對,小至平時的庶務雜項撥款的時程,大至年度的經營管理例會上對毛利盈餘分析、研發預算編列的唇槍舌劍,有些第三方審計的細項也不分青紅皂白地往我們頭上按,在此之中,以專門應對外務的公關及業務部門,最令人難以招架。
以雇員的角度來看,我能理解,畢竟外部溝通的時間成本及實際成本所費不貲,即便組織轄下另設有客服部門,他們仍是與廣大市場接觸的前線,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公司形象與態度,自是因此蒙受許多合理或不合理的遭遇,相對也會更加期望內部支持的力道更強;但以組織運作的角度來看,金錢流、資訊流與人力物流的暢行無阻,才是首要考量,若外勤單位一昧給予客戶充滿危機的承諾,如寬鬆的貿易條件[xxxi]或期限太彈性的長期應收帳款[xxxii],進而影響帳面數字,高額的壞帳準備金[xxxiii]可能導致董事會與股東調整後續總體策略[xxxiv],造成市場評價下滑、熊市[xxxv]收盤、無法如期支付員工薪資的一連串骨牌效應。
因而對這位來歷不明的訪客,我尚無法判斷該用什麼態度應對比較合適。
「聊聊?」男子似察覺了什麼,伸手摸上從胸前小口袋露出一角的硬式菸盒,頭朝門口方向點了點示意。
「我沒有抽菸的習慣。」我反射性答道,就見他詫異地皺起眉,摩搓著紙盒的動作停了下來,情緒沒有外顯,但我總覺他有點不知所措。
他歛下眼,像是突然暗下來的天色,低聲回以一句「我知道」。
難道這個人就是「他」嗎?我腦中靈光一閃,不知怎地,有一股來自內心的衝動告訴我,必須跟他多打探點什麼。
「這是你寫的嗎?」我拿起那張素面卡片,絞盡腦汁沒話找話,就見男子遲疑地點了頭。「謝謝你啊,那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我拿起桌上的馬克杯——那是露薏絲在路上被環保團體攔下「樂捐」時拿到的,上頭有隻矬矬的北美灰熊,她嫌太幼稚就塞給了我,說拿去當小費罐也無所謂——站了起來,發現我倆好像差不多高。
伊森因這動靜瞟了我一眼,又百無聊賴地埋首於報表堆中,將手裡的健達繽紛樂咬得喀喀作響。
五分鐘後,我們就站在了茶水間裡。一年前的舊咖啡機功能沒那麼多,我看著這台閃閃發亮、好像更應該放在櫥窗後頭的新機器,十分苦惱,只得彎下身,逐一辨識面板上對應的按鍵。
「喝什麼?摩卡?拿鐵?」
「不,黑咖啡就行了。」靠在一旁的流理台,男子提了一個額外的選擇。他好像犯了煙癮,手指不安生地搓起菸盒,語氣卻很平靜:「我是聽說你忘了一些事,但我不知道你連人名都忘得精光乾乾淨淨。」
不愧是你,邁爾斯。我彷彿聽到了他沒說出的那句話。
「也⋯⋯也不盡然啦。」我記得處室裡大多數人,主因是與他們都共事了一年以上,就算臉盲,也能從他們說話的語調、習慣的小動作、穿搭偏好、日常作息區別出來,但要說辦公室外的閒雜人等⋯⋯領導層依稀記得,其他人就很困難了。講真的,上下班打卡或發薪資時得跟那麼多人打上照面,要一一對上實在太難,我又不是警衛。
男子沉默了下來,在我為找不到A和E開頭的字詞[xxxvi]感到惱火時,一個箭步上前,俐落地摁下了右側的某個鈕,機台登時如蒸汽火車般運作起來,發出不知是亢奮或搖搖欲墜的聲響。
「順帶一提,我是孟斐斯。」他說,沉沉的目光落在暗色的機台上。「以防你還是想不起來,我是業務部的。」
謝謝你啊,體貼的陌生人。但是抱歉,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心道,業務部是我始料未及的,一時找不到更聰明的話題,只能在嘴上禮貌性說了句「你好啊,孟斐斯」。
孟斐斯好像沒為此感到愉快一些,瞥了我一眼,又將注意力轉回注入一次用紙杯的棕色液體。咖啡烘焙過的香氣隨不可見的熱氣散入空氣,掩過他身上的煙味。
「我以前⋯⋯」曾經陪你抽菸嗎?這讓我想到他先前的邀約,就算這個推測怎麼想都不合理。如果我們是朋友,他不應該讓我抽二手菸;但如果我們不是朋友,我更不可能陪他一起抽。
「嗨,笑笑(Smiley)。」一名途經門口的短髮女性突然探進門裡,我聽不出她是誰,端起笑容揮手說了聲「嗨」,就見她踏著高跟鞋走了。
「不說嗎?」孟斐斯冷不防説,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說什麼。
「說什麼?」
「⋯⋯沒事。」稜線分明的狹長眼睛垂了下來,沒多解釋,就將杯子從停止運轉的咖啡機上拿起,捂到嘴前吹涼。蒸汽稍稍蒸紅了他的鼻尖,看似凍傷了一樣。
我選了摩卡,不是因為我喜歡巧克力,是因為這選項在面板最上方,很直覺。
孟斐斯喝得很快,好像最初「聊聊」的目的早被拋諸腦後,我倆只是因咖啡因依賴,恰巧在此遇到彼此。我都還沒喝上一口,就見他捏扁了紙杯、塞進垃圾桶,留下一句「慢用」後,以一種不合邏輯的帥氣邁開步伐,活似背景有著墜機、火海,還是什麼爆炸畫面。
捧著熱騰騰的現沖咖啡走回財會部時,我見企劃部與行銷部有個臨時桌邊會議,那名跟我打招呼的女性也身在其中,拿著一本色卡表跟其他人討論,席間有人喚她什麼,我聽清才知是「蘭尼」。
我想起孟斐斯當時可能想提醒我這荏,下回該跟他道聲謝。
「跟總經理的愛將打好關係,我們部門也會比較好做事吧?辛苦你深入敵營啦,笑笑。」見我回來,艾莉絲不客氣地湊到我的位置旁,一邊剝開可可巧酥的金色包裝,一邊閒話家常。
