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手指插進她的嘴巴,乾淨俐落地將她的皮膚從身體上給剝下來,像剝橘子一樣,再套到我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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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親眼看著雅典娜.劉死掉的那晚,我們是在慶祝她和Netflix簽的影視合約。

  為了讓這個故事成立,你應該要知道兩件有關雅典娜的大前提:

  首先,她擁有一切:大學一畢業就跟某間大型出版社簽訂好幾本書的出版合約、拿到那個家喻戶曉的創意寫作學程的藝術創作碩士,有一長串聲譽卓著的藝術家駐村履歷、以及比我的雜貨購物清單還長的獎項提名紀錄。二十七歲時,她就已經出版了三本小說,一本比一本還暢銷,對雅典娜而言,Netflix的影視合約並不是什麼顛覆人生的大事,只是又一次錦上添花,是在她畢業後就一路扶搖直上的文學新星之路上,另一個額外的小福利而已。

  第二,可能算是第一點造成的結果吧,她幾乎沒有朋友。我們這個年紀的作家,年紀輕輕、野心勃勃、前途璀璨,還沒度過三十大關,通常都會成群結隊,你可以在社群媒體上到處找到搞小圈圈的證據,看到作家們為了彼此尚未出版草稿的摘錄互捧(目前的進度真是讚到我快發瘋啦!)、為了封面公佈大發花癡(真的有夠美我要死了!!!)、發表一群人參加全球各地文學活動的各種自拍照。但是雅典娜的Instagram照片上沒有別的人,她會固定發工作相關的更新,分享古怪卻有趣的玩笑給她的七萬個推特追蹤者看,可是她很少標註其他人,她不會攀親帶故、不會寫短評或推薦她同儕作家的書、也不會用新手作家那種浮誇又急切的方式,公開和大家打成一片。在我認識她的期間裡,我從沒聽她提起過任何親近好友,除了我以外。

  我以前以為她就只是比較冷淡而已,雅典娜成功到又蠢又荒唐的程度,不想和區區凡夫俗子混在一起也是合理。雅典娜呢,八成只會和推特有藍勾勾的人,還有和跟她一樣暢銷、能夠用他們對現代社會的精闢觀察來娛樂她的作家們聊天吧,雅典娜是沒空跟什麼無名氏交朋友的。

  不過近幾年,我發展出了另一套理論,就是其他所有人都和我一樣,發現她根本就令人難以忍受,畢竟,要跟一個在方方面面都輾壓你的人當朋友,本來就不容易了。除了我之外沒半個人可以忍受雅典娜,大概是因為他們也受不了總是一直被她狠狠比下去吧,我人會在這裡,很可能是因為我就是這麼可悲。

所以說那晚就只有雅典娜和我,在喬治城一間環境太吵、價格又太貴的屋頂酒吧裡,她猛灌著調酒,彷彿她有責任要證明她很享受一樣,而我喝酒則是為了要壓下我心裡那個希望她去死的婊子。

  雅典娜跟我會變成朋友,只是湊巧。我們在耶魯念大一那年住在同一層樓,而因為我們倆都是自從懂事以來,就知道我們想當作家,所以大學時的所有創作課,我們最後總會遇上。我們在寫作生涯的非常初期,都在同樣的文學雜誌上發表短篇故事,畢業幾年後,也都搬到同一座城市,雅典娜是因為在喬治城大學拿到知名獎學金,根據傳聞,他們的教職員對她某次在美利堅大學的客座演講印象非常深刻,搞到他們的英文系專門為了她開了一個創意寫作學程的名額,而我則是因為我媽的親戚在附近的羅斯林有間公寓,只要我記得替她澆花,她就願意租給我,只收水電費就好。我們從來不是什麼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或是由什麼深沉的創傷聯繫,我們就只是一直都待在同一個地方、做同樣的事而已,所以保持友好還滿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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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雖然我們是從同一個點起步,也就是娜塔莉亞.甘斯教授的「短篇小說概論」課堂,我們的寫作生涯在畢業後的發展卻大相逕庭。

