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世界上所有大型企業,C世代的年會動輒耗費百萬美金,位落紐約的總部更是其中之最,除了宴請各地的供應商舉辦連續一週的年度回顧及來年願景分享外,還會邀請各領域的專家前來演講,扣合其創辦人「組織思維要跟著時代前進與成長」的理念。相較一般公司行號交換禮物或抽獎的酒會,更像是介於感恩節與聖誕假期間的學習研討會,喜好與厭惡者各執一詞,總歸這個傳統已然成型,在後面的日子亦會被人們輕易以「之前不也是這樣」的籠統說詞傳承下去——跟任何在不知不覺中倒下的巨人一樣。
為慶祝公司創立二十週年——不完全是以這個公司名稱起家的二十週年,你知道,一個成功的企業總是有很多前身——今年籌辦委員會更是火力全開,斥鉅資規劃出了七天不同主題的系列活動,加之丹麥米其林餐廳助陣,參與人次及活動人員為歷年最高,在十月底發出邀請函及議程時就引來諸多羨嘆,甚且在新聞上博了一點版面。
然而,人類的悲喜向來都不是共通的。
西元曆的最後一天是當年度納稅截止日,現金流對例行運作何其重要,故資本巨獸C世代自然不可能單筆支付高額的稅賦,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邁爾斯往往會擔負起將財會室同仁推出辦公室、鼓勵他們「多跟其他人聊聊」的責任,自己卻守在電腦前計算集團Q4表現和核對稅費,僅會代替處長參加年會上幾個重要會議、跟營運長對對即將在股東大會公布的報表數字。
可同於各種活動,總有那種缺乏時間管理的講者,自我感覺良好地將台下聽眾的教養視為痴迷,滔滔不絕直到被主持人強行結束話題,這才悻悻然地離開舞台,將被迫縮短時程的殘局與迫不急待離席的觀眾留給接棒的倒霉鬼⋯⋯本想在公開記者會前接收點業界內創新思維、卻無端浪費七十八分鐘看了兒戲般的3D列印雛形(prototype)打樣的邁爾斯就是這樣遇見倒霉鬼巴比倫的。
縱是經驗老道的演講者,未上台見座席霎時空了大半也會被動搖,遑論「反熵是否為企業管理的唯一路徑」這種狀似誰都能說個幾句的主題,還有螢幕上看起來像用PowerPoint基礎模板做出的投影片——邁爾斯不理解演示組難道沒有事先審核過嗎?套一句露薏絲常常掛在嘴上的,「這根本是毀滅人類文明級別的直男審美!」——乃至封面頁的「物理學教授」頭銜,饒是不抱期待的邁爾斯也不免心生怯意,內心掙扎著去外頭找孟斐斯喝點薑汁汽水是不是個更好的選擇,幸也不幸,還沒等到他做出決定,別上耳麥、踏上講台的巴比倫已經先行阻斷了那條退路,面上沒有帶笑,以平淡的口吻開場:「這人數出人意料,比我平時公開課的學生要多了。」
聽眾中發出鼓舞性質的笑聲,但這也沒讓台上的人產生情緒波動,僅是不甚在意地聳聳肩,繼續道:「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設計的,但首先,我想感謝上一位講者,因為他簡單明瞭地示範了熵是什麼:讓一個有秩序的系統或規律陷入混亂。」
這下連邁爾斯也笑了出來,坐直了身子,像個小學生將雙手搭在大腿上,認真地聽語氣慵懶、眼睛卻很亮的正教授侃侃而談。
嚴格來說,巴比倫不是出色的演講家,懂得如何鋪成收尾或用吸人眼球的故事行銷法,談吐間的隨意也可能被有心人士詬病難登大雅之堂,不過他身上有種人格特質讓邁爾斯深有共鳴,便是談及自身專業時的嚴謹,以及隱於那種嚴謹之下的熱忱,那種熱忱使他即便對熱力學所知甚少,對那些聲稱可以解開宇宙命運的方程式如聞天書,也忍不住想要聽對方多說一點。