我分辨不出這話是純粹的玩笑,或有其他深意,但見她開啟了茶飲時間(coffee break)模式,其他同事紛紛拖著自己的椅子圍了過來,從我桌上的開放式收納櫃拿起零食,讓我錯失問下去的良機。
每天要過目的數字之多、職掌錢流的壓力之大,加上在公司內部舉步為艱的處境,財會室的內部凝聚力很強,常會像這般,如一群森林裡的小動物圍著篝火,在某個人的桌子旁——通常是我。一來是我身為副部長,有我的許可能更放開手腳;其二是就算我不吃,櫃子依舊常被佚名人士投入新的糖果餅乾,好像一個被零食精靈眷顧的區域,幸好他們會自主性維持整潔——吃點心聊天,藉以紓解工作高壓積累而來的鬱悶。基於主管的身分,我也寧可他們吃的是糖,不是抗憂鬱藥物。
「話說回來,埃及王子沒有很驚訝嗎?」伊森身子的重心倒在椅背上,懶散地問:「你以前都是他說什麼就好,這次居然沒有。」
「別這樣叫他,孟斐斯是個好人。」小個子蘿伊不滿地插話,這讓我很詫異,因為她性格內向、向來怯聲,好像是那種孩子的笑聲都能嚇走的野雀。
「知道啦,他是妳的英雄。但妳曾想過嗎,說不定他之所以是個英雄,是因為其他業務都太渾球了?」話雖如此,伊森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似乎自己也不當一回事,但他就是這種性格的人,我們都習慣了。
「渾球的不只有業務部,但會挺身而出的只有他。」艾莉絲聳肩,「就事論事,同樣的處境我大概也做不到那樣。就算我真是兩百磅的巨無霸好了,我的道德勇氣大概和靈魂一樣,只有二十一公克[xxxvii]。」
「説得也對。」伊森攤手,「就算是兩百磅,臉上中了一拳鼻樑也會斷。」
「有人對孟斐斯動手?」霧中看花的焦急讓我憋不住疑問。
「誰敢啊?就算是業務部那些瞎咖,也不敢對總經理的⋯⋯這算什麼?煙友?好麻吉?人型立牌?我也不知道,孟斐斯看起來直到不行,他們應該是沒一腿,但反正沒人敢對他做什麼就是了。」原先在外圍的夏綠蒂巧妙地從上跨過隔板,拿起一塊蓮花餅乾。「啊,對,你撞到頭,可能忘記了。」
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猜起兩位當事人的實際關係,而我被龐大資訊砸個正著,雖知傳言必然有其誇大的因素,但還是忽然不知道怎麼問下去。
倒是小個子看了我,細心地把離桌沿太近的馬克杯往裡推,細聲接過話頭:「之前發生了一件事——」
事情發生始末簡單得過分,以一個成語概括就是英雄救美。
好吧,我知道我省略太多了,總之,如跟你們說過的,外務人員與內勤部門水火不容,對財會人員的態度更是差勁,偏生我們主掌的、正是他們需要的。大量的應酬娛樂,使之即便是「增加收入」的單位,從上到下卻常入不敷出,帳面缺口極大,整個部門的理財觀念極差,年年都是撙節專案的檢討對象,就連新進員工也不時以各種名目虛報帳務、預支當月薪資,而蘿伊那天遇到的,就是又一個來預借薪資的業務人員。
這種心照不宣的不良文化行之有年,財會人員心有不滿也會按章行事,畢竟儘管對方信用不良,在提出符合內部規範的申請時,還是必須按照流程審核、核定、給付,否則就有職權騷擾[xxxviii]的嫌疑,若有差池,可能會遭受人資與工會介入調查,更甚獲得勒令停職等處分。因此,縱然忙著過濾採購提供的衝突礦產[xxxix]廠商清冊,蘿伊依舊在業務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為對方辦理申請書,紙本文件在這時代已經不常見,我能理解公司有意用繁文縟節來逼退多數人,但這設置也引發了另一個極端:會排除萬難來申請的人,如果不是山窮水盡,就是亡命之徒。
那業務顯然是後者,且不論遞交資料時的粗暴語氣,等待作業時也不時表現出傲慢的姿態,讓整個處室氣氛緊繃至極,最後因潦草字跡被蘿伊詢問內文時,更是無預警地開始破口大罵、言行難纏且低俗,咆哮聲連外頭開放式座位的行銷部與企劃部都能聽清,其中也包括路過的孟斐斯。
根據小個子的說法,與其他人的幫腔(不排除是加油添醋),當我結束周例會,接到消息跑回辦公室時,孟斐斯正好架著那名業務員的肩、借力使力將對方釘在椅子上,不給他機會動粗,語氣平靜地説:「別丟人,你有求於顧客時,或是顧客有求於你時,不是這副德性吧?既然對那些難搞的客人都能好好說話,這樣對待跟你好好說話的人,說不過去吧?禮儀是用來表現你是誰,而不是對方是誰的東西。記得你跟客戶說的那些『因為公司規定』的鬼扯嗎?你明知這些流程的必要,不想自己承擔那些風險,所以才在這裡。如果沒辦法改變遊戲規則,就閉上嘴好好遵守它,別為難遵守規則的人,他們不是制定規則的人,也不是把你的生活搞成這樣的人,搞清楚,再對應該得到這個的人發飆,行嗎?」
追根究底,孟斐斯沒有要求那人取消任何承諾,但他明確地直指事實,在不講理的體制下,我們常常毫無道理地相互指責。這無法跟拉德布魯赫原則[xl]或「不是一切合法的就是正確的[xli]」一概而論,或許章程沒有錯,只是它們是設計在一個所有人都很完美的完美世界運作,不過現實的人不完美,人很脆弱、軟弱,容易墮落,在缺乏人性的結構中生存,不完美的我們該如何突破盲點、保留並捍衛自身僅存的人性、寬待那些還有人性的人,是一種道德責任。最終,他讓所有人心甘情願得到他們想要的了,出入財會室時也遭受禮遇,我猜,那也算是業務員的天賦吧?