  我的第一本小說,是在我幫「為美國而教」組織工作,無聊到快把我逼瘋的那年,靈感泉湧之下寫出來的。那時我每天下班回家後,都會精雕細琢寫下草稿,這個故事我從童年起就想述說了:是個細節豐富、幽微迷人的成長故事,有關悲傷、失去與姊妹情誼,書名是《梧桐樹上》。在我投稿給將近五十個版權經紀人都碰壁之後,某間叫作「永恆」的小出版社在公開徵稿中看上了這本書,預付金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多到離譜的數目,先付一萬美金,開始沖銷結算之後還可以再抽成版稅,但在我得知企鵝藍登書屋(Penguin Random House)豪擲六位數美金,簽下雅典娜的出道作之後,就不再覺得這是筆什麼大錢了。

  結果我的書送印前三個月,永恆出版社倒了,我的著作權利回歸到我自己身上,然後彷彿奇蹟一般,在永恆出版社一開始的出價後簽下我的版權經紀人,竟然用兩萬美金的預付金,又把權利重新賣給了五大出版集團之一,版權交易網站「出版市場(Publishers Marketplace)」上的公告稱之為一筆「不錯的交易」。看起來我似乎終於成功了,我夢想中的功成名就全都要成真,直到我的出版日漸漸逼近,而我的首印量從一萬本降到僅僅五千本,我原定在六個城市舉辦的打書巡迴之旅,也改成只在華府、馬里蘭州與維吉尼亞州三地,知名作家承諾過的推薦語也消失無蹤,從未兌現。我始終沒撐到再刷,總共只賣了兩千或三千本吧,我的編輯在每次經濟不景氣都會出現的那種出版業大裁員中被炒,我於是改給某個叫作蓋瑞特的傢伙負責,而他至今都對這本小說興趣缺缺,害我常常懷疑他是不是根本就徹底忘了我的存在。

但這是必經之路,大家都這麼跟我說,每個人的出道經驗都很鳥,出版社就是這樣子啦,紐約那邊總是一團亂,編輯和行銷人員都過勞又低薪,隨時隨地都會有人犯錯,另一頭的月亮從來都沒有比較圓,每個作家都痛恨他們的出版社,沒有什麼灰姑娘的奇蹟故事,要獲得那張黃金入場券,只能靠辛勤努力、不屈不撓、不斷嘗試。

  那又為什麼,有人可以第一次嘗試就一舉成名天下知呢?雅典娜出道作出版的六個月前,她就有張版面超大的性感照片,刊在某本讀者眾多的出版雜誌上,標題寫著「出版業最年輕的天才翩然降臨,講述我們需要的亞太裔5故事」,她賣出了三十個地區的外國版權,出道作在《紐約客》和《紐約時報》這類媒體的一片高度讚譽中上市,而且雄霸所有暢銷書排行榜前幾名長達數週,隔年輪番公布的大小獎項更是預料之內,毫不意外。雅典娜的出道作《徘徊之聲》講述一名華裔女孩可以召喚出家族中所有已逝女性的鬼魂,這本書是那種完美橫跨幻想文類和大眾小說的罕見之作,所以她獲得了布克獎、星雲獎、雨果獎、世界奇幻獎的提名,並贏得其中兩項。而這還只是三年前的事而已,之後她又出版了兩本書,書評界的共識則是她無疑表現越來越棒。

  也不是說雅典娜沒才華啦,她是個超他媽讚的作家,我讀過她所有作品,而我讀到好作品時可不會嫉妒到不願意承認,但雅典娜的明星魅力很顯然並不在於她的寫作,而是有關她本人。簡而言之,雅典娜.劉就是個酷的要死的人,就連她的名字,雅典娜.麟恩.劉,都很酷,幹得好啊,劉爸爸和劉媽媽,選中了古典和異國情調的完美結合。雅典娜生於香港,在雪梨和紐約長大,並在英國寄宿學校接受教育,讓她講得一口上流又無從分辨來源的外國腔調,她還長得又高又纖細,跟所有前芭蕾舞者一樣優雅,皮膚白如搪瓷、並擁有一雙睫毛細長的棕色大眼,看起來就像中國版的安.海瑟薇(我這樣說不算種族歧視,雅典娜自己就曾經PO過一張她跟「安妮」去某個紅毯場合的自拍照,她們那兩雙牝鹿般的大眼緊緊挨在一起,圖說也很簡單,根本雙胞胎!)。

