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巴比倫不是一個熱情的人。直白地說,他就是電視劇裡典型聰明得令人髮指的怪胎。
有趣的是,這樣一個人總會出現在大大小小的派對上,孤身拿著裝著酒水的紅色塑膠杯,安靜站在距離音響很遠的地方。諱莫如深的深色眼珠死盯著因人聲嘈雜與青少年玩樂而漣漪片片的泳池水面,好似隨時都能在一邊解出哥德巴赫猜想[i]。
當然,這絕對是誇大的說法,儘管他滿骨子頹唐之氣,人們卻老愛邀他一道參加派對,因為巴比倫從不拒絕。
這完美保護邀約者的尊嚴,還給了對方到聚會場合足夠的談資。他不像那些偶爾跟四分衛說到話就恨不得鑽進酷小子圈子的蠢蛋,也不會刻意穿上名牌或過度裝扮喧賓奪主,他總是那個樣子,他就是那個樣子——
一件看不出是設計還是日久洗白的破舊牛仔外套、找不出錯但也無聊乏味的直筒褲,與偶有幾個小精靈裝飾的素色棉質上衣,明明低調內斂,卻又格格不入,渾身散發一股非常態的氣質,任是你不想注意也會忍不住產生疑問:這人到底他媽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或許青春期本帶有著飛蛾撲火的勇氣與愚蠢,當特立獨行到極致,自然會形成一種另類的「酷」。久而久之,相較於將老掉牙的校園霸凌戲碼搬上檯面,人們更好奇他對聚會來者不拒的原因。
荷爾蒙淹沒尚未發育完全的腦子,少年少女爭相想要找出箇中謎底,他人隨意解讀的神秘感使他一時變得炙手可熱,邀他參加派對的人越來越多,私人的、公眾的、有現場樂隊的、有脫衣舞孃的⋯⋯他甚至被拉著旁觀了一次猶太禱告會[ii]。
遊走於年輕人荒腔走板的競爭心之間,巴比倫成為不在復活節活躍的行走彩蛋,也似與他同名的遙遠古城熠熠生輝,但終究會等來海市蜃樓般的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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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將他帶上車的是一對八年級的情侶。
嚴格來說,是這對情侶的男方。巴比倫中堂下課時曾在走廊上見過他幾次,對那個滿佈雀斑的塌鼻子有著模糊的印象;倒是他女友,有回不小心從置物櫃落下一件帽T時,被正好側身閃過一個滑板小子耍帥的巴比倫踩個正著,兩人對著白色棉料上頭的腳印面面相覷,好一會兒她才安靜地將地上的衣物撿起,復而打開櫃門將包括那件衣服的雜物一股腦兒扔了進去,將鐵製的門板撞得碰碰作響,活似有個兩百磅的胖子在體育館折騰那些年久失修的長板凳。雖然她沒說什麼,但如果視線可以像分子束凝聚成實體,那個滑板小子和巴比倫大概在那一秒就被搗碎成漢堡排用的絞肉了。
就像現在這樣。
自打開副駕駛座時,那女孩的臉立時變成薑黃色,眉開眼笑的神情也戲劇性地僵在原處,乾巴巴地朝後座嘴上叼根還沒點著的捲菸的巴比倫道聲「嗨」後、迅速坐進了車,接著,以足以讓整台二手車晃了起來的手勁,重重拉上了車門。
駕駛座的塌鼻子低咒了聲「妳有什麼鬼毛病」,見她面色不虞也沒敢多問,俯下身發了兩回車總算讓車子動了起來,三個人就著像要前往致哀的低迷氣氛往下一場狂歡前行。
二手車的車齡說不定都要來得比他們大,沒補充冷媒的空調只會呼呼送著熱風,巴比倫沒堅持五分鐘就捲下了車窗,任近夏晚霞的風吹散一車悶熱。這種夾雜乾燥暑氣的時節的風涼快不了多少,他從褲子口袋摸出打火機點燃銜在唇間的菸。
幽微的喀嚓一聲,讓他無來由地產生了儀式感。他想起以前看國家地理頻道影片裡,大洋洲那些原始部族燧石取火的聲音。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抵著下巴,他望著窗外想,沒想到人類社會是進步了,那些作用的原理好像也跟史前時代差不多。