顯然物理學教授也並不享受在商務場合高談闊論,因而就算被壓縮了講壇時間,仍比表定時間提早了十分鐘結束,在無人響應的問答環節神態自若地以一句「沒有問題沒關係,畢竟如果連你們都對科學瞭若指掌,我就要擔心我那些學生的畢業出路了,就業輔助站可不會放過我。拜託你們在你們的領域活躍就好」收尾,在掌聲中從容下台交還設備。
見席間有個穿黑色連衣裙的年輕女性走到巴比倫跟前,邁爾斯當即從座位起身,三步併兩步走上前,見那名女子面露驚訝,他連忙釋出善意,說自己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女士優先。
「噢,別在意我,我是跟他一起來的。」女子簡單解釋後做出承讓的姿勢,詫異神色已轉為溫婉笑意,連帶清麗的眉眼也彎了起來。「只是很少見到理學院以外的人會追問巴比⋯⋯教授。」
在公眾場合聽來富有深意的暱稱似流星稍縱即逝,讓邁爾斯睜大眼,就見連在台上都泰然到漫不經心的巴比倫搔亂了頭髮,別開眼訥訥道「這是我的妻子」,就見年齡跟邁爾斯相仿的女子露出笑容,整個人的氣質也如像是點亮燈泡的聖誕樹,溫暖又甜美。
「幸會,教授和夫人,我是C世代的首席精算師邁爾斯,關於這次演講的主題還有一些問題想要深入討論,可惜十五分鐘後我有個會議走不開,希望能跟教授約個時間私下聊聊。」
不同於聽見稱呼笑彎眼睛、說「叫我羅茜就好」回以招呼的女子,聞言,巴比倫眉頭深鎖,像是提前一整年規劃好的滑雪之旅被貿然打亂,也好像面對一個堪比波茲曼大腦[1]的悖論。為保持投影效果而保持昏暗的講堂中,髮間夾雜幾縷歲月的白,使他遲遲沒有下文的反應看來拒人千里,但離得近的邁爾斯有種幽微的感覺,那種猶豫不是針對他,而是巴比倫內在的鬥爭,這讓他一時產生大相徑庭的聯想,好像在超市貨架前頭對兩種巧克力猶疑不決的小男孩。
最終,在羅茜以手肘輕碰巴比倫的手臂、低聲提醒「人家等等還要去開會呢」後,後者才像回過神,清了清喉嚨對邁爾斯道,「我們要搭晚上八點多的班機,所以最晚四點半就得過去甘迺迪機場[2]了。」
邁爾斯眼睛立時亮了,比出沒問題的手勢,說自己三點時會造訪兩位下榻的飯店大廳,他可以跟飯店經理借個小型的會客室——巴比倫擺了擺手,問附近難道沒有比較像樣的義大利餐廳嗎?他嘗試過在亞利桑那找好吃的潘多酪麵包[3],但失敗了,看看大城市有沒有機會找到。
聽見美食精神大增,長期駝背的邁爾斯都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膛,差點脫口而出「那有什麼問題」,話到舌尖轉為「我會妥善安排的」,跟羅茜簡單交換個通訊方式——除了電子郵件,少年成材的怪胎教授半年十個月才上一次社交軟體回訊息,也是很正常的吧?——後,便踏著過度雀躍的腳步到外頭熱絡的酒會,找孟斐斯分享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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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會——就如沒有發生大規模疫情、金融衰退、貿易戰的其他年度——在一派和樂融融裡落幕了,站在談笑自若的執行長身旁的邁爾斯總算安全下莊,心裡默默盼望各家媒體能卡掉照片裡似葉尖枯萎的英桐般僵硬的他,轉念又想,這種賓主盡歡得不真實的氣氛真不會引起更多陰謀論嗎?罷了,他只是個按計算機的人,公關部和業務自然會去處理那些爛帳。哈,雙關語!