  她真的很令人不可置信,完完全全不可思議。

  所以雅典娜當然享盡好處啦,因為這個產業就是這樣運作的,出版界會選出一個贏家,某個夠有吸引力的人,某個又酷又年輕,而且──噢,反正我們全都這麼想啦,不如就說出來吧──夠「多元」的人,然後在他們身上砸下所有資金和資源,這真他媽隨機,也可能並不隨機吧,只不過是取決於和某人文筆水準無關的因素而已。雅典娜,一個貌美、耶魯大學畢業、成長背景多元、搞不好還是酷兒的有色人種女性,受到有力人士欽點,與此同時呢,我就只是個棕眼棕髮的茱恩.海伍德而已,來自費城,而不論我再怎麼努力,或我寫得有多好,我都永遠不可能成為雅典娜.劉。

  我本來以為到了現在,她應該會直接飛離我的軌道,但友善的訊息還是一直傳來,今天寫得還好嗎?達成每日字數目標了嗎?祝妳趕得上死線啦!各種邀約也是:「市中心」墨西哥酒吧的暢飲時光瑪格麗特調酒、「橄欖油」土耳其餐廳的早午餐、U街的尬詩擂台活動。我們擁有那種膚淺的友誼,花很多時間待在一塊,卻不會真正認識對方;我還是不知道她有沒有兄弟姊妹,她也從沒問過我的男友,但我們還是一直出去,因為我們兩個都在華盛頓特區實在是太方便了,也因為你年紀越大就越難交到新朋友。

  老實說,我還真的不確定雅典娜為什麼喜歡我。她每次見到我都會擁抱我,每週至少會按讚我的社群媒體貼文兩次,我們起碼每兩個月會出去喝一次酒,而且大多數都是她邀我的。但我完全搞不懂我是可以帶給她什麼,我距離能夠使她花在我身上的時間有價值的那些勢力、名氣、人脈,都可以說遠得要命。

  內心深處,我總懷疑雅典娜之所以喜歡我的陪伴,正是因為我無法與她匹敵。我瞭解她的世界,但我並不是個威脅,而且她的種種成就離我這麼遙遠,我根本就沾不上邊,就算她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炫耀,她也不會覺得過意不去。我們不都總是想要一個永遠無法挑戰自身優越地位的朋友嗎?因為他們早已明瞭永遠都沒有勝算?我們不都總是需要某個可以當成沙包對待的人嗎?

 

 

 「不可能這麼糟的啦,」雅典娜說,「我很確定他們的意思只是要把平裝版延後幾個月而已。」

  「這才不是延後,」我回答,「是取消了,布雷特告訴我他們就只是......在他們的印刷排程裡找不到位置而已。」

  她拍拍我的肩膀,「噢,別擔心,反正妳從精裝版可以拿到更多版稅啊!總會有一線希望的,對吧?」

  竟敢假設我拿得到版稅,妳還真有種啊,我沒有大聲說出這句話,如果你因為說錯話數落雅典娜,她就會過度誇張地瘋狂道歉,比起就這麼吞下怒火,那樣反而還令我更難忍受。

  我們人在葛拉罕屋頂酒吧,坐在一張兩人小沙發上,面向日落,雅典娜正猛灌她第二杯威士忌沙瓦,我則在喝我第三杯黑皮諾紅酒,我們閒聊到了我跟我出版社之間的問題這個講到爛的話題,我超後悔的,因為雅典娜滿腦子想的就只有安慰或建議,而這總是只會讓我越來越往心裡去。

  「我才不想惹毛蓋瑞特咧,」我說,「呃,老實說,我覺得他就只是很期待拒絕優先審閱權,這樣他們就可以跟我一刀兩斷了。」

  「天啊,千萬別低估妳自己,」雅典娜說,「他簽了妳的出道作,不是嗎?」

  「其實呢,不是他簽的。」我回答。我每次都得提醒雅典娜這回事,提到我的問題時,她的記憶力都跟金魚一樣,什麼事都必須重覆個兩三次她才會記起來,「簽我書的編輯被炒了,只好換他接手,而每次我們聊到這件事,感覺都像是他只是在做做樣子而已。」

