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見地下雨了,還是太陽雨。
巴比倫對天氣不具偏好,不格外喜愛晴天,也不討厭陰雨綿綿。
畢竟氣象本不是建立於個人喜好或與美學掛鉤的自然現象,只是人類太善於——也或許是樂於?——使用任何方式,文學、數學、生理學、神學、哲學⋯⋯等等,證明自己是別於地球上其他物種的特殊存在,仰仗情感抒發確立其獨特性,更是廣受歡迎的手法之一。
他無意批判那些為天地的無心賦予詩意的人,因為即便對天氣並無好惡,他也厭惡急降雨後的陽光普照。
陣雨過後的太陽,有著腐爛的氣味。
他上網查過一些生物學專刊,說是潮濕又溫暖的環境容易使微生物、黴菌大量滋長,繼而產生類似的氣味。
這使巴比倫想起一件人們鮮少討論的事:那些跟生命起源有寬的事物,聞起來都稱不上美好(far away from “good”),例如羊水,例如經血,例如精液。
然後呢?他想,還有很多人們認定為「美好」的東西,本質上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吧?
在同桌的小男孩天天叨念自己最喜歡老虎獅子的年紀,巴比倫看對方聽老師一聲令下、便興致沖沖地往畫冊塗上色塊——動作快速敏捷地彷彿老早在家訓練無數遍,而那支相較之下短得許多的土色蠟筆也側面證明了這點——陷入短暫的猶豫,眼角瞟見教室角落佈置的白頭海雕[1],遂拿起了棕色的畫筆。
多年後,在他的老鷹配件多得解釋自己對猛禽或軍隊其實都不感興趣也沒人相信的時候(畢竟有時,某些特定的選擇總是比「不選擇」容易一點),不乏好管閒事者以「你一定會喜歡的」等莫名所以的名目,分享給他顯然是藉由缺乏求證機制的社交網路、人們對於正向學總是不疑有他的盲信而大肆傳播的道聽途說,光從標題就能篩選(會誤信其中的)受眾:《老鷹的重生》。
厭煩解釋更多,巴比倫面無表情地點開了連結,頭一句對於雕類壽命長度的著述,就顛覆了他一個半吊子的外行人對於生物學的常識,以至於直到整個短片播畢,他都還在懷疑,影片的原製作者是不是在四月一日在網路上發布的——一個指頭盡碎的人足足一百五十天不進食也會死掉的吧?遑論美國人的健康餘命都不足七十歲[2]了,還說到鳥?
言歸正傳,鷹隼或許不會做出斷喙的自殺性行為,但牠們的喙與爪子如同人類的增生組織,時而會長成不利於覓食或自然生活的樣貌,因此修磨是必要的。在一個聚集在家裡後院養雞的使用者的論壇上,他曾見幾名網友熱衷地討論「雞到底有沒有痛覺」,有名家有飼養場的網友表示,他深信雞有痛覺,而且剪去爪子與鳥喙勢必是相當痛苦的,從雞的反應就能窺得一二。
巴比倫覺得人類已經夠難理解,窮極一生都理解不完——雖說他也從未為此展現一分一豪的幹勁——自然沒什麼動物權利主義者的古道熱腸,還想去了解或者拯救另一個物種的喜怒哀愁,他只是偶爾會想,那些被人們視為「勇氣、自由與不朽」的東西,要由多少意識到的無意識才能換得?方能不被輕易推諉成「命運」之類的機會主義者主張?[3]
波茲曼[4]及薛丁格[5]等眾主張,負熵是有機活體生存的解答。
巴比倫熟讀他們的著論,也曾發表過幾篇含金量不錯的熱力學專論,可如若痛楚或衰敗本是必然,那生命不是很貧瘠、很荒涼嗎?好似人們非得相信闢諸「你必須犧牲什麼,才得獲得什麼更好的東西」的精神鴉片(宗教學),才能滿懷不安、猶是踉踉蹌蹌地走完一生,無論接下來走的途中究竟能不能一覽那些「好東西」。
突來的思緒讓他停下了寫得刷刷作響的板書,雙手垂落兩側,在寫得半滿的板子前呆立,像忽然想不起一元二次方程式怎麼解的八年級生,也像不小心走進高檔畫廊的茫然旅客。
學期初助理以環保之名,幫他跟學校申請經費(歸功於當代高舉永續發展旗號的風潮),在私人辦公室安了這方移動式黑板和一大盒粉筆,讓他在辦公桌對文獻和藍光螢幕感到不耐煩時,還能起身動動筋骨,將腦中流竄的方程式逐一列下演算。時值午後,室中唯一的窗灑入炎熱之地昭知的明媚日光,窗外晃動的樹影投上深綠色的版面,像光的波紋。那種質地的玻璃窗好像永遠都擦不乾淨,所以一切映在你眼中的真實都帶幾分可商議的、留給幻想的空間。
盯著點狀、條狀錯落的光影,巴比倫不發一語,目光聚焦所在似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唯有這副肉身還留戀於塵世。
「——比,巴比,哈囉?」不知過了多久,後頭一道脆生的話音像是拽著風箏的引線,將他飄散的意識拉回了現狀,對黑板上頭一串畫得更像蝴蝶翅膀的希格瑪符號發怔,才低下頭,看向聲音的來向。
注意到他的視線,身高及他腰側的小女孩抬著一隻手,怯聲但字字清晰地解釋道:「午安,我剛剛敲門了,但你好像沒有聽到。」
「抱歉,我沒聽見。」將粉筆放回黑板前的溝槽,拍去手掌的殘屑,巴比倫蹲下身子,任羅森娜無法安放的手從旁穿過頸窩、攬上他的後頸,他也從下將女孩與同她一般小巧的雙肩背包一把抱起,她沒有淋濕,但他能輕易嗅著對方衣袖間被雨水糾纏的味道。「午安。」
幼兒的體溫素來比成人高上許多,他能輕易感覺到胸口渡來一陣陣對於亞利桑那州不太討喜的熱氣,但那種暖熱中蘊藏的生命力,又讓他不捨得撤手。
一直以來,巴比倫總覺得,比起人類、擁抱動物容易多了。他見過鄰居使勁揉搓馬匹的後腦及腰背,見過許多愛貓人士將臉埋入寵物柔軟的腹部,也見過孩子滿是笑聲地追逐打鬧著、用力擁抱著犬隻,可是她好脆弱、好柔軟,不知道——
「你會痛嗎?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鬆開的。」他原以為說話的是自己,不料卻是她。「巴比?」