從這段簡述,我聽明白了為何孟斐斯能在處室間自由游走,也明白他品行高尚、為人踏實,不過,我還是沒能明白,為什麼我會跟他走得那麼近。但這感覺起來是我倆之間的事,詢問他人似乎對另一位當事人很失禮,加上與「他」相關的層層謎團還未解開,我按捺下滿腹疑竇,木然嚼著清涼錠,漫不經心聽著其他人八卦。
嗯,就算吃檸檬味的糖配咖啡,喝起來也不會像西西里咖啡。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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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重重,但我尚在復原期的大腦似乎不堪負荷,待一月底開放個人所得稅申報時更是雪上加霜,財會室平均每十分鐘就會接到一通「給前妻與孩子的贍養費可不可以放入扣除額」、「與配偶合併申報的金額該怎麼計算」、「每個月匯給我退休爸媽的錢算是慈善捐款嗎?反正性質差不多」的諮詢電話,接線率媲美客服部,我們一週至少必須自主加班三天,方能完成手上的工作。
忙碌間,時光匆匆流逝,我無暇深究沒有下文的「他」,或者好轉得太慢的記憶問題,幸而報表數字向來有套裝軟體能代為記誦。直到二月第三週,我媽提到露薏絲三月前要回學校,會撥空在紐約轉機期間跟大家吃個飯。
週三是公認的小週末,就算有再多積欠的待辦事項,也沒有人會在那天加班,畢竟工作永遠都做不完。因此,五點一刻鐘剛過,財會室裡外空了大半,我剛披上大衣踏出辦公室,準備俯身鎖門時,後頭便傳來我日漸熟悉的聲線——是蘭尼,大名德蘭尼,在這半個月時常向我搭話,時而用一杯飲料的時間跟我更新近期的新聞,儘管不常笑及單眼皮讓她看來孤傲,但她釋放的善意讓我感觸良深,以平靜語氣說笑話的調調讓我感覺像是認識已久的好友,偶爾也會相互抱怨工作上的狗屎。
「笑笑,要去地鐵站嗎?」見我點頭,她看向電梯前的排隊人潮,搖了搖手上的軟菸盒,冷面笑將似地說:「現在整棟大樓的人都在等那兩台可憐的電梯,我抽完一根,他們可能都還沒下去一趟,慢慢來吧。」
我想起那幅畫的事,跟上她走入吸菸室的步伐,仔細關上門避免煙霧從門縫竄出引發警報,然後就站在那——我不想離得太近,傳統菸燃燒時的焦油味特別難纏,等會兒在車上我還得忍受一路菸味,而且我的外套前兩週才送洗了一次——德蘭尼見狀挑眉,善解人意地往房中最遠的角落站,這才抽出一根點上。
「謝謝妳之前給我妹妹的那本書。」
「不用客氣,你已經謝過好幾次了。」
「想不起來了,」我侷促發笑,這些日子與他人因此產生的認知落差總讓我不好意思,「所以對我是第一次。」
德蘭尼沒再說什麼,抽起了煙。
我不知怎麼開頭,只好跟著噤聲,任濃煙侵佔室內的每一吋空間,以我不知道的原理,滲透到了我的嗅覺、連帶舌根好像也跟著發苦。聽著外頭的人聲小得幾乎聽不見了,想來應是相繼擠上了尖峰時段的電梯,我糾結幾許,想著長痛不如短痛,仍是見她吐出一大口煙後,切入了正題:「那個、我妹最近在看那本書的時候,從裡面翻出了一張素描草稿,想問問是不是妳的——」
素來沉靜中帶點淘氣,德蘭尼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好像私密領域被冒犯了一般,拿著煙的手有著明眼可見的僵硬,接下來迫人的追問也滿是尖刺,使柔軟的聲線帶上一點冷酷:「什麼草稿?上面畫了什麼?寫了什麼?」
「對不起,我們猜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確認是妳的就會還給妳,我保證。」見她變得尖利的態勢,我比手畫腳解釋,試圖緩解她的緊繃,但那張讓我一眼即忘的臉部線條卻益發猙獰:「那是一張女性的肖像素描,上面寫『獻給我的⋯⋯」
「閉嘴!」德蘭尼冷不防怒斥,一手將煙頭重重在煙蒂柱上捻熄,將空心的鋼化物拍出巨響,震耳欲聾的回音在狹窄的室內迴盪,「你不要——你們這些人沒有資格叫她的名字!」
女性先天的高音頻與金屬的震動聲,激化了我長期服用藥物的生理性不適,經聽覺轉化成一些模糊的雜音,刺得額頭發懵,只能呆立望她惡言咒罵,以小混混的粗俗口吻痛斥生命與神明,甚且對煙灰桶施暴,用高跟鞋恨恨地踹凹了平整的柱身。