見他鏡片後視線飄移,姍姍來遲(刻意的,在場內部人士都知情)的閒散部長知他又在走神,拱了拱他的腰側示意可以先離場,讓他的肩膀登時鬆了下來,欠身往後讓出位置,盡可能不引起過多注目的踏出會場,逕自往頂樓的停車場走。
難得地,能訂到這間一位難求的義式料理是托孟斐斯的福,聽說這店到隔年聖誕都是滿的,邁爾斯只覺荒謬得離奇,一度吐槽想要吃到這間店也得活得夠長。孟斐斯曾大略說過餐廳注資者是自己的遠親,好像是什麼表姑丈的媽媽的堂姐妹的誰,在注意到他目光開始迷離,腦中的心智圖也纏成亂麻時,孟斐斯決定閉上嘴,簡略以一句「細節不重要,反正位置我搞定了,好好聽你的物理學吧,大熊寶寶」作結,然後一邊揉捏他的後頸——平時孟斐斯老愛摸他的頭,可是今天為了上鏡,設計團隊特意幫他噴了定型髮膠——一邊將訂位資訊轉給他。
他抵達餐廳時,教授夫妻已經到了,在人生嘈雜中對著義大利文多於英文詞彙的菜單交頭接耳。巴比倫和羅茜已經換下了正裝,在節日指向性濃厚的裝飾中,他倆衣著色調明亮,不是那種飽和度太高的色彩,邁爾斯很難找到具體的詞彙描述,直想起兩人來處的南方陽光。
「抱歉,我來遲了。潘多酪我事先訂了,兩位如果還未用過午餐,這間店的千層麵據說很好吃,有個義大利老媽媽會用自己的獨門菜譜料理,在裡面加一點烤櫛瓜和小玉米⋯⋯」其他同事定會為邁爾斯此時娓娓而談的模樣驚異不已,而席間唯二的聽眾僅是像著迷於睡前童話的孩子聽著,直到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就見羅茜一點也不在意地笑著說「聽得我的饞蟲都跑出來了」,巴比倫也是一言不發的點點頭,任他接下點餐的重責大任。
在邁爾斯努力思考哪些聰明話適合用餐時,巴比倫不喜不悲地定定看他,倒不至於咄咄逼人,好像午餐時間站在空碗前盯著主人的大狗,讓他說到一半的冷笑話在結巴中不了了之,轉而切入重點。
「——是了,先感謝教授接受我的不情之請,有個問題⋯⋯不是基於公司的立場,只是出於我⋯⋯我個人的好奇,想要請教授以您的角度幫忙解惑。」他嚥了嚥口水,話還沒說到點,耳尖就飛快地紅了起來。「這世紀以來,許多人開始檢討超大型企業及顧問公司,以高科技、持續改善(continuous improvement)或效率提升之類的好聽話,漸進式地剷除基層到中階主管,進而創造更去人化的組織結構,一點一點推翻二十世紀累積下來的東西,有人甚至說,這些人在『毀滅美國的中產階級』⋯⋯對於這個論點,您是怎麼看的呢?畢竟如同早上演講提到的,無論是企業管理或身而為人,終極關懷是反熵(εκτροπια),如果遵守秩序與制約的系統是一種、呃,怎麼說,『正義』或『善』,那這一切究竟出了什麼錯呢?」
邁爾斯盡可能誠實,可他底心的疑問太過私密,難能不假修飾便訴諸他人。他想問,難道那只是我在同溫層裡的自以為是嗎?身爲這個巨大結構體的一員,我也是個壞人嗎?
話聽到一半,巴比倫就將兩隻手肘擱上了桌面,身子前傾,將下巴靠在交扣的十指上頭。這坐姿太具侵略性,在本該同樂的餐桌上尤其如此,可他的眼神那般專注,讓人輕易相信他是真正在「聽」,而不是像許多現代人的聚會,只以物理存在來假裝自己對談話或談話者感興趣。
「你是負責裁員的人嗎?」半晌,物理學教授拋出一個跟前言後語並無直接關聯的問題,讓邁爾斯愣了一下。
「嚴格來說,不是,我只是個⋯⋯有些人會說我是那種比較厲害的會計師,習慣用數據說話,看公司裡面哪些部門沒有發揮到年初設定的標準、我們又在哪些地方花了比預期更多的錢,提供這些『事實』和『證據』,讓管理層評估是不是應該在哪些地方設下止損點⋯⋯」
「儘管那些『事實』和『證據』可能有盲點,因為人類行為無法全數量化成數字?」
敏銳得近乎尖銳的論點讓邁爾斯語塞,末了還是重重點了頭。
忙碌的服務生在沉默中適時給他們添了水,他沒有仔細看,隨手拿了桌上一個玻璃杯就喝,入口才發現是白蘭地,懊惱晚點得叫孟斐斯來稍他一程。巴比倫也不著急,好一會兒才說:「老實說,就像我想不明白你們公司為什麼會找我來講那個專題,我也不覺得自己是跟你討論這個問題的最佳人選。」