如此一想,慾望也相去不遠吧。他又想,盯著捲煙末端的紅色火星,見它們在短暫璀璨後瞬時變成焦油味的白煙與灰燼。
巴比倫沒有煙癮,胸前口袋被捏得乾癟的菸盒是前天找他一起去足球隊聚會的實驗課同學塞給他的。他昨天睡前抽了一根,大半夜差點把肺咳出來,於是後來他就把這玩意兒當做聖靈節還是望彌撒的蠟燭,徹夜無眠,在暗無天光的房間裡瞅著一根根從頭燒到煙屁股的微弱火光,好像見證了無數顆紅巨星的殞落,自殺式的吸了整夜二手菸。
「你不是說車上不能抽煙嗎?」
女孩的話來得突然,就像廣播音樂播到副歌時,猛地被龍捲風緊急疏散警報的插播中斷。
這種敵意低劣得明眼可見,讓巴比倫一方面慶幸那女孩應該沒有聰明到能做出把人打成肉醬的激光槍,另一方面又不禁失望,在這所公立高中裡可能真的沒人能做出能把人打成肉醬的激光槍。
思緒飄遠的他聽前座兩人吵了起來,搞不明白女方動怒的男方,因為男方搞不懂更加憤怒的女方,低成本泡沫劇的典型戲碼,千篇一律,屢試不爽。
能說得那麼篤定,並不是說巴比倫是電視劇愛好者,只是、可能、或許稍微被他們那個街區轉角處的小雜貨店[iii]影響了。
那店有濃濃的中南美洲風格,室內燈能把人照出青白色的效果,貨架間距很窄,又距離學校很近、每隔幾個月就能聽說一兩件順手牽羊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基於無聊的雙關語,熟客都習慣稱拉丁裔店主為「老爹(Pop)」。在下課不著急著回家,或等著去另一場派對的空窗期時,巴比倫總會徑直走入店裡第二排貨架,在洋芋片與炒花生等乾式零嘴之間拿起一包奇多,默不作聲地給熱情招呼的店主三塊二後,自顧自在靠近收銀台那張半舊的塑膠椅坐下,一邊撕開輕薄的真空包裝,吃起裹滿起司粉的油炸零食;一邊隨店主女兒——從外表看起來差不多三十歲,如果看電視是種專業,巴比倫覺得她已經是該領域的博士後,想想也是差不多的年紀——看西語泡沫劇裡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哭鬧,縱使他完全聽不懂裡頭的人為什麼老是在吵吵鬧鬧。
或許也不是裡面外面的問題。他想起《楚門的世界》[iv],片中的主角活在一個只有他的存在真實的世界,週遭人們的反應、思考、愛慾、紛擾、事件都是假的,導演編排的爭吵戲來得毫無由頭,只有主角的茫然無措是真,觀眾還對那種被蒙在鼓裡的悲哀引以為樂。然而,巴比倫覺得,其實他人生經歷的爭吵多半毫無由頭,如果這也是種劇本,那上帝無非是文筆爛到拿不到一個C的編劇。
「你們真可笑。」打斷女孩翻起第一次週年紀念日沒收到禮物的舊帳,巴比倫難得笑了,前夜未眠與變聲期的低啞嗓音在狹窄的車內格外明顯,格外貿然。
原在爭論的情侶似是聽到這話才想起車上還有另一個人(儘管這是他們最初爭吵的原因),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就聽他還在懶懶地指揮著:「前面右轉,隨便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吧。」
「但還沒到——」塌鼻子藉後照鏡瞟了他一眼,正好見他靠著車窗撣下煙灰。
「那你問問她,重要嗎?」巴比倫頭抬也沒抬,看著白黑色階的灰燼隨滾落而散盡,彷彿就此憑空消失,但他知道,那些看不見的東西總有天會塞住一個哮喘病患的支器官。
被這輕飄飄的譏諷踩到痛腳,塌鼻子不再多言,如他所言,轉進下一個路口、在一個陌生社區前停了下來。
感覺車子剛停下,巴比倫不假思索地推開了門,以一種比起感謝、更像是嘲諷的語氣道:「順風車謝了。」
「嘿,別這⋯⋯」塌鼻子後半句挽留之詞被車門闔上的聲響掩蓋,巴比倫也不感到遺憾,畢竟他本就不打算聽。
深藍色帆布鞋踩在柏油路上悄聲無息,他把燒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捲菸往前一扔,像是古老民族的占卜儀式,小小的白色圓柱沿凹凸不平的地面越滾越慢,最終停了下來,仍舊燃燒的煙頭閃爍著神秘的紅光,彷彿預示著禱告者的未來——