「——還有你這個白痴!為什麼會失憶啊?!明明我就差那麽一步⋯⋯」話停於此,德蘭尼一改凌厲的措辭與態度,三兩步向前,肢體語言與語氣近似乞求,「笑笑,邁爾斯,你說過,他們脅迫你計算那些不良品造成的退貨財損,想要用來掩蓋不良品造成的人身保險賠償,讓那些受害的家屬閉嘴,息事寧人,對吧?這代表你手裡有那些資料,對不對?你也痛恨這間爛公司,不是嗎?把那些東西拿出來,我們一起跟媒體舉報,把這企業的惡質行為昭告天下,讓司法機構介入,讓公眾討伐它,讓它再也不能用資本胡作非為,讓受害者不用一生蒙受不真實的指控與羞辱,也讓你把自己從邪惡的犯行中解放,讓正義可以獲得伸張,好不好?」
如果我沒見識過她的暴行,也沒見到這一百八十度的劇烈反轉,可能我還會以朋友的身份關心她憤怒的緣由、是伸張誰的「正義」,在那些我沒有印象的時候當真跟她透露過這些事嗎云云;然而此刻,她大起大落的情緒像走在鋼索上,泛著血絲的眼球看起來格外神經質,讓我心生畏懼,好像她隨時都會轉好、也可能變得更糟——
「妳說的這一切跟那個⋯⋯」我咽了咽口水,掩在背後的手悄悄伸向門把,欲拉開門就跑。「那個『海芬』有關係嗎?」
妳們是朋友嗎?沒等我問完,德蘭尼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貓,猛地從旁拿起一個煙灰缸往我扔了過來,迫使我得摀著頭彎腰,朝旁閃避。下一秒,石造的器皿將霧面玻璃砸出爆裂音,接著落於磁磚地發出嗡嗡的回聲,縱然強化玻璃沒有應聲破碎,在室內逡巡的紛亂聲音讓我更加頭暈目眩,被煙味堵個正著的吐息困難,腳步踉蹌。
外頭應是淨空了,否則沒可能發生這麼大的動靜,還沒有人前來制止,但時辰尚早,還不到大樓警衛巡邏的時間,我絕望地想,這情況可能會演變為我倆的殊死戰。縱然以性別與身高而論,我在這種一對一的戰局應有壓倒性勝利,但搖搖欲墜的身體狀況不容我對此抱持樂觀,走為上策。
「我說了!你們、這裡的人沒有資格叫她的名字!你們作出的爛東西把她害成這樣,讓她的家庭分崩離析,讓她⋯⋯我恨死你們了,為什麼加害者可以好好的活著?!為什麼你們還能活得這麼理所當然?為什麼連小流星都沒有殺死你們?憑什麼?!她比你們任何一個——」聲嘶力竭地控訴著,德蘭尼緊握雙拳,弓著身子,全身肌肉繃得死緊,彷彿準備用盡氣力揮拳,或盡數掏空身軀裡的悲愴。「她比你們任何一個都值得得到幸福啊!」
「蘭尼、德蘭尼,妳冷靜一點,有話好好說⋯⋯」心知這些都是徒勞無功的廢話,但在對我充滿不利的局勢,我唯能仰賴它們爭取一點時間,若能召喚一點人性中寥勝無幾的光明是最好不過,雖然這機率小到可以粗略不計。「我理解妳的不滿⋯⋯」
「你理解?!你最好理解!」德蘭尼笑了,發出的笑聲之尖銳,我沒想過人類可以發出與野獸同質性如此高的悲鳴,好像在這一刻,她已經是人以外的生物:「我可不是什麼去輔導室尋求慰藉的高中女生,我因為偷竊被起訴過、因為這樣被我的家庭樹和教會除名,我爸媽說他們不承認一個心裡沒有神的孩子,寧可我跟海芬一樣,還是乾脆死了;我從大學以來的每一份收入,都要支付我的學貸、生活開支、操他媽的畫具繪版,和海芬一年十萬塊的療養院費用;整整四年,我平均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拼命打工、讀書,收集這垃圾公司的黑幕——」
她言詞犀利,我聽不懂她顛三倒四的敘述,但那神情讓我聽懂了背後的難過,狀似將根深心臟的孤寂連同血肉赤裸地扒了開來,連傷心都是血淋淋的,本該怵目驚心,卻無端消融了我原先的畏懼:「現在你告訴我,你可以理解?你這個家庭美滿的人生勝利組,究竟是天殺的理解了什麼?!理解我的不幸?理解見鬼的倖存者偏差[xlii]?理解百憂解和胰島素針都是慢性自殺?還是理解,這該死的世界就是熱衷於凌遲想好好過活的人?!」
說到激動之處,德蘭尼睜得極大、像是恫嚇的眼睛滑出了淚水,一閃即逝,就像一顆快得像是錯覺的流星,來不及許願就粉碎於幽暗的宇宙中。
在機關槍似的大篇抱怨後,她安靜下來,長舒一口氣。她齊肩的短髮亂了,絲質的上衣也發皺,淺色眼睛讓人莫名想要用「深洞洞的」形容,發紅的眼尾暗藏癲狂⋯⋯而在她像想起什麼,蹬開了跟鞋,赤著腳闊步拿起角落的滅火器時,那種癲狂躍然面上,無法自持的懼意蔓延我的心尖。