先告訴你結論吧,我個人覺得,人類就是這個宇宙中最失序的東西。不是壞的意思。巴比倫雙手一攤。
這話鋒走向讓邁爾斯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做出求知若渴的樣子,聽他繼續說。
「數學是不能證偽、解釋現象的語言,我跟你一樣相信數字,因為數字比人誠實多了。我不是心理師或人類學家,比起揣測人類語言的暗示及企圖,數字符號通用多了,無論哪個國家都能看懂——可是當然,這背後也藏著悖論,那就是很多數據源於不夠誠實的人類。大腦是我們已知最精密的儀器,可是人心有時會藉由刻意的矇蔽去影響那種精確,像是用缺乏校準效力的機器量測、生產東西,結果當然是垃圾進,垃圾出[4]。」巴比倫拿起隨桌附的乾麵包,撕了三分之一放到羅茜的盤中,見她沒有排拒,就將剩下的撕成一塊塊,蘸著盤子上的橄欖油吃了起來。
「有一派人說,未來是上天的食譜,浪漫主義者稱之為命運,悲觀者稱之為宿命。且不論這算是基本教義派[5]或自由派什麼鬼的,我不信教,總之,回歸生物學,人類沒有自己想得跟電腦程式差異那麼大,物種基因往往決定了它們生命的軌跡,一如編碼決定程式的走向與呈現。」
「很多醫學期刊經實驗與數據證實,煙草、海洛因、高油高糖飲食對人體有害,既然如此,為什麼人們還是對這些糟糕的玩意兒樂此不疲呢?因為那些東西容易刺激我們的腦子產生多巴胺,而多巴胺是一種可以帶來愉悅感受的物質——」
「如果造物者認為這發明是個好主意,要不是祂是個蠢貨,跟祂的造物(人類)一樣,不然就是祂把這東西當作人類的牢籠,因為人類的出廠設定也被設計得很容易被感知欺騙。」
羅茜「嘖」了一聲,聽得入迷的邁爾斯面懷歉意地看過去,想問是不是有招待不周之處,就見她依舊安靜地低頭吃著剛上桌的蘑菇濃湯,彷彿方才略帶抱怨意味的提示只是錯覺。
「抱歉,她老家是虔誠的清教徒。」巴比倫不以為意地聳肩。「我家差得也不算太多,只是我家信的是班傑明[6]。」
邁爾斯努力繃著臉才沒笑出來。
「噢,謝謝,放在桌子中間就好。」將身子往椅背靠讓侍應生上菜,巴比倫先是被蒸騰著熱氣的莫札瑞拉起司迷了眼,羅茜從旁切開千層麵,橫剖面的黃綠橙紅與肉醬香氣交織成完美的協奏曲,讓人食指大動,他們像是觀賞一場絕佳的表演,在驚嘆之餘小口嚥下冬季中格外美味的異國佳餚。
他們在美食花了足以讓三人都心滿意足的時間,羅茜選的那支白葡萄酒口味清雅,搭配味道豐裕的番茄肉醬(ragù alla bolognese)很解膩,連食量不大的物理學教授都多吃了兩口麵。酒足飯飽之際,他們終於等來了今天的重頭戲,外頭灑滿雪白糖粉的星形糕點像極了孩提時代的夢,香草的甜味讓人魂牽夢縈,直觀地召喚起所有關於聖誕的情感記憶。
餐廳在潘多酪麵包的原始基礎上做了點變化,在實心的糕體裡挖洞放了冰淇淋,製造出熔岩蛋糕的視覺效果,不僅豐富口感,也減緩了顧客飽嘗大餐之後腸胃的負擔。沾著糖霜及香草冰淇淋的糕體確實像是被雪水覆沒,巴比倫看著妻子用嬌小的手掌扶著刀叉,流暢地順著蛋糕的稜角切成大片,接著轉成水平狀,切成能輕易入口的大小。
「你知道,大眾上一次熱衷於討論科學家——我說的是數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在內的這些人——甚且用『英雄』稱呼這些人,是在什麼時候嗎?」像是在聖誕樹下靜待拆禮物的孩子,巴比倫冷不防說起一個無關的話題。「不是只有少數人記得頒獎時間的諾貝爾獎,也不是史普尼克發射成功[7]的時候⋯⋯」
而是發明原子彈的時候,戰爭的時候,很多人死掉的時候。說起這話時,他的態度毫無波瀾,彷彿只是隨口一提下一輪寒流報到的時間。