  「好吧,那可以叫他去死。」雅典娜愉快地說,「再喝一輪?」

  這地方的酒真的是貴得很有事,但反正是雅典娜要買單,所以沒差,雅典娜總是會買單,

到了這時候,我已經不會再說我要付錢了。我不覺得雅典娜這輩子有真正瞭解過「昂貴」和「便宜」的概念,她耶魯畢業之後,去念了一個全額獎學金的碩士,再來銀行戶頭裡就有幾十萬美金了。有一次,我告訴她紐約的基層出版工作年薪只有大約三萬五美金時,她對著我眨了眨眼,然後問說:「這樣算很多嗎?」

  「我想來杯馬爾貝克紅酒。」我說,這一杯要十九塊。

  「沒問題,寶貝。」雅典娜站起身悠悠哉哉朝吧檯晃去,酒保對她微笑,她爆出驚喜的大叫,雙手趕緊摀住嘴巴,彷彿她是秀蘭.鄧波兒,看起來吧檯那邊的某個男士請她喝了杯香檳,「對,我們正在慶祝沒錯,」她優雅又愉快的笑聲飄過來壓過音樂,「但我可以也幫我朋友點一杯嗎?就算在我帳上好嗎?」

  這裡可沒人會請我喝香檳,但這情況很常見,每次我們一起出去,雅典娜都會沐浴在關注之中,要不是有熱情的讀者想要自拍和簽名,就是會有人覺得她光彩奪目、耀眼迷人,男女通殺。而我呢,我是個隱形人。

  「是說,」雅典娜坐回我身邊,把我的酒杯遞給我,「妳想聽跟Netflix開會的事嗎?我的天啊,茱妮,真的是超瘋狂的,我認識了那個製作《虎王》的人欸,《虎王》欸!」

  要替她高興,我對自己說,替她高興就對了,讓她好好享受今晚吧。

  大家總是把嫉妒描繪成一種尖銳、酸苦、惡毒的東西,毫無來由、醋意滿滿、卑鄙刻薄,但我發現對作家來說呢,嫉妒感覺起來更像恐懼;嫉妒是當我在推特上瞥見雅典娜成功的消息時飆高的心率,又一本書約、獎項提名、特別版、外國版權成交,嫉妒是不斷把我自己和她比較然後比輸,是恐慌我寫得不夠好或不夠快,還有我本人根本就不夠格,也永遠都不夠格。嫉妒代表就算只是得知雅典娜和Netflix簽下了六位數美金的影視改編合約,我也都會心煩意亂好幾天,無法專注在我自己的作品上,而且每次只要我看見她的某一本書陳列在書店,就會被羞恥和自我厭惡給吞沒。

  每個我認識的作家,都對某個人擁有這種感受,寫作是一種極度孤獨的活動,你完全無法保證你正在創造的事物有任何價值,而所有顯示你在這場激烈競爭中落後的跡象,都會讓你一路墜入絕望的深淵。眼睛盯著你自己的稿子就好了,大家總這麼說,但是當其他所有人的稿子一直在你眼前啪啪啪紛飛時,這實在是很難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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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說我也還是有感受到那種惡意的嫉妒啦,看著雅典娜在講她有多愛她的編輯,她是文學界的重量級人物,叫作瑪琳娜.伍,她「提拔了沒沒無聞的我」,而且「在技藝的層面上,她就是真的瞭解我在做的嘗試,妳懂吧?」我瞪著雅典娜的那對棕眼,周圍框著濃長到荒謬的睫毛,讓她彷彿是迪士尼動畫裡的森林動物,而我不禁在想,成為妳究竟會是什麼感覺?這麼不可思議地完美,擁有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到底是什麼感覺?也許是調酒下肚,或是我過度活躍的作家想像力吧,我在胃裡感受到一團炙熱,是股古怪的衝動,想把我的手指插進她塗著桃紅色的嘴巴然後把她的臉給扯爛,並乾淨俐落地將她的皮膚從身體上給剝下來,像剝橘子一樣,再套到我自己身上。

——摘自臉譜出版《黃色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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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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