「笑笑,抱歉。」德蘭尼的聲音恢復以往,也可能更輕,好像她又是那個講雙關語活絡氣氛的大女孩,唯獨與纖弱雙臂不成比例的紅色鋼瓶,昭示一個全然相反的事實:「你是個好人,我需要你忘記這些,你會原諒我的吧?」
如果我不小心失手,那就真真對不起了。她的溫婉笑容,更似驚悚片裡的情景式反諷[xliii]。
見她小跑步奔來,我連忙一面往出口方向逃,一面分神注意她是否有意躑來其他鈍器。果不其然,發現我有意遁逃,在助跑下,德蘭尼用一種荒唐的怪力將少說有五磅重的滅火器丟到我身旁半米遠,乒乒乓乓的巨響讓我的大腦警鈴大作,不知道出了什麼差池,防禦本能讓我下意識蹲下、曲起身子,明明現在更安全的方法,其實是離開現場。
我很快意識到不妙,想站起來脫逃卻已太遲。因為在一晃眼間,德蘭尼已橫越了半個吸煙室,再次撿起那鋼瓶走來,俯視我的眼神狠戾,又弔詭地平靜無波,好像我們其中一方不是人——
「停下!」在她高舉那瓶子,就要往我身上砸下時,玻璃門被用力地搧了開來。
這異變讓德蘭尼愣了愣,我趁勢一躍而起,用肩膀撞上她的側腰,讓滅火器因重心不穩朝後掉落,砸壞了一小區塊的地面磁磚。
來的人是孟斐斯,我沒時間思考他此時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只是趁德蘭尼吃痛,趕緊將地上的滅火器,減少她反擊的殺傷力。但孟斐斯似乎覺得不太穩當,直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用一計反剪與膝擊迫使她半跪於地,張口就是疼痛的呻吟。
「妳在搞什麼?他把妳當朋友,妳就是這樣對他的嗎?!」孟斐斯語氣很冷,可能還帶幾分不屑:「還是說,妳的人生在那個海芬發生事情後,就再也沒有長大、再也沒有前進了嗎?」
「你這狗娘養的不要叫她的名字!」即便痛得發出嘶嘶聲,德蘭尼對此還是充滿堅持,某種程度上我也滿佩服她的。
「隨便妳。但讓我提醒妳,把妳當朋友的不只有她。」沒被激怒,孟斐斯繼續說,「妳將為友情犧牲奉獻的自己視為英雄,用的卻是最讓人不齒的手段,那就是背叛其他人的友情,這還需要我提醒嗎?妳跟這間公司,妳最痛恨的那些人,做的有什麼不同?」
最後,他一錘定音:「妳不過是用一些冠冕堂皇的屁話包裝自己,跟那些害她變成這樣的人,一模一樣。可憐與可恨只有一線之隔,妳選錯邊站了。」
這話讓德蘭尼陷入無聲,纖瘦的肩盤細微地顫動起來,好一會兒沒出聲,如在隱忍來自靈魂的深沉痛感,我才察覺,她在哭,而且竭盡所能不要哭得太大聲。
從我的表情看出驚魂未定,孟斐斯沒有放鬆警備,緊盯著她的背影,順帶轉述了多數人一無所知的故事。
德蘭尼出身內陸的鄉下小鎮,步入青春期時,她的童年好友,海芬,飽受失眠所擾,因此求助於C世代當時最負盛名的助眠器材「星星(star)」。在多年後,那一系列產品被清查出原物料有異常的放射金屬反應,也解釋了許多人使用後長期的精神不濟與成癮現象,以及機器使用過後不正常的發熱現象,在少數案例中,甚至出現「星星」在充電或受到外力撞擊時無預警爆炸的狀況,而海芬正是不在常態分佈的離峰值之一,在一場小型爆炸後墜入漫無止盡的沉眠,直到今日。
然而,在事件發生的當下,C世代適逢上市上櫃前的觀察期,因此暗地裡增加了國會遊說的政治獻金,並且大手筆賠償了受害家屬,在不影響市場評價的情況下階段性回收該產品,將負面影響的輿論限縮到地方小報的層級,在資訊爆炸的時代,將慘劇與真相營造得像是不成氣候的陰謀論。悲憤與不甘雜成,德蘭尼在得知海芬父母收下C世代的恤撫金、卻敷衍地將她送往療養院後,終於無法再忍受,誓言要搜集這企業巨鱷的種種不法證據,公諸於世,將其踹下神壇——這世界只有不完美的人(我們),誰都不應該坐在神的位置,恣意審判、玩弄他人的性命。
説得直白一些,德蘭尼與我之間的坦誠相對,就是一場被精心設計的、盤根錯節的騙局。
就她的供詞,我在車禍前跟她陸續透露了一些深惡痛絕的工作內容,而那些正扣合了她想要的情資,因此她佈下了更多的網,其中不限於了解露薏絲的所學、狀似無意地透露可以提供的協助,適實吐露現職的疲憊與我情感交換,藉以套出更多工作細節與概況。
不得不說,我在這之中蠢得無可救藥,明知自己手握敏感資料,最可能被有心人事盯上,仍是輕易被人情世故操縱,像個社會化缺失的傻蛋。訥訥聽完來龍去脈,比起為她的居心叵測憤怒,我更為自己不諳世事、識人不清感到火大,還有,無力感。