「回到你的問題,雖然我前頭好像說了很多人類的壞話,但我不會說自己是對的,或你說的?『正義的』或『善的』。」插起一塊小蛋糕塞進嘴裡,溫軟綿密複合冰涼的香甜滋味在嘴裡散開,讓他好一會兒才能再接話:「不管物理學家也好,天文學家、恐龍學家也好,所有人類已知的理論都是在實驗室或具有預設限制下所成立的『真理』,可是適用於更大的世界的『真理』,往往都是打破原有立論後,才被發現的。」
邁爾斯隱約知道他想要說什麼,可那一點光亮太縹緲,他暫時還抓不著。
「舉例來說,現代許多工程設計或製程改善聲稱『為人性服務』、『傻子都能幹(fool-proof)』,可這似乎也變相弱化了人類固有的勞動模式,或者說,生存模式?在演化史中,古人類歷經幾千、幾百萬年才成為直立式人類,不同於其他生物,騰出雙手做其他的事情,可如今,一個產品創新就能扭轉這些,你能想像未來的人類會長成什麼樣子嗎?或者,需要長成什麼模樣?」
「撇除物種演變這種長時間維度的結果,單單是生活模式就能影響一代人的思考模式。像你們公司,許多找上我談熵增定律的人相信系統,相信秩序;可在我看來,就算實驗室裡也可能發生意外,實驗數據也可能不理想,更何況是跟人有關的一切。這些人相信的東西沒有錯,只是那就跟所有理論一樣,若要得到完美的結果,必須建立在一個完美世界裡每個人、每個要素都達到完美條件的前提上。」
「你想要讓不完美的人完成一件事,所以你設計了有防呆機制的工程,任誰在那個崗位上都能產出完美的產品。他這麼做了,成果很完美,但他也被寵壞了,以為四十分的付出就能得到九十分的成果,甚至為此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的人生何必要求更多。一段時間後,那條產線停了,他開始製作新東西,發現事情總不如自己所想的順利,甚至更糟,他開始埋怨世界、埋怨這個產品、埋怨你沒有設計容易一點的操作標準⋯⋯你希望他變成一個可以獨立作業的人,可事實是,他變得依賴性更強。」
「這跟有沒有系統不完全存在線性關係。你想要得到什麼,但事與願違,本來就是一件正常的事。」
「人之所以相信秩序或規律,多半是因為恐懼失序或未知。可是恐懼很難讓人成長,就像系統一樣,你只能在已知中趨於穩定、得到掌控感,不過那是這個系統的限制,不是身而為人的限制。就我的人生來說,我所經歷最好的事都是熵增的產物,而在一次次推翻原有系統,重新定錨,擴充原有定義的不足,是我的個人哲學。」
「我這輩子沒管理過什麼人,也不知道這些話對你算是熵增或者熵減——或許以上皆是?畢竟沒人說在數學上不成立的,在語文上就一定不成立,大眾心理學還是暢銷書裡常有這種似是而非的論調,我沒有研究得太深入——但我認為,沒有人可以完全『毀滅』什麼,文明與歷史自己會留下足跡,更不用說是一群人,遑論刻在人類基因深處的除了生存本能,更是自我毀滅的能力。比起被其他人摧毀,人們有百萬種能讓自己不體面地死掉的方法。」
「就算真的有微小的機率,中產階級會『消失』好了,那讓我想到克耳文[8]。他說,熱量做功是個不可逆的過程,單一熱源所產生的能量不可能完全轉化成功,因此由功全數轉化成熱,再由熱轉化成功是沒辦法支持第二類永動機[9]的設計。可在這表述中,讓我最感到好奇的是,那些在轉換中沒有變回熱的能量,會不會生成什麼更有趣的東西呢?」
要不然,融化的冰淇淋怎麼會吃起來比原來更加美味呢?語末,他朝眉頭逐漸鬆開的邁爾斯眨眨眼,又往嘴裡塞進一口甘美濕潤的蛋糕。
不知怎地,隔壁桌次的客人忽然在這時高歌《紐約童話》[10],服務生也加入了次段帶有戲謔口吻的你一言我一語,招來更多人的注意。邁爾斯認出離得近的其中一員是近期炙手可熱的舞台劇演員,見教授夫妻饒富興味地看著這餐間小插曲,他也不攪擾,只是同其他顧客在一曲結束後不吝致上掌聲。
羅茜笑道,以前聽人說的沒錯,在紐約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邁爾斯點點頭,想到什麼,又搖了搖頭,笑著回答:「可能是加了一點熵調味的聖誕奇蹟(the magic of Christmas)吧。」
FIN.
