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蘇沂
句點。
當手機傳來葉緋的簡訊時,我就有了這樣的預感,清楚明白的預感:句點了。
那天我打了整晚的電話給她,可能我是想要解釋,可能我是想要挽留,可能我只是單純的想要聽聽她的聲音,可能……不曉得,誰曉得;我只曉得她沒接她不接,不想接,她人可能就站在手機旁邊凝視著它絕望的無助的響起,但她不接她沒接不想接,她冷眼旁觀,無論是絕望的手機,又或者是即將句點的愛情。
我們的愛情。
當腕上的時針沒事般的走過十二點時,我嘆了口氣,告訴自己好了夠了可以了,放下手機我打開電腦訂了張飛往東京的機票,接著隔天,我獨自飛往東京,去看雪,獨自繼續原本應該是兩個人的旅程。
「雪是上帝對戀人們的祝福。」
當飛機起飛時我想起葉緋曾經說過的這句話,我想起她的笑、她笑裡的溫柔,彷彿是專屬於我只為我而存在似的、那溫柔,我好愛她的笑她笑裡的溫柔,我知道我說過了說過很多次了,可是有些事情是說再多次也不足夠的,而有些事情是錯過了就不再有的,例如她的笑,例如……
當飛機降落時我把臉上的眼淚抹乾,然後對好心問我怎麼了還好嗎的空姐說聲謝謝換得她的一句旅途愉快之後,我下飛機,去看雪,或者應該說是、上帝收回的祝福。
還有,過完我最後的2005年。
而我只是在想,如果真的是不得不的句點,那麼我寧願以逃避的姿態拖延,我不要我們在05年就分手,我們相愛於05年,我希望我們起碼能愛過這一年即使是拖延,打從心底我是這麼自私又幼稚的希望著。
絕望著。
05年的最後一天我回來,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閒置幾天的手機,手機已經沒電,消耗電量的不是葉緋卻是我的客戶們,發現這點時我真的很想笑,縱聲大笑。
「嘿!我的愛情就要死掉了!而你們依舊只在乎我的作品發稿了沒?如果哪天我快要死了,你們的反應是不是:哦,那真可惜,不過可不可以在死之前把稿子發過來,越快越好!」
對著手機我笑著氣著吼了這堆,那個畫面真的很神經,而最神經的是,好幾度我甚至真有股衝動想一個個的打電話去親口說這堆神經,不過還好我沒有,還好霈霈的簡訊攔住了我的注意。
對不起。
簡訊上只簡簡單單的這三個字。
對不起什麼?為什麼對不起?又誰才該對不起?我們只是睡過覺的朋友不是嗎?我只是真的害怕失去於是隱瞞不是嗎?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不是嗎?從頭到尾至始至終都是我的錯不是嗎!
懷抱著這惡劣的心情我側頭睡去,再醒來是被手機吵醒,轉頭我先看了窗外:黃昏,低頭我看了來電顯示:葉緋。
那是第一次我發現自己居然不想接她的電話,我害怕她即將說出的句點,以甜美卻殘忍的聲音說句點。
那麼甜美的聲音怎適合殘忍?
我還是接起,在七響之後,還是想聽她的聲音,還是。
在那通電話裡葉緋沒說句點,只說了她快下火車,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101的跨年煙火?
「好啊。」
我說,笑著說,鬆了口氣的說。
在那個當下我真以為這是夢,不過是場自尋煩惱庸人自惱的夢,葉緋取消旅行是因為她臨時有事忙或者她氣我臨時缺席但如今她氣已消,沒事,我們沒事,沒有句點,我們依舊能愛過06年,愛向下一個十年,陳奕迅唱的《婚禮的祝福》會只單純的是首歌,而不是我的夢魘,不是。
「我想搬回台中。」
在煙火結束、倒數過後,2006年的第一刻,我說。
這句話我以前就說過了,什麼時候哪個場合忘記了,但記得當時葉緋的反應是甜又柔的笑著說:你等不及高鐵完工啦?
而此時的此刻,葉緋的臉上沒有笑,她反而沈默,令人不安的沈默,令人明白的沈默;簡是像是過了整世紀那麼久之後,才說:
「不如就直接搬去我的公寓吧,反正那裡我也用不到了。」
「什麼意思?」
「我要去留學,決定好了,一早的飛機,那公寓不住了。」
「那算什麼?分手費?」
「如果你這麼想會比較愉快的話也沒關係,但我只是單純的不想再踏進那裡了,那張床那沙發那浴缸那裡的一切都變得令人窒息了。」
因為你。她沒說,但卻再清楚明白不過了。
她沒說的還有霈霈,我們都心知肚明的那晚。
「那是我們交往之前的事、葉緋!那時候我根本--」
「那又怎樣呢?」打斷我,她筆直的望著我,「或許在你眼中我也不過是睡過覺的朋友,常睡覺的朋友,不是嗎?」
怎麼是!