就算是真相大白的現在,我也像個笨蛋一樣,杵在原地,什麼慰問、質問、具有邏輯性的提問都說不出來,濃烈的挫敗感與負罪感像直往面門而來的右勾拳,讓我腦裡一片混沌。
「我花了一點時間去查了這些。雖然很同情妳和她的處境,」孟斐斯的聲線不帶情緒波瀾,可能會讓人感覺漠然,但此時對所有人都是最佳的鎮定劑。「但那都不是讓妳能任性妄為的理由。德蘭尼,一命抵一命在法治社會並不可行,也毫無道理。妳想過下手之後,要怎麼樣拿到妳想要的資料嗎?還是妳已經做好了成為謀殺通緝犯,亡命天涯一輩子的心理準備?反正妳無親無故,父母親友都斷了關係,不會有人無故受到牽連,就算受到牽連,也是他們多年對此不聞不問的報應⋯⋯那麼,療養院的年費呢?妳打算親手拔掉她的維生器嗎?妳想殺了她,像對邁爾斯一樣,是吧?」
「我沒有!那是我最不可能做的事!我只是⋯⋯我只是很生氣⋯⋯為什麼造成這一切的人還能活得好好的,還活得比大部分的人都好?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一點懲罰都沒有⋯⋯甚至好像沒有人知道⋯⋯好像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在乎⋯⋯好像沒有人記得她也像正常人活過,沒有人記得她無私地愛過這個世界,這不是⋯⋯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她對我很重要啊⋯⋯為什麼只有我為她感到難過呢?為什麼只有我在難過呢?」被束縛著無法拭淚,德蘭尼泣不成聲,像個還沒羞恥心概念的孩子般淚涕泗流,「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海芬醒不來了!十五年了!她那時都沒能清醒度過十五歲生日!」
她狼狽地抽著鼻子,上氣不接下氣,如一條擱淺的熱帶魚,大力哼哧地喘息。
我自知不合時宜地心生憐憫,縱使她是我最不該這麼做的人——有鑒於十分鐘前她還想砸破我的頭蓋骨——別過眼,輕聲向孟斐斯說「放開她吧」。
孟斐斯蹙眉,露出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不言不語好一會兒,終究是遵從我的意思鬆開了手,只是威脅意味十足地站在她背後,警告她別輕舉妄動。
「妳想對這間爛公司做什麼都無所謂,今天的事情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但別再找這傢伙麻煩,妳明知道妳想要的東西跟他沒關係。至於他想要怎麼做,想不想原諒妳,那也是他的事。」就算在制伏她時也沒失態,孟斐斯反而在這時候表明了不耐,彷彿恨不得她立即離開視線範圍:「滾吧,明天也別頂著那張臉來上班。」
胡亂地稱好,德蘭尼背對著我倆點頭的動作大得像要把頭甩掉,見孟斐斯退後、當即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吸菸室,倉促奔跑間似是撞落了外頭哪張桌子的文件匣,霹靂啪啦仿若一場夏季雷暴雨,也像方才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
「該死。」
低咒一聲,孟斐斯筋疲力竭似地走到一側沿牆而坐,平時被髮膠打理得當的額髮,此時懨懨然地垂落下來,讓他看起來雖是疲憊、但年紀也顯得輕了點。他自皺巴巴的西裝口袋掏出一根同樣皺巴巴的煙,另一隻空著的手摸出打火機,施力過後的拇指發顫著,好一會兒才彈開蓋子,接著,他像是後知後覺想起什麼,抬起頭看我,聲音有點啞:「介意我抽根菸嗎?」
小心翼翼的模樣,將他陽剛的輪廓修飾得不那麼銳利,我心頭一動,只是點點頭,看他將白色的濾嘴靠上深紅色的雙唇——我這才發現,他不僅肌膚與虹膜的顏色比常人要深,連嘴唇都是——鬼使神差地,我半跪蹲下身子、將打火機從他還在發抖的手中抽了出來,喀擦一聲打了火。
見狀,孟斐斯愣了愣,倒映在眼瞳的光像兩簇小小的火焰。
但他終是沒有拒絕,叼著菸湊前點燃,向前仰的姿態像一隻被馴養的、拉伸的、漂亮的埃及貓。
我就這樣看著他吞雲吐霧。其實他吐出的煙不多,菸草燃燒的濃苦氣味仍是霸道地竄進了我的鼻腔,讓我不禁疑惑,若非得要對什麼東西成癮,為什麼他不選擇甜食呢?還是說,這跟濃縮咖啡運作的道理相同?
