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了亞利桑那州熱得驚人的盛夏,一年也步入最舒適愜意的季節。
沒有嚴寒冬日的冷冽厲風,沒有春季勾得人遍體生寒的融雪,儘管失了日照的乾風吹在身上時,時會帶來幾分涼意,在北地高壓的照拂下也仍屬秋高氣爽、天清氣朗的宜人氣候。
這也使得巴比倫抱著羅茜時舒心許多,不再被暑日沒出幾步就將衣衫浸得濕透的汗水,與平均100華氏度以上的高溫惱得發慍。
誠然羅茜不像這歲數的凡常孩子,一會兒鬧騰要自己走、一會兒又打消念頭哭鬧著要父母抱著自己,喜怒無常且不講道理;但與約六呎的成年人跨步相較,六歲女童總要小跑步才能勉強跟上,即便巴比倫不介意走走停停,見她懊惱的神情仍難能感到愉快,幾經權衡,便在她和卡洛琳的同意下,決定在趕路的時候抱著她走。
然而,一如吐司塗有果醬的一面總會朝下,他們怎也沒料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個兒身上:從殘夏戶外扭開冷氣徐徐的圖書室時,一腳踏入另一個預料之外的荒誕空間。
那是一個沒有窗戶卻敞亮的房間,牆壁及沿牆所設的大小櫃櫥是不帶侵略性的暖色系,中央有張奢華的、四角被近兩米高的薄紗床帳籠罩的深藍色加大雙人床,整個房室擺設與動線缺乏人類行為的合理性,而在其中一面沒有櫃子的牆上,以Arial的標準字體寫著一行:
別挑戰規定,不做愛就不能出去
Do not challenge the rule. Can't get out unless you have sex
巴比倫確定自己此生沒有造訪過此處——和他有墨西哥餅和披薩味道的老家、大學裡囤積著前人雜物的半舊辦公室比起來,這兒都太新、太亮、太「時尚」了點——他盯著方才還是門的所在,此時已空無一物。
蟲洞嗎?酷欸。他在內心讚嘆,往前踏了幾步「穿越」原本門的位置。
「巴比(Bobby),『做愛』是什麼意思?」冷不防地,自從見證這一連串異狀後就很安靜的羅茜開了口,聲音不大,在空蕩蕩的室內迴盪。
孩童的軟嚅聲線與鎮靜語氣略有衝突,但對彼此的熟悉使巴比倫並不放在心上,沒有貿然將她放在不知是否篤實的地面,只是著迷地繞著原處打轉,一面自腦內資料庫迅速攫取對蟲洞、黑洞等概念的資訊——例如前些日子和天文所副教授克里斯多夫討論的祖父悖論——一面應答。
「就是人類以繁衍或不以繁衍為目的的性行⋯⋯」話說到一半,意會到對方「問的」是什麼,以及他在「回答」是什麼,巴比倫這才爆出闖入這鬼地方的第一句髒話:「噢,垃圾,這應該是妳爸媽要教妳的。這下真的必須要找到能回到十分鐘前的那個通道了。」
「那是我不該知道的東西嗎?」見他滿面懊惱,羅茜沒有追問,只是將小小的身軀靠上青年的心口,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撫。
胸前輕柔的觸碰似是蜂鳥在花叢間的振翅,巴比倫嘆了口氣,伸手將環抱孩子臀腿間的雙手往上抬了抬,穩住兩人的平衡,低頭將臉龐貼上對方柔軟的髮旋。
「也不是,只是不是妳這個年紀可以理解的東西。」他說。「老實說,就算是我這個年紀,我也不理解。」
性成熟、性別認同、性傾向、性偏好⋯⋯種種社會學辭令摻雜太多心理學情結,就連巴比倫都不清楚該如何自我定位,實然不該半吊子地涉入這孩子的課題。他明白不過,許多社會規範本質缺乏邏輯,只是由一些似懂非懂的人們掌握話語權,縱是如此,也不應由他決定羅茜如何認識這個世界、性,以及愛。
且不論這憑空出現的房間是虛晃一招,來自某人的惡作劇,或者某種更大的惡意,若那條「規定」便是這個空間的唯一準則——
「小惡魔、羅茜,」巴比倫如嘆息般道,「如果⋯⋯妳再也看不到爸爸媽媽、再也看不到卡洛琳,只能和我『一直』待在這裡,妳會不會難過?」
「我們做錯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
「爸爸說,如果不是神的懲罰,那就是祝福。」羅茜沒有因為這問題、對於失去親人的想像產生惶恐,甚至嚎啕大哭,只是安棲於青年懷中,「那為什麼要難過呢?」
而且還有巴比在,對吧?她又問。
「嗯,我會在。」巴比倫將小女孩攬得更緊,「我保證。」
以我長得無謂的餘生起誓。
〈後話〉
後來一大一小在房間的地板上相擁而眠,醒來時又回到巴比倫的辦公室了。
對此,巴比倫如釋重負,當即決定要將自己那個月的薪資都捐給慈善團體;而見到徹夜未歸的妹妹返家時,卡洛琳激動地淚如雨下,連聲問她跑去哪兒了。
「我們跟著白兔先生掉到兔子洞了。」六歲半的小女孩認真地說,在長姊看不見的角落,以拇指輕點了兩下嘴唇。
FIN.
〖作者的話〗
這個小短篇起於一次寫作練習,最後的手勢有個小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