[1] 波茲曼大腦(Boltzmann brain)是在熵的隨機漲落中,由於極罕見地脫離熱力學平衡狀態而產生的自我意識體。該理論是一個物理學的思想實驗,例如在牛頓力學中,理論上,所有的原子都可以通過反彈然後與另一個原子結合的方式,在純粹的偶然機會下組裝成一個功能正常的人腦;但在平均機率上,這種隨機機率發生需要經過的時間比我們目前宇宙的有生之年還漫長。
[2] 約翰・甘迺迪國際機場(John F. Kennedy International Airport)位於皇后區牙買加(Jamaica, Queens),是美國紐約市的主要國際機場,亦是紐約機場中最繁忙者,蟬聯全美第十三繁忙機場及全北美國際旅客吞吐量最高者。
[3] 潘多酪麵包(Pan D'oro)又稱「黃金麵包」,是起源於維羅納的義大利傳統甜麵包,以特殊模型烘焙成切面為八角星形的錐台形狀,脫模後再於糕頂灑上香草味的細白糖粉,摹擬阿爾卑斯山白雪皚皚的山峰,用於慶祝聖誕佳節與新年。
[4] 垃圾進,垃圾出(Garbage in, garbage out/GIGO),是電腦科學與資訊通訊技術領域的習語,說明如果將錯誤的、無意義的資料輸入電腦系統,電腦也一定會輸出錯誤、無意義的結果。
[5] 基本教義派也稱「原教旨主義」、「原理主義」、「基要主義」、「基要派」,是指某些宗教群體試圖回歸其原初的信仰的運動,或指某些群體嚴格遵守基本意識形態、理論體系或原理的立場。
[6] 班傑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是出身清教徒家庭的傑出政治家、外交家、科學家、發明家,亦是美國國父、開國元勛之一,被印製美國硬幣或紙幣(半美元硬幣/一百美元紙幣)上。美國俚語代指「百元鈔票(金錢)」之意。
[7] 史普尼克危機(Sputnik crisis)是指一九五七年蘇聯搶先美國成功發射史普尼克1號人造衛星的重大事件及冷戰轉捩點,引發了美國太空總署的成立和兩個超級大國之間持續二十多年的太空競賽,亦令西方世界陷入一段恐懼和焦慮。
[8] 第一代克耳文男爵威廉・湯姆森(William Thomson, 1st Baron Kelvin),即克耳文勳爵(Lord Kelvin),是北愛爾蘭出生的英國數學物理學家、工程師,也是熱力學溫標(絕對溫標)的發明人,被稱為熱力學之父。
[9] 第二類永動機原理為從海洋、大氣乃至宇宙中吸取熱能,並將這些熱能作為驅動永動機轉動和功輸出的源頭,已被熱力學第二定律宣判無法實現。
[10] 棒客樂團(The Pogues)《If I Should Fall from Grace with God 若我失去了上帝的恩典》〈Fairytale of New York 紐約童話〉,一九八八年。
【作者的話】
讀到《顧問公司麥肯錫是怎麼摧毀中產階級的》一文時,我就決意要寫這個故事,因為那不僅是邁爾斯的疑問,也是我的疑問。
在離開第一份工作前夕,我跟職場上的前輩聊到職涯發展。我說,我想將專案管理的能力與職務發揮到最大,設計出以防錯工程製成的產物。
前輩問,那你覺得,現場那些人會不會因為這樣變成你要設計更多防呆機制的模樣?
至今我仍回答不出一個自己滿意的答案,畢竟勞動異化(Alienation of labor)確實也是這樣的產物,或許試圖在資本主義巨獸下變得「更好」,本質上不過是用以自欺欺人的鴉片。
像巴比倫說的:「你想要得到什麼,但事與願違,本來就是一件正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