然後,被帆布鞋的乳膠底台直直踩了過去,猝然熄滅。
挪開腳的巴比倫低頭確認餘火已經熄滅,又掏出了根菸叼在嘴上。儘管以前他從未認真讀過馬克・吐溫,此時也覺自己是密西西比河畔銜著一根狗尾草的湯姆・索亞[v]。
「巴比、兄弟,別這樣,上車吧!」後頭不知何時也下了車的塌鼻子還在乞求,但巴比倫已經厭煩他那小女友的白眼了——在確定對方做不出激光槍後,他對她的耐性與寬容度大幅下滑——也不應答,往前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就聽一聲清晰的關門車,以及隨之而來的油門加速聲。
回過頭時,那台折舊與廢鐵差不了多少的二手車已揚長而去,在外頭聽來特別清楚的汽缸聲轟隆作響,留下來的只有大得讓人懷疑會被檢舉的車尾氣。
他就杵在那沈默望著,想不通化學課本描述的淡藍色廢氣,為什麼實際上看起來更像灰濛濛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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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中學多年,巴比倫偶爾還是會夢見那些時日。
老實說,他對那些派對或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的生活毫無留戀,幸也不幸,將他作為特殊寶可夢搜集的風潮很快就退燒了,熱度甚至不如《Wordle》[vi]來得持久。他再次成為那個離泳池遠遠的、在宴客清單查無此人的怪咖,無人搭理,甭提生出其他興趣。
後見之明,巴比倫發現,客觀來說,他是個失敗的人。
當他還是個孩子時,早熟寡言得不像個孩子;而當他終於擺脫青春期的尾巴時,發現自己仍不夠格成為符合社會期望的成年人。
他疏離、冷漠、孤獨,好惡不假顏色——即便旁人是看不出來的,畢竟他喜歡的東西太稀少,普羅大眾也對那些冷僻學門興致缺缺——在社會這個巨大機械裡,他無疑是塊失能的、自出廠就被打上「不良品」標籤的齒輪。
看著鏡子裡剛過二十六歲生日的蒼白青年,他想,我不想死,但這餘生長得讓人生厭。
FIN.
[i] 哥德巴赫猜想(Goldbach's conjecture)最早出現在一七四二年普魯士數學家克里斯蒂安·哥德巴赫(Christian Goldbach)與瑞士數學家萊昂哈德·尤拉(Leonhard Paul Euler)的通信中,是數論中存在最久的未解問題之一。
[ii] 禱告會(מניין)是猶太教群體禱告中,由至少十位受過成年禮的男人舉行的宗教禮儀,包含一天三次禱告、大祭司禱告、讀妥拉前的祝福、婚禮的祝福(sheva brachot)、稱頌神為聖潔、稱頌神13個美德(Thirteen attributes of Mercy)等。
[iii] 此指「mom-and-pop(夫妻經營小雜貨店)」,是由兩夫妻或幾名家庭成員擁有和經營的小店。
[iv] 彼得·威爾(Peter Wier)《The Truman Show 楚門的世界》,一九九八年。
[v] 馬克·吐溫(Mark Twain)《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 湯姆歷險記》,一八七六年。
[vi] 《Wordle》是喬什·沃德爾(Josh Wardle)編寫的網頁文字遊戲。
〖作者的話〗
這系列會以單篇單篇形式鋪敘人物的關係與成長,先後順序很不一定,可能就看我想到什麼寫什麼。
起於2022年,巴比倫是那種我越寫越覺有趣的角色,我會以他的人物小傳寫許多瑣碎的看法,希望你們也覺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