「我只有妳,只愛妳。」
搖頭,她說,堅定的說:『我混亂了、蘇沂,混亂了。我來是相信你的,相信我們的,可是從那天之後就不行了,我腦子鬆掉了,我每分每秒都想著你在哪裡和誰在一起?你睡過誰你又睡了誰?你為什麼喜歡東京你為什麼喜歡我?我想起你前女友我想起你前房東我又想起霈霈我甚至想著還有哪些我不知道的女人!而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嗎?你的女生朋友太多了,你和太多人的名字牽連在一起了,太多了!
「我們愛的太快了、蘇沂,太快了。快的沒辦法停下腳步思考我們適不適合我們為什麼相愛我們有沒有未來,五天,這五天我滿腦子想啊想的就這些,你和我、你和她們,接著我承認我受不了我承認我快瘋掉,我受不了每天每天提心吊膽疑神疑鬼我受不了原來我也有猜忌善妒的那一面、如果不是因為你!
「或許這是個對的時間點,讓我們剛好能停下腳步想清楚,暫時分開來想清楚。」
「然後呢?」
她沈默。
「妳要去哪裡?」
「東京。」
「妳要去哪裡!」
嘆了口氣,她坦白:「美國,有個表姐住那裡,所以我爸才放心才同意,但我不想告訴你是哪個城市甚至是東岸還西岸。我怕你來找我,我更怕你沒來找我,我不要每個街角每個路口都以為會遇見你都希望會遇見你,而這正是我想要離開的原因,不是嗎?」
為什麼是?
「去多久?」
「不曉得。」
「我等妳。」
又沈默。
「咖啡機……」突然的、她說,「樣品屋的咖啡機我搬回公寓了,送給你的、是霈霈說的,我不知道她幹什麼突然說這個,我心想這是不是你們的某個暗號哪個回憶我--」
她哭了起來,泣不成聲,在葉緋的眼淚裡,我終於明白,以前,當女孩為我哭泣時,我會覺得那是因為她愛我,而現在,當我愛著一個女生時,我絕對不會捨得讓她哭。
多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她哭,我希望我們會有再見面的一天,我不覺得我們分手了,我們只是暫時分開而已。
只是這樣而已。
能不能只是這樣而已?
葉緋不讓我送機但我堅持,她沒騙我,她去的是美國,她買的是單程票。
「你有我的鑰匙。」
在機場大廳裡,這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等妳。」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蘇沂--」
「嘿!這樣吧?哪天妳回來時發現信箱裡有份我寄的包裹,包裹裡是我還回去的備份鑰匙,那麼就代表我等夠了我等累了我要去愛別人了我變成妳覺得應該是的那個蘇沂了,好嗎?」
機場的廣場響了,而當下我真覺得她會把手中的機票撕掉,以她一貫的溫柔說聲去他媽的我不走了,可是她沒有,她起身,她轉身,她要離開,還是要離開。
「所以,別忘了回來看我?」
她沒回答,她只說了再見,然後走出我的視線,沒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站在原地呆望著她的背影完全消失無蹤之後,我才走,走回我的2006年,只剩下我自己的2006年。
我們沒有分手。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於曾經擁有。多風涼的一句話?
我沒搬進葉緋居,我受不了在那裡我們曾經那麼甜蜜而今只剩下我獨自回憶,我反而走進樣品屋問他們這裡可不可以賣給我?因為我的開始在這裡。他們的反應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瘋子,我感覺他們不但不想賣給我而且他們還希望我馬上就離開,沒想到06年的第一天我會是這樣子開始的。
離開時我望了咖啡機一眼,是個陌生的咖啡機沒錯,霈霈為什麼特地要求咖啡機送我?我從來就只喝ucc不是嗎?為什麼?