羅森娜定睛看他,年幼的面容沒有笑意,但也不像別的小孩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深色眼睛像是黑珍珠,清晰純粹得能夠如實映照所見。她是缺乏一般稚子的天真爛漫,但也不是複雜或污濁,只是有一種超凡的誠實,好像中古世紀教堂裡不悲不喜的聖像,教人無法視若無睹。
「不,我不痛。」且說著,巴比倫將頭埋到女孩肩側,將兩人的空間又縮了縮,好似依賴性極強,也好像將她嵌入懷裡。「下雨天⋯⋯這樣一下就好,羅茜。」
收緊雙手的力道,羅森娜也將頭靠上他的耳畔,溫馴地像一頭親人的小鹿。「好,不管晴天雨天都可以,是巴比就可以。」
那話讓巴比倫聯想到一段並無直接關聯的話,正確來說,是在神之前的莊重誓言。他不信神,可沒來由地,他就是相信她會說出那樣的話,便是以她的年紀萬不能理解那些文句背後的重量與法律效力。
縹緲的思緒又回到了原點,卻此時,他感覺輕盈了許多。
洛文洛克[6]聲稱,熵減少的徵兆是找到外星生命跡象的依據。論及歷史或神話亦然,人們堅信能以死亡的軌跡找尋賴以存活的證明,於是,巴比倫想——他可能是錯的,就某些觀點來說,他定然是錯的——美好的事物只是那些千萬年前隕滅的光,超常的無序與混亂才能在腐爛中誕生出新東西,它們才當是被領略且信賴的「好東西」。
無論晴雨,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直到生命的終點[7]證明他的這份信賴是錯——或對的。
FIN.
[1] 白頭海雕(Haliaeetus leucocephalus/Bald eagle),又名禿頭海鵰,俗稱秀鵰、禿頭鵰、白頭鵰或白頭鷹,是分佈於北美洲的大型猛禽,亦為美國國徽正面圖案的主要形象,被視為力量、勇氣、自由和不朽的象徵。
[2] 數據資料取自國際管理發展學院(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Management Development/縮寫IMD)《2020 World Competitiveness Yearbook 2020年IMD世界競爭力年報》,美國人平均壽命為78.9歲,其中包含68.6年的健康餘命及10.3年的不健康存活年。
[3] 化用自卡爾・榮格(Carl Gustav Jung)《Aion- Researches into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Self 伊雍:自性的現象學研究》,原文全句:「The psychological rule says that when an inner situation is not made conscious, it happens outside as fate.(心理學原理顯示,如果不能意識到一個人的內在情況,當它投射於外部世界時,就會被認知為宿命。)」前文常被誤用為「Until you make the unconscious conscious, it will direct your life and you will call it fate(倘若無法意識到無意識,他就會指揮你的生活,然後你會稱之為命運)」。
[4] 路德維希・波茲曼(Ludwig Eduard Boltzmann)是奧地利物理學家、哲學家,發展了通過原子性質(如原子量、電荷量、結構等)來解釋預測物質物理性質(如黏性、熱傳導、擴散等)的統計力學,闡釋熱力學第二定律。
[5] 埃爾溫・薛丁格(Erwin Rudolf Josef Alexander Schrödinger)是奧地利理論物理學家,量子力學奠基人之一,在1944年所撰的《What Is Life? 生命是什麼?》闡說,生物攝取負熵(negative entropy/negentropy)為食;但在後來改版中回應投訴,表示真正的來源是自由能。
[6] 詹姆士・洛夫洛克,CH,CBE,FRS(James Ephraim Lovelock)是英國獨立科學家、環保主義者、未來學家。
[7] 化用自天主教結婚誓詞,原文全段:「I, ____, take you, ____, to be my lawfully wedded (husband/wife),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until death do us part.(我接受你作為我合法的妻子/丈夫,從今以後,環境無論是好是壞,是富貴是貧賤,是健康是疾病,是成功是失敗,我與你攜手一直到我離世的那天。)」
〖作者的話〗
這段短文出於今天的一個小挑戰:從大掃除翻出的東西中找到一個棄稿/未完成的故事,在一天結束前完成它,題目、字數、風格不限。
雖然在撰寫過程中有點發散,好歹是把想寫的東西帶了出來,其中不得不省去還沒寫到的省去還沒寫到的《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因為我很喜歡裡頭兩隻大小兔兔比「誰比誰更愛對方」的互動。I will always love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
新年快樂,請容我獻上巴比倫有點特別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