「邁爾斯。」在菸剩下二分之一長度時,孟斐斯開口道:「等一下扶我起來,我開車送你回家。」
我本想拒絕,因為我家離地鐵站只要步行十分鐘,但其偏遠程度連Uber司機都不見得願意接單。而且,還沒晚到過了末班車的發車時間,搭車的等待時間能讓我好好靜下心,梳理這不平靜的一夜——
但像事先預測我想拒絕,他瞟了我一眼,眼如深夜的海,闃寂無聲下滿是暗湧。
然後他吐出一道長長的煙,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不只是德蘭尼,我也有故事要告訴你。」
聽嗎?孟斐斯問。
TBC.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 短期記憶(short-term memory/primary memory)是記憶的一種類型,可以在頭腦中讓少量資訊保持啟用狀態,在短時間內可以使用,其資訊保持的時間很短,容量有限,若插入新的識記活動,資訊超出容量或未加複述,資訊都會很快衰退被遺忘,而且無法恢復。
[iii] 組塊(chunking)是指將若干較小單位聯合成熟悉的、較大的單位的記憶資訊加工,也指這樣組成的單位,可用以擴大人的短期記憶容量,也是人將材料組織成有意義的分組的過程。
[iv] 此指亞當·麥凱(Adam McKay)《Don’t Look Up 千萬別抬頭》,二〇二一年。
[v] 此指蘇聯官方機構與天狼星系外星文明仲湟爾接觸的傳聞,部分人士指稱KGB的機密檔案詳細記載二十世紀六〇至八零年代的紀錄,也有一說推測這是造成蘇聯解體的原因。
[vi] 呆帳(bad debts)又稱壞帳、不良債權(doubtful accounts),是應收帳款中無法收回的部分。
[vii] 勞勃·勒德倫(Robert Ludlum)《Bourne Franchise 神鬼認證系列小說》,又稱神鬼認證三部曲,一九九〇年完成完結篇。
[viii] 五大湖(Great Lakes)是位於加拿大與美國交界處的五個大型淡水湖泊,按面積從大到小分別為:蘇必利爾湖(Lake Superior)、休倫湖(Lake Huron)、密歇根湖(Lake Michigan)、伊利湖(Lake Erie)和安大略湖(Lake Ontario)。
[ix] 大峽谷(Grand Canyon)是位於美國亞利桑那州西北部科羅拉多河的沖蝕地形,一九七九年被列入世界遺產。
[x] 《WIRED Masterminds 連線》第一季第一集〈Former CIA Operative Explains How Spies Use Disguises 前CIA「首席偽裝官」講解間諜易容術怎麼做〉,二〇一八年。
[xi] 超大型企業(megacorporation/megacorp)是一個大型綜合企業(通常是私有企業),在多個市場上擁有壟斷或近乎壟斷的控制權(因此表現出水平和垂直壟斷),此術語最初由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提出。
[xii] 寡占(oligopoly)是一種由少數賣方(寡頭)主導市場的市場狀態。英語詞源來自於希臘語中「很少的賣者」,由於只有很少的賣家,賣家會關注彼此的行為,並且互相影響。
[xiii] 《Antitrust Laws 反托拉斯法》是一種競爭法(competition law),透過規範企業的反競爭行為,以達成促進或維持市場競爭之目標。具體措施有禁止排他性買賣協議,尤其是搭售協議與聯鎖董事會,以及透過購買股票達成的合併等。
[xiv] 《Valuation Basic Tables 基本評估表》與《監督官標準普通經驗生命表 Commissioners Standard Ordinary Mortality Table》是由北美精算學會(Society of Actuaries/SOA)發表,用於人壽保險定價、風險評估、風險管理的基礎根據。
[xv] 永續發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SD),又稱可持續發展,旨在努力實現環境保護、經濟和永續發展的目標,其定義出自布倫特蘭委員會(Brundtland Commission)《Our Common Future 我們共同的未來》:「[Sustainability] meets the needs of the present without compromising the ability of future generations to meet their own needs.(永續發展既能滿足我們現今的需求,又不損害子孫後代,能滿足他們的需求的發展模式。)」
[xvi] 政治宣傳(propaganda)是一種宣傳手法,其目的是影響社會大眾對某一政府的立場或態度,使得特定人士或團體在其中獲益。
[xvii] 錨定效應(Anchoring Effect/focalism),又稱定錨效應,是指人類在進行決策時,會過度偏重先前取得的資訊(錨點),快速做出決定,即使這個資訊與這項決定無關。
[xviii] 極簡主義(Minimalism),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興起的一個藝術派系,主張「Less is more(少即是多)」,衍生為放開貪婪與物慾、擺脫多餘物品及累贅的生活哲學,藉以尋求心靈上的富足及和諧感。
[xix] 此指英文俚語「can't tell good from bad(不識好歹)」與「take the good with the bad(好的壞的都概括接受)」。
[xx] 工業工程(Industrial Engineering),又稱運籌學(Operations Research)和系統工程(Systems Engineering),是研究如何分析複雜系統並建立抽象模型從而改進系統的學科,與傳統工程學及數理學科不同,重點在於研究決策者(人)在複雜系統中的作用。
[xxi] 雙相情緒障礙症(bipolar disorder),又稱雙相情感障礙、雙極性情感性精神病,簡稱雙相障礙、雙相症,舊稱躁鬱症,屬於一種情緒障礙症,以經歷「異常高漲的快樂期、情緒亢奮期(躁期)」和「抑鬱期(鬱期)」的「情緒雙相」為特徵,各期每次持續數天到數周。
[xxii] 焦慮症(anxiety disorder),又稱焦急症、焦慮障礙,是明顯感覺焦慮和恐懼感的一種精神疾病,焦慮是對未來事件的擔心,恐懼則是對當前事件的反應,這些感覺可能會導致如心跳過速和顫抖的身體症狀。