我沒再見過霈霈,整個2006年。
整個06年我工作,並且開始挑稿子接,我已經沒有經濟壓力我甚至賺了不少的錢我於是允許自己只接喜歡的工作,雖然我不知道剩下的時間我能幹嘛我要幹嘛我想幹嘛我只知道我們沒有分手。
我們沒有分手。
七月時我照例去了趟東京,去七天去朝聖流行,走我走過的地方走我沒走過的地方,整個七天我沒開口說過話;回來時我收到米馡的留言,我立刻回了電話,當晚我們約好見面,地點就在我們第一次共渡晚餐的飯店。
「好久不見,幾年啦?」
「久到忘記幾年了。」
她笑了,然後照樣造句:「久到我被整個出版界羨慕。」
「郭台銘買下你們出版社還指定妳是老大?」
她又笑了起來,但我想應該不是這些對話,而是有其他更令她開心的事;我發現今晚的米馡比我記憶中的亮麗許多,我猜想這是她今晚約我見面的真正原因,但我忍著沒問,我等著讓她自己說。
「你不會拒絕我發的封面稿,如果他們曉得你還是只拿最初的價碼八成會嘔死吧!好幾次我真的差點忍不住炫耀。」
「可以炫耀沒關係啊,就讓他們嘔死吧,誰叫妳是我最初的貴人。」
「或許這幾天就這麼做。」重點來了,「我要離職了,就做到這個月底。」
「結婚?」
「猜到的還是聽說的?」
「猜到之後聽妳說的。」
然後她笑,在笑裡米馡提起她的未婚夫:今年春酒時飯店門口的邂逅,搶搭計程車是原因,後來他們決定shire車程因為反正方向相同,在第一次的車程裡他們就發現彼此吸引而這正是他們決定shire車程的原因;這份好感持續到米馡下車時男方決定不可以就這麼錯過,於是他做了早就該做也早就想做的事情--她向米馡要了電話,然後……
「會不會很電影?」
「他媽的電影透了!其實只是妳編來騙我的故事吧?」
又是笑,笑的太甜,甜幸福。
男方是個批發商,大米馡兩歲,三十八歲還沒結婚也沒結過婚,年輕時應該是個到處吃鱉的宅男工作狂,年紀夠時這反而成了他的優點;難以置信還有這種好男人、米馡笑著說。
「而且讓我遇上還沒錯過。」
「是他運氣好,今年過年他肯定一早就上龍山寺拜拜。」
「你喲……」
結婚後米馡會搬回台南,在台北獨居工作十年超過,她發現自己再也受不了這城市這辦公室甚至自己是主管的這件事,於是當男方提出這個要求時、她一點猶豫也沒有的就答應,她打算專心待產--雖然已經是高齡產婦的年紀,但他們還是想要努力嚐試擁有自己的小孩。
「巷口的黃妹你記得嗎?那隻流浪狗。」
我記得。
「牠也會跟我回去,因為房子夠大,而且還有個前院讓牠自由走動。」
「應該的,誰叫妳把牠結紮。」
「你喲……」把過於炫耀的幸福整理好,「喜宴在南部,跨年那一天,你能來嗎?」不等我回答,米馡很過意不去似的又說:「不用勉強沒關係,太遠了我知道,而且那天你應該會想和女朋友出去玩吧。我只是想當面告訴你這件事情而已。」
「我會去,我想去。」而她人在美國,我們還沒有分手,「會穿上我送妳的婚紗嗎?」
「早就穿不上啦。」臉頰抹過甜甜的紅暈,「以前還可以的,好吧我承認沒事就會穿來自我滿足一下,反正也只有貓看到。」嘆了口氣,嬌羞的那種:「但現在被他養太胖啦,他喜歡下廚,剛好我不愛下廚,呵。」
「總之,恭禧了。」
「你那天會帶女朋友來嗎?」我楞了一下,「一直就很想看看她。」
「可能沒辦法吧,她人在美國唸書,今年的事。」
「這樣啊。」
「等妳的滿月酒再帶去見習。」
「呵。」
「要快哦。」
「你喲……」
06年最後一天我搭飛機南下參加米馡的喜宴,接著在陌生的旅館陪自己倒數和自己跨年,那天晚上霈霈打了幾通電話給我但我沒接,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我望著手機孤獨的響,這是我們第一次不再共渡的跨年,我們,我和葉緋。
我覺得好寂寞。
07年第一天我搭高鐵回台中,這是高鐵通車的第一天,而葉緋不曉得知不知道這件事。
「嘿!我們終於等到高鐵了。」
在高鐵車上我打她的手機留下這留言,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聽到,我希望她能夠聽到,我從來沒有忘記過的,我們一分一秒一言一語一顰一笑,我們沒有分手。
沒有分手。
隔天我給自己買了個房子在台中,有點衝動我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要這麼衝動。
蘇沂居就在葉緋居的不遠處,樓中樓的公寓,樓中樓是我之所以買下它的最大原因,我想紀念我們發現彼此相愛接著勇敢相愛的那個樓中樓夜晚;那時候我們還沒相愛,那時候我們正準備彼此相愛,那時候……
放假不難,難的是收心;在蘇沂居的第一晚我想起葉緋曾經說過的這句話,愛人不難,難的是不愛;接著我想起我接腔的這句話,老天爺!都已經過了兩年為什麼一切還記憶如新?她已經離開了整一年為什麼我對她的思念不減卻反增?他媽的明明我們還相愛為什麼卻只能夠分開?
我是個不值得留戀的人了?
葉緋回來過,夏天時我去了一趟葉緋居發現這一點,我發現她回來過又離開的痕跡,可是她沒有找我,還是不想見我,她可能只是想看看我把鑰匙還給她了沒嗎?
鑰匙我還留著,我還在等她。
我們沒分手。
沒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