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老師 (1)
在圓圓的眼鏡後面是一位嬌小而有年紀的女士,斑雜的髮色顯現出她似乎度過了許多智慧的歲月。第一眼看見她,只覺得她渾身散發出溫溫和和的氣息,正如她的姓氏「溫」一樣,微笑著招呼我,引領我進入小房間,聲音柔柔的,將自己和他人的頻率調到一個和緩悠閒的節奏。
我感受到她的頻率,但卻對不上焦,因為我正處於一個高度緊繃焦慮的情緒狀態,就像是拉飽了的弓,隨時都騎虎難下的要蓄勢待發。我的語速極快,深怕跟不上時間的流逝,在小房間裡面,我像是個貪婪的獵人,對準了時鐘,說出的每個字句都是子彈,迴盪在小房間四圍的牆壁上。溫老師卻好像渾然未覺,一派悠哉卻又專注耐心的聽著我說啊說啊說著過往的種種不堪。
忽然我停了下來,也許是講到累了,我開始啜泣,一邊啜泣一邊又開始嘮叨著,埋怨起自己本身。
溫老師這時開口阻止了我。
「我聽到了妳對自己有批判,甚至有一點憤怒,對不對?」
「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論妳所要決定的事情是甚麼,重要的是自己的狀態。」
我知道溫老師是個溫柔的傾聽者,但我更希望有人能夠幫助我做一些我難以決定的決定,她提出的「自己的狀態」讓我感覺自己暫時脫離了優柔寡斷的地面,達到另外一個安定自己的高度。
「萬事都互相效力」,她知道我對這一句話很熟悉,卻不料我接了經文的下一句「叫愛神的人得益處…… 可是我愛神嗎?我不知道。」
一反之前的專注傾聽,溫老師開始說話了。她說,愛不愛這個可以先放在一邊,我們相信每個決定如何,只要自己的狀態是好的,凡事都是好的。將自己調整成接受自己的樣子,常常在心裡面對著自己說「謝謝你,對不起,請原諒,我愛你。」
我知道這四句話的出處是《零極限》那本書。
「那我明天到底要不要送文件出去啊?」我問。
「可以明天再決定啊,但是送、不送,都好。」溫老師微笑著慈祥地看著我,這麼回答。
要結束談話前,我有點憂慮出了小房間,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甚麼。溫老師輕柔的給了我幾個沒有時限的建議:
好好地喝水
好好地呼吸
好好地走路
好好地讀經
好好地祈禱
好好地
照顧自己
「我們,就停在這裡」原來溫老師也可以這麼溫柔卻又堅定。
我走出小房間,面對外面的世界,在下一次小房間時間來臨前,鼓起勇氣,要好好面對自己的生活,好好接受目前的自己。
溫老師(2)
只有第一次見溫老師的時候,我的狀態是急躁的。剩下的次數,我都是笑笑著的。彷彿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般閒話家常。
後來,我常說有趣及好笑的想法給溫老師聽,我們一起在小房間裡面大笑。小房間的時間過得很快而且又是歡樂的。
只有一次我在笑完之後,出了小房間覺得有點疲憊,但是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知道為什麼。直到我接到通知,溫老師主動延長了我們的小房間時間,她給了我多兩次使用小房間的權利。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開始其實有點哭笑不得,因為就最理想的狀況,應該由使用者提出申請,再由提供服務者評估確認是否需要繼續使用小房間,但是真實的情況,卻是相反,由提供服務者提議並且申請,卻由使用者進行同意不同意的確認。
我受寵若驚又啼笑皆非。溫老師是不是有點喜歡聽我說話呢?我受寵若驚。我是不是娛樂到溫老師了呢?我啼笑皆非。
直到後來的後來,最後一次見溫老師,是在一個短短的午覺之後,我神智尚未完全裝備好自己的情況下,輕鬆而昏沉的聽溫老師難得滔滔不絕的說著一個〈一切發生的事情都是好的〉的故事。那個故事有點像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
這些,我都知道。但是,知道不等於相信。溫老師這麼說。
你相信嗎?溫老師溫柔卻凌厲的逼問。
甚麼是相信呢?…知道不就是相信了嗎?你知道明天太陽會升起,那麼,你就相信明天太陽會升起不是嗎?
不一樣的。「信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我怎麼就,忘了呢?
如果要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問我相不相信。說實在話,我還真的誠誠實實的,答不上來。
我願意選擇相信。然而,我覺得「相信」這個能力,是一種天賦。人做得了主嗎?
我願意選擇相信。就好像,我相信今天會下雨,於是穿著雨衣上街嗎?
我願意選擇相信。就像是,每個信徒在主日禮拜的時候念誦信經,相信聖母受聖靈感孕嗎?
以上好像是質問的問題們,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在於,我敢不敢說一句:
「我相信」。
我都敢於說謊請假了,為什麼不敢說一句,不需要任何佐證的「我相信」呢?
因為面對溫老師,我不需要欺騙她。因為面對我自己,我也不想要自欺。誠誠實實又精確地來說,「我願意選擇相信」,正如我念誦信經說我相信童貞女聖母瑪利亞由聖靈感孕一樣,我願意,去選擇,相信。不論我的內心,究竟是信,還是不信。我都想要使我的內心,相信。
這很難,但我願意努力去嘗試,去選擇相信。
溫老師笑了。
她笑著說,雖然這一次你的笑容似乎比之前還要少,但是,好像真實多了。
我驚覺溫老師的不簡單。是我小看了她吧。
不過,說笑的那個也是我,不說笑的這個也是我,而溫老師,之前只是笑著聆聽的是溫老師,最後不斷說話說故事的也是溫老師。人總是有多種面向,我們,只是認識在小房間裡面的彼此而已。何來,真實不真實呢?
不過這一次走出小房間的時候,我不像上次感到疲憊,反而,有一種「又有一個人從我生命的列車中上車下車了」的些微,成熟的失落。
溫老師最後又跟我要求一個擁抱,我很欣慰。
她祝福了我,我也祝福了她。
這樣,是不是就夠了呢?
不夠啊不夠啊。我想要的是長久留下來的人,而不是過客。
雖然我們都只是小房間裡面的,過客。
但願我們想起彼此的時候,都能面帶微笑,並且各自安好,汲取美好記憶的力量,繼續向前行。我是很想這麼說啦,這樣才是成熟的大人嘛!
但是,但是啊,我真心想的是,我希望我重視的人也能重視我,並且跟我一起在人生的列車上,肩並肩一路向前,一起成長,至死忠心,不離,不棄。
啊!我的心智年齡,還是如此年輕啊!溫老師知道的話,又會微笑了吧。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