[xxiii] 身心健康假(Wellbeing week/Mental Health Week)是一種提供人以知識、技能與工具的形式管理自身身心健康與福祉的假期,通常是一週,在歐美除學校外也受到部分國際企業採用。
[xxiv] 玻里尼西亞(Polynesia)是太平洋中南部由超過一千個以上的島嶼所組成的區域,島嶼零星分布,人煙稀疏。
[xxv] 大衛·安凡(David Anfam)《Abstract Expressionism 抽象表現主義》,一九九〇年。
[xxvi] 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Davis)簡稱戴維斯加大(UCD),是一所知名的綜合性公立研究型大學。
[xxvii] 心理防衛機制(Defense mechanism)是無意識減少因不可接受或潛在有害的事物而來的焦慮的心理機制。
[xxviii] 普羅旺斯(Provence)是法國東南部的一個地區,古代時是古羅馬的行省,境內有艾克斯(Aix-en-Provence)、馬賽(Marseille)等名城,並出產優質葡萄酒,物產豐饒、陽光明媚、風景優美,從古希臘、古羅馬時代至今猶是旅遊勝地。
[xxix] 角色與責任(Role & Responsibility/R&R )是專案管理的權責分配機制,目的在於任何工作交付的時候,能確認當責人(Accountable )、執行人(Responsible )、諮詢人(Consulted )與被通知人(Informed )的角色與職責,助於日後專案進行的協調及追蹤。
[xxx] 門德洛矩陣(Mendelow matrix)又稱權力-利益矩陣(power/interest matrix),以橫軸利益、縱軸權利將利益關係人分為四個象限,用於分析與客戶利益相關的所有個人與組織,協助分清重大利益相關者以助於制定策略。
[xxxi] 國際商業用語(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Terms/Incoterms)又稱「貿易條件」,指在國際貿易中被用來說明買賣雙方在貨物交接方面的責任(responsibility)、費用(cost)、和風險(risk)劃分的各種縮寫術語。
[xxxii] 長期應收帳款(long-term accounts receivable)是企業為客戶提供商品或服務後待收的款項,根據長期應收款的賬戶餘額減去未確認融資收益,還有一年內到期的為長期應收款。
[xxxiii] 壞賬準備金(reserve for bad and doubtful account)是納稅人或法人按年末應收帳款餘額的一定比例提取準備金,用於核銷其應收帳款的壞帳損失。
[xxxiv] 總體策略(corporate level strategy)是一種由集團角度看各事業部運作的策略方式,目的在瞭解企業應該投入哪種產業,才能使企業利潤最大化,藉以決定最佳的事業組合。
[xxxv] 熊市(bear market)是趨勢向下的空頭市場,意指投資市場資產價格(股票、債券、期貨、加幣貨幣、衍生性金融商品等)在一段時間內持續走低,與區間內的峰值相比跌幅超過20%。
[xxxvi] 此指美式咖啡(Americano)與義式濃縮咖啡(Expresso)的字首。
[xxxvii] 此指鄧肯·麥克道格(Duncan MacDougall)一九〇七年發表的論文,內容稱人類的靈魂重量為二十一克,但其動物實驗的結果與實驗方式在學界中充滿爭議性,至今未能獲得普遍的認可。
[xxxviii] 職權騷擾是指為憑藉自身地位、專業知識以及人際關係等職場優勢,超出正常業務範圍給人造成精神和肉體痛苦,或惡化職場環境的行為。
[xxxix] 衝突礦產(conflict minerals)是在武裝衝突和侵犯人權的情況下所開採的礦物,常見的包括錫石、黑鎢、鈳鉭鐵礦、黃金、鈷,是製造消費性電子產品經常使用的原料,如手機、手提電腦和MP3播放器。
[xl] 拉德布魯赫公式(Radbruchsche Formel)是由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在(Gustav Radbruch)提出的理論,即法官遭遇正義與法律有效性之間的衝突時,只有在法規背後的法律內容看上去有「難以容忍的裁決」,或者在法律面前對人權的「刻意忽視」的問題的法律內容時,要決定反對應用法規,被認為是對拉德布魯赫在納粹德國司法體系中的經歷的反擊,並被聯邦德國多次用於法院審判。
[xli] 西奧多・塞德爾法官(Theodor Seidel)針對冷戰時東德士兵射殺企圖翻越柏林圍牆的平民一案的發言:「不是一切合法的就是正確的⋯⋯在20世紀末,代表權力機構去殺害民眾時,沒有人有權利忽視自己的良心⋯⋯這種法律不應該獲得認可,應該拒絕服從。(Not everything that is legal is right…. At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no one has the right to ignore his conscience when it comes to killing people on behalf of the power structure…. Such a law did not earn obedience.Obedience should have been rejected.)」
[xlii] 倖存者偏差/倖存者偏誤(survivorship bias)又稱生存者偏差,是因過度關注「倖存」的人事物,從而造成忽略那些沒有倖存的(也可能因為無法觀察到)邏輯謬誤,屬於一種選擇偏差。
[xliii] 情景式反諷(situational irony)是一種事件或場合,其結果與預期(或認為適當的結果)有明顯的不同的文學手法,因此被稱為命運的諷刺,事件的諷刺,以及對環境的諷刺。
〖作者的話〗
這是收錄在《那些在生命中失敗的人》中最長、註解最多的故事,也是跟〈一覺不醒 Overslept〉共享世界觀的作品,蘭尼和海芬是我很喜歡的人物,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寫點她們的故事:
回到這故事,起初我就想用商管或社會學書籍的風格撰寫,所以即便主角邁爾斯是個有點脫線的可愛角色,文中的專有名詞與資訊量不減,正是想讓讀者感覺到如孟斐斯等人的錯愕:「這傢伙竟然是精算師?喔好吧也算合理啦。」
懸疑部分暫且在A面已經得到回答,B面及C面會展現不同的故事面向,希